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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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孟子离娄章句下(7)

“夫吾所以谓羿有罪而与古人同其公论者何也?则有子濯孺子、庾斯之事可证焉。子濯孺子亦善射者也,然未闻以射名如羿,则其为人有出于善射之外者乎?郑人使之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此潜师以掠境,彼乘惰以掩归,不必有相害之心,而成乎不相下之势,且皆有使之者,非二子之私为敌也。乃斯且至而孺子病矣,谓其御者曰:‘两将相敌,勇者生焉。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无先发之制而坐制于人,吾死矣夫!’已而问曰:‘追我者谁邪?’亦冀其人之懦而可以逸焉耳。其仆郑重而言曰:‘庾公之斯也。’言及斯,而仆心愈惴矣。孺子忽有所见焉,而曰:‘吾生矣。’信斯乎,抑自信乎?自信以信斯,言之决而无疑,然后知孺子之素,非仅以射名者也。其仆固未知,而疑曰:‘庾公之斯岂易敌者哉!盖卫之善射者也。以善射之敌,加疾作之夫子,而曰吾生,夫子果有以信斯乎,抑将有以自信乎?何谓也?’孺子曰:‘吾有以自信,实有以信斯也。斯之善射不有所本乎,学之于尹公之他也。尹公之他则学射于我。是师友之授受,情所感,即义所不容昧也。然今天下之背其师者多矣,而吾有以信斯之不然,则尹公之他非但善射者也,其志正,其行直,无邪曲机诈之心,吾以是交他,而他亦必以此交斯。端人之与端人,志乃同,气乃孚,而所旦夕与游于志正直体之中者,必皆有忠厚长者之道以相奖,斯之见取于他,必端矣。曾端人而忍戕其所自成名者乎?故曰吾生也。’未几而庾公之斯至矣。其追也,不容不至,而其至也,且以观孺子之相待何若也。而孺子不执弓,斯乃问曰:‘夫子何为不执弓?’则不乘人之无备而务一逞矣。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信其无相害之心,而不难以诚告也。而斯之言,一孺子之言也。曰:‘小人之幸以射事君也,盖学之于尹公之他。尹公之风轨,斯固何日忘之,而尹公学射于夫子,则夫子之生平,斯抑景仰之久矣。况斯射之可以命中,夫子之道也,而忍以害夫子乎?虽然,斯有所不容已者存焉。今日之事,君命所临,胜败之几,君事也。我不忍害夫子,而忍废君事乎?借手于夫子之疾作,以不致陨越,则亦修其职事以报于君,而夫子可自此远矣。’盖抽矢叩轮以去其金,可无伤也,发乘矢而后反,亦足以示国威而告我后矣。以此观之,从容于酬对之际,而两全于君师之间,斯果端人也。孺子之信之而不爽者端人授受,心志相得,自无不可坦然信之,而岂其乘危以相害乎?则斯可无过,而孺子亦可无尤。无他,唯孺子之以道义居心,而不仅以技巧相尚,故自全而成人之美。观于此,则逢蒙之忍于相戕,皆羿导之也,而恶得无罪乎?

“故欲正天下之人心,须慎天下之师受。立教有本,躬行为起化之原;谨教有术,正道为渐摩之益。一技术之间而善恶得失如此其不同,况借口于君子之道以移易天下者乎?故杨墨之无父无君,富强之相倾相危,而授徒着书以坏风俗,皆先王之必诛而不赦者也”。

呜呼!孟子之世,以机智相为师友,而其害犹如此。况后世之糊口为师,而大坏风俗者乎!宜朋友之一伦绝之久矣。

【元典】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齐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译文】孟子说:“(如果)西施蒙上了脏东西,那么人人都会掩着鼻子走过她跟前;即使长得丑陋的人,只要(诚心)斋戒沐浴,那么也可以祭祀上帝。”

