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言性者因夫妇之知能,以知圣人之分量,因人心之不忍不敢,以知天命之至健至顺,上极于生知安行之本体,下通于鸡鸣平旦之良心;又何待索之于二气五行之变化,穷之于血气心知之参差,而后知哉?求其故者,求其利则无不利也,求其无所事则固不劳也。故君子智诚足以知性,则一言以决之日性善。彼凿智之流,虽执一故以相亢,徒见其劳神焦思,而止以贼天下,亦恶足道哉!”
【元典】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
【译文】公行子为儿子办丧事,右师前去吊丧。进了门,就有走上来同他说话的,(坐下后,)又有走近他的座位来同他说话的。孟子不同右师说话,右师不高兴地说:“大夫们都来同我说话,只有孟子不同我说话,这是怠慢我。”
【诸儒注疏】“公行子”,齐大夫,右师,王驩也。“简”略也。
【理学讲评】公行子,是齐国的大夫。右师,是官名,齐幸臣王驩时为此官。进,是引使就已。简,是忽略。昔齐大夫公行子有子之丧,那时齐国诸大夫以君命往吊。入门之后,众人都以右师王驩为齐王宠臣,争先趋附,有进右师使就已之位而与之言者,有自己往就右师之位而与之言者,无非示亲昵以通殷勤,盖谄媚之徒也。孟子时亦往吊,乃王驩之所敬重而望其亲己者,乃独不与右师言,其以道自重如此。王驩遂怫然不悦说道:“诸君子与驩同事,幸而不弃,无有不与驩言者,独孟子不与驩言,是必以驩为不足与言,而故示简略之意也,君子处人以礼者,固如是乎?”观王驩责望孟子,盖惟知在己之势分为当尊,不知孟子之道义尤当重,其不足与言,益可见矣。
【元典】
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译文】孟子听了这话,说:“按礼的规定,在朝廷上不能越过位次相互交谈,不能越过台阶相互作揖。我是想按礼办事,子敖却认为我怠慢了他,不也奇怪吗?”
【诸儒注疏】是时齐卿大夫以君命吊,各有位次。若周礼凡有爵者之丧礼,则职丧莅其禁令,序其事,故云“朝廷”也,“历”,更涉也。“位”,他人之位也。右师未就位而进与之言,则右师历己之位矣;右师已就位而就与之言,则己历右师之位矣。孟子、右师之位又不同阶,孟子不敢失此礼,故不与右师言也。
【理学讲评】历位,是更涉他人的位次。阶,是班列。子敖,是王驩的字。异字,解做怪字。王驩有不欲孟子之言,孟子闻之乃据礼以明其故,说道:“人之相与固有交际之情,然以君命从事则自有朝廷之礼,吾且以礼言之。凡人臣在朝廷之上,有各人站立的位次,位次既定,不得更历而相与言;有众人排列的班行,班行既分,不得逾越而相揖。盖法度森严之地,以威仪整肃为先,有一毫不可不谨者。今以君命而吊公行氏,则君命之所在,即朝廷之所在也;若未就位而进与之言,则右师历我之位矣;已就位而就与之言,则我历右师之位矣,岂不为失礼乎?我所以不与右师子敖言者,正恐有历位逾阶之失,故不但以礼自处,而欲以礼处人也。我欲行礼,而子敖乃谓我为简略,以敬为慢,舍公礼而言私情,不亦可怪之甚乎?”夫王驩嬖臣,众人之所媚,而孟子之所深鄙者。然一吊于滕,则以有司之事为不必言;再吊于公行,则以朝廷之礼为不当言,始终不与之言,而未尝显示之绝,其不恶而严如此。
【心学讲评】待小人之道,下焉者违礼以徇之,则与之俱为小人,固不足道矣。于是而有亢小人以明高者,务自处于孤高,而或至于违礼,则不足以服小人,而先已自居于轨物之外矣。夫君子无往而非礼,其于小人也亦即此以处之。礼不为小人而设,而君子自居于大正;礼虽非小人所知,而终不可以自致怨怒于君子;若孟子之于王驩是已。
齐大夫公行子有人子衰麻之丧,齐王临焉,卿大夫皆赴焉。王璀为右师,大夫也,往而吊之、君之所临,有司遍为卿大夫定宾次之序,右师固有定位矣。而可异者,其入门之时,众宾不安其位,则当驩未就位之时,先至者揖璀而进于其位以与之言;驩既就位之后,后至者舍其位以趋就驩之位而与之言。甚哉,齐人之唯知有右师而不顾也!乃孟子,卿也,亦与吊焉,独立其位以将吊事,自入至出,终事而退,孟子亦不自计其未与璀言也。而驩见孟子之俨然而不与言,吊者亦因其言而见孟子之肃然而不与驩言,于是而觉孟子之异矣。乃退而有不悦之言曰:“向者之吊,诸君子皆与驩言,则是驩可与言也,可相与言而不遗驩也。孟子独不与驩言,岂诸君子之可言,而孟子独否乎?此以驩为可简而简之耳”。
孟子闻之曰:“子敖以我为不与言,吾固不得与子敖言,亦不自念其未与子敖言也,夫亦有礼在而已矣。今者虽非朝廷之事,然君临之,卿大夫集之,则序宾以爵,亦犹行朝廷之礼也。同乎爵者各有位,北向以东为上而位定。位定则不可越历左右而相与言,以示肃也。异乎爵者各有阶,堂上堂下之不同而阶辨,阶辨则不可逾之升降而揖以相就。吾向者见有历位者焉,有逾阶者焉,不知其何故也,不意其与子敖言也。我生平所不敢逾越者,礼而已矣。备位客卿,与子敖而殊阶,抑与子敖而各有位。礼之所在,吾自欲行之,未尝知有子敖也,未尝念及子敖也,无筒子敖之心,而特无欲免于简子敖之虑。乃子敖以我为简,与吾行礼之心两不相涉,吾不知此猜疑之所自生,而不亦异乎!”
呜呼!孟子何尝不简子敖,而何尝以此简子敖?尊朝廷以正典法,自尽其道,初不知公行子之庭有子敖也,君子之立身,如是而已矣。若知有子敖而简之,则子敖尚重,而先自轻矣。乃正言之,而子敖亦不能复咎孟子,则小人之终无能如君子何者亦在此。
【元典】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译文】孟子说:“君子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人,是因为他保存在心里的思想不同。君子把仁保存在心里,把礼保存在心里。”
【诸儒注疏】以仁礼存心,言以是存于心而不忘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均,是人也,而君子独超然异于众人。其所以异于人者,果何修而能然哉?惟此一念存主之间,众人多放失而不求,君子独操存而匪懈,精神常有所管摄,德性常有所涵养,这存心便是其异于众人者耳。其心之所存者何?曰仁、曰礼而已。盖仁是吾心之恻隐,残刻者多失之。君子以太公之理克有我之私,念念时时都在仁上,造次颠沛无顷刻或违,这是以仁存心,而视他人之残刻者迥乎其不侔矣。礼,是吾心之庄敬,怠肆者多失之,君子以严翼之衷胜暴慢之气,念念时时都在礼上,视听言动无顷刻或愆,这是以礼存心,而视他人之怠肆者迥然其悬绝矣。夫仁礼之心人所同具,而君子独能存之,是其受性于天,虽与人同而善事其心,则与人异,此其所以不可及也。”然则学为君子者,惟自存心求之可矣。
【元典】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译文】仁人爱人,有礼的人尊敬人。爱人的人,别人就一直爱他;尊敬人的人,别人就一直尊敬他。
【诸儒注疏】此仁礼之施。此仁礼之验。
【理学讲评】恒字,解做常字。孟子说:“仁礼之德,既有根心之实,则自有及物之征。盖仁主于爱者也,君子以仁存心,非独有是恻隐之心而已;有是恻隐便有是慈爱,亲疏远近殆无一人而不在其所爱之中者矣。礼主于敬者也,君子以礼存心,非独有是恭敬之心而已;以礼自处便以礼处人,众寡小大殆无一人而不在其所敬之中者矣。夫爱敬既尽于己,则德意自感乎人,有恩以爱人,则凡感我之爱者皆将亲媚于我,而蔼然有恩以相与;盖必人之爱我,方才验我之能仁耳;若爱人而人不亲,则岂理之常也哉?我有礼以敬人,则凡感我之敬者皆将逊谈乎我,而俨然有礼以相接,盖必入之敬我方才验我之有礼耳;若礼人而人不答,又岂礼之常也哉?要之爱敬之在人者,虽不可必,而仁礼之在我者,则当自考。以此存心,此君子所以异于人,而非人所易及也。”
【元典】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
【译文】假设有个人,他以粗暴蛮横的态度对待我,那么君子必定会反省自己:我(对他)一定还有不仁的地方,无礼的地方,要不这种态度怎么会冲着我来呢?