【诸儒注疏】“西子”美妇人。“蒙”,犹冒也。“不洁”,污秽之物也。“掩鼻”,恶其臭也。“恶人”,丑貌者也。尹氏曰:“此章戒人之丧善,而勉人以自新也。”

【理学讲评】这是孟子勉人去恶从善的意思。西子,是古之美人。蒙,是冒。不洁,是污秽之物。恶人,是貌丑的人。孟子说:“善恶虽有一定之质,然其变化之机,又在人之自处何如耳?今夫西子之貌,天下之至美者也,若使被以污秽之物,则人皆恶闻其臭,至于掩鼻而过之,纵有倾城之色,亦不见其为美矣。至于丑恶之人,本人情之所憎厌者,使能斋戒沐浴以致其洁,则虽对越神明而奉上帝之祀,亦无不可。盖有精白之念,自不嫌于其恶矣。”世有材质本美而流于污贱之归,是西子之蒙不洁者也;亦有材质本陋,而反成粹白之名,是恶人之祀上帝者也。然则有善者,固不可不兢业自保以求全其善;有恶者,亦不可不洗濯自新以求易其恶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之性一也,而才则不齐。才因乎气禀之偏正,而性之函于心者,心得之以灵,则尽其心之用,而才之或偏或正皆可以至于善。如弃其可尽之心而恃其才之长,则刚流于戾,柔流于靡,阴阳刚柔之正,且以见厌恶于人矣。

“夫才犹貌也。貌不同,而人之貌必异于物之貌则同;才不同,而人之才异于物之才则同。其不同者不可强也;其同者可勉也,而不可自弃也。今夫西子,貌之美者矣,可自矜也,亦人之所必好也。而使其蒙不洁焉,则犹是西子,而人恶之矣,皆掩鼻而过之矣。不洁者,西子之所本无;而蒙之者,西子之所自致。然则人有聪明之才而为机智以伤天下,有强固之才而为忿戾以争天下,为天下怨恶之归亦如此夫!

“若其能自洁也,使其貌之美,则亦美矣。虽有陋恶之人,且自恨其不美也,亦人之所不好也,而能齐戒以齐其心,沐浴以洁其身,则郊祀上帝且可使之执事以告虔矣,谁复较其美恶哉?可以祀者,人因其可而可之;齐戒沐浴者,恶人之自尽。然则人虽明有未逮,好学则知以生,即力有未足,力行则仁以守;为斯道重远之寄,亦如此夫!

“盖才之长不可恃也,其短不必疑也。同此皆善之性,各有可尽之心,亦自勉而已矣,奚论才哉!”

【元典】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

【译文】孟子说:“天下之人所说的本性,无非指万物固有的道理而已。固有的道理是以顺乎自然作根本的。”

【诸儒注疏】“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言事物之理,虽有无形而难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然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矫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为恶,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

【理学讲评】性,是人、物所得以生之理。故,是已然的形迹。利,是顺利。孟子说:“天下之理原于性,人惟言性未得其真,所以事不顺理,而往往多事以扰天下也。盖性具于心,本无形而难见,若徒以性论性,则言愈多而理愈晦矣。天下之言性者,惟当就其日用之间,随感而应,有那已然可见的形迹,即此已发之端倪,求其未发之精蕴。如言性之仁,必指恻隐之呈露者以为据;言性之义,必指羞恶之发见者以为征,由是因显以知微,即用以见体,而性之本然者始可得而识矣。此言性者,当求之于故也。然所谓故,却出于天理之自然,非由于人为之勉然,一有人为便不顺利而非故矣。是以言性之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而以利为本焉。如言恻隐则必本其乍见不忍之良心,而凡涉于要誉之私者,非仁也;言羞恶则惟取其弗屑哮蹴之真机,而凡涉于好名之私者,非义也。此则以天谋为能,不以人谋为能,而性之自然者始可得而识矣。”夫性征于故,故本于利,此可见天下之理,皆出于自然;人惟顺其自然之性以应事,则无所处而不当矣,何必任术以扰天下哉。

【元典】

“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

【译文】(有时)之所以要讨厌聪明,是因为它穿凿附会。如果聪明得能像禹使水顺势流泄那样,那就不会讨厌聪明了。禹使水顺势流泄,做的是不用穿凿而顺其自然的事。如果聪明人也能做不用穿凿而顺其自然的事,那聪明也就大得了不起了。

【诸儒注疏】天下之理,本皆利顺,小智之人务为穿凿,所以失之。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而导之,未尝以私智穿凿而有所事,是以水得其润下之性而不为害也。

【理学讲评】凿,是穿凿,乃不循正理,别生意见的意思。无事,是就事处事,恰似不曾做事的一般。孟子说:“天下之理既出于自然,则明理之人宜知所顺应矣。乃若所恶于智者为何?盖智乃吾心明觉之良,而非私意揣摩之术也。有等小智的人,自作聪明,务为穿凿、索隐以为知,行怪以为能,似智非智,而反有害于智,此其智所以为可恶耳。如使智者之处事,亦如大禹之行水一般,则心不劳而事不扰,何恶之有?盖水以就下为性,禹但因其自然之性,加夫利导之功。如九河、济、漯本有赴海之势,则疏瀹而注之海;汝、汉、淮、泗本有赴江之势,则决排而注之江,虽有疏浚之劳,而未尝以私意穿凿,不过以水治水,行所无事而已。此禹之智所以为大,而古今莫及也。若使用智者以大禹行水之法,为吾身应事之准,因物付物,不矫激以为高;以事处事,不纷更以滋扰,亦如禹之行所无事,则虚灵中见的道理,自然光明;宁静中做的事业,自然俊伟,这才是有大识见大力量的人。其智之大亦将与禹并称于天下矣,尚何恶于智哉?夫智一而已,务为穿凿则小,行所无事则大,则智之贵于顺,不贵于凿也,明也。入欲称大智之名于天下,安可不务法禹,而徒用智以自私哉?”

【元典】

“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译文】天是很高的,星辰是很远的,如果能推求它们固有的(运行)规律,那么一千年后的冬至,也是可以坐着推算出来的。

【诸儒注疏】天虽高,星辰虽远,然求其已然之迹,则其运有常。虽千岁之久,其日至之度可坐而得。况于事物之近,若因其故而求之,岂有不得其理者,而何以穿凿为哉?必言“曰至”者,造历者以上古十一月甲子朔夜半冬至为历元也。

程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顺而循之,则为大智。若用小智而凿以自私,则害于性而反为不智。程子之言,可谓深得此章之旨矣。

【理学讲评】千岁之日至,是上古日南至之时,岁月日时皆会于甲子,乃造历者之历元也。孟子说:“智以无事为大,可见智不当凿矣,况以理推之,亦有不必凿者乎?且以治历言之,天之峻极何如其至高,星辰之布列何如其至远,若未易窥测矣。然天虽高,其运行却有常度;星辰虽远,其次舍却有定位;这所谓故也,治历者苟于其故而求之,循其已往之迹,用积分之法直从今日逆推上古,则虽千岁之远,年代不知其几?而岁月日时皆会于甲子,为日至之度,造历之元者可端坐而得之,而不苦于步算之难矣。夫天与星辰至难知也,顺其故而求之,无不可得,况事物之近者乎?智者何必以凿为哉!”详观此章之意,惟以顺理应事为大智,然必先有随事精察之小心,而后有顺事无情之妙用,不然则徒慕无事之名,而深居高拱适己自便,兢业之念或少疏焉,未有不至于懈弛者。君天下者宜审图之。

【心学讲评】学者不知性,则以道非己之所必由,德非己之所固有,故君子立言必以性为之本。乃性函于心而不可形求者也,非智足以知之,则欲言而无可言者。于是言性者皆冯其智以察微而显之,而智有大小之不同,大智者以其真知而为言,小智者以其一端之慧辨而为言,而言性者皆以非性为性。君子以此欲人之力行心体以得其真,而恶夫智。

孟子以为此非智之过,乃不知扩其智大以极乎天地人物之全体大用,而成乎小智耳。故概举夫言性者之为得为失而辨之曰:“君子言性,异端亦言性,而言性者盈天下矣。乃性藏形色之中,而形色不足以章其体;性行情才之际,而情才不足以定其用。故凡言性者,未有能实指何者为性,而明言其质也。故君子以已然之迹着于日月者言性之善,言其故也。异端以偶然之迹有其分别,或言有善有不善,或言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言无善无不善,亦皆因人事之或然,人心之有时而然者言之,亦无非故也。则皆故而已矣,而非能就性言性,确征其必然者矣。

“夫既皆以故而言性,则君子之言有故也,异端之言亦有故也;尧舜可为故,桀、纣亦可为故;仁义之由中达外者可为故,食色之发起于中者亦可为故;而何以见君子之得,异端之失乎?日利不利而已矣。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则顺而便也;因物而觉,因感而流,则逆而迷也。天理以得,人心以合,则与物宜之而能理以昌,人道以立也。得之于此,失之于彼,各任其流,则人无以异于禽兽,乱而不可治也。然则言性者有本焉,所以本天治人,而为治教之主,其必以故之利者乎!若夫言性而不言善非无故也,而皆不利之故也。理不得则心不安,先已不利于此心;事不顺则乱不可止,乃以不利于天下。无其本,则故非必然之故,而异端安能与君子争鸣乎?

“夫既不利矣,而彼持一偏之说,足以横行于天下者,皆其智足以节之,于是而君子重恶夫任智以立言者。乃抑岂智之可恶,而君子独非昔足以知性而言乎?所恶于彼之智者,恶其凿也。明明一共知共信之理,舍之不由,而因偶然旁出之蹊径,遂循之以为固然。及其窒碍不通,则曲折推排以求必伸,此纯朴者不能,而巧黠者能之,则其罪在智焉矣。虽然,智岂非知性者之所必资,而亦何恶哉?

“今夫水之就下,水之性也。而当禹之时,横流汛滥,则有杳不知其经流之何在,而似可随指一处为水之归者;亦无异于人当习气横流之时,不知何者为性之真,而唯人之言之。如使智者于情欲纷乱之余,独有以深知性之固然,而导天下以知其所自生,若禹之行水,经分派引,使毕归于海,而天下晏然,则于不易知之中而真知不妄,而抑何恶乎?禹之行水也,唯不凿也,九山自高,九川自下,原有固然之经流,去其璧塞,行之而已,未尝有事于堙之遏之、开之创之也。如智者因其孩提之知爱而言性之仁,因其稍长之知敬而言性之义,因之以自治,而全性乃以全其生,因之以及物,而尽吾性乃以尽人物之性;则知之所及,上足以体上天生我之大德,而无所疑于天,下足以风动乎一世之人心风俗,使之咸若而无拂于人,其为智也,岂不大乎!而又何恶乎?

“夫苟能以智而行所无事,其用智也亦甚逸矣。智而凿焉,则劳于推测而徒为害。行所无事焉,则理无不得而初不劳。而不观之治害者乎?今以天命之不易知也,人生而静之无形迹可执也,此凡言性者之难也。乃以治宪者言之,天如此其高也,其度分之阔,无形埒之可画矣;星辰之远也,其躔离之次、发敛之道,无区宇之可记矣。乃治宪者定其余分。定其秒忽,上而千岁已然之日至矣何日何时何分何秒而合乎黄道之极南者不差,下而千岁亦可因今此以积求之,而不忧其爽。乃天不能违我,星辰不能越我,此亦岂非甚不易知哉!然而有其故也,其故亦甚利也。近而一岁之相因如是也,则远而千岁亦如是也,积之有多少而数必均也;以上推往古之千岁而既然也,则下推将来之千岁亦必然也,加之以闰余而数必合也。坐而定焉,岂待穷高而视之、极远而候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