【诸儒注疏】“横逆”,谓强暴不顺理也。“物”,事也。
【理学讲评】横逆,是强暴不顺理的事。孟子说:“盛德固足以感人,而事变容出于意外。我爱敬人,人亦爱敬我,此其常也。设或有人于此,不惟不相爱敬也,而反加我以暴横悖逆之事,这是常情之所不堪,忿怒之所易激者,乃君子则必自反说道:‘天下事未有无因而至前者,他这样来陵我,必是我不仁有以致之;这样来侮我,必自我无礼有以取之;不然仁至必无怨,礼至必不争,此等横逆之事何为到我之前哉?”’推其心,方自歉其仁礼之未尽,而无暇于责人矣。君子责人则轻以约,责己则重以周,其存心之厚如此。【元典】
“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
【译文】反省后做到仁了,反省后有礼了,那人的粗暴蛮横仍然如此,君子必定再反省:我(待他)一定还没有尽心竭力。
【诸儒注疏】“忠”者,尽己之谓。“我必不忠”,恐所以爱敬人者有所不尽其心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君子于横逆之来,因其不亲而益致其爱,已自反而仁矣;因其不答而益致其敬,已自反而有礼矣,宜足以感化乎小人,而使之悔过也。乃其待我以横逆,一无所改于前,而暴戾如故焉,君子于此,岂肯以一自反而遂已哉?又必自反说道:‘我虽仁,而所以爱人者,容或少恻怛之真心;我虽有礼,而所以敬人者,容或少退让之实意;一有不忠,则横逆之来不必深咎乎人。而诚意未孚在我实与有责矣,不然,天下未有至诚而不能动物者也,横逆奚宜至哉?”’夫君子由接人而反己,德既欲其无一之不修,心又欲其无一之不尽,其自治之功,可谓已密而益密矣。
【元典】
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
【译文】经过反省,做到了尽心竭力,那人的粗暴蛮横还是这样,君子就说:‘这不过是个狂人罢了。像他这样,同禽兽有什么区别呢?对于禽兽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诸儒注疏】“奚择”,何异也。“又何难焉”,言不足与之较也。
【理学讲评】妄人,是狂妄的人。择,是辩别。何难,是不足计较的意思。孟子说:“君子于横逆之来,不责人之不顺,惟咎己之不忠,凡所以爱人敬人者,不徒事乎虚文,而皆本之实意。则既自反而忠矣,宜足以感化乎小人,而使之愧服也,乃其待我以横逆终无所改于前,而暴戾如故焉。君子于此,亦岂屑介然于怀而与之校哉?”但说道:“天下无不可化之人,而此人仁不能怀,礼不能屈,是其良心已丧,积习难移,亦天地问一妄诞之人而已矣。人而妄诞至此,名虽为人实则蠢然一物,与禽兽何所分别。既与禽兽无辩,则当置之度外,处以无心可也,岂屑与禽兽校是非,论曲直哉?”然不校之量,虽足以有容,而自治之诚实未尝少间。君子之存心若此,此其所以大过人也。
【元典】
“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译文】因此君子有终身的忧虑,没有一时的担心。至于终身忧虑的事是:舜是人,我也是人;舜给天下的人树立了榜样,影响可以流传到后世,我却仍然不免是个平庸的人,这是值得忧虑的。忧虑了怎么办?像舜那样去做罢了。至于说到君子(一时)所担心的,那是没有的。不仁的事不干,不合礼的事不做。即使有一时的担心,君子也不认为值得担心了。
【诸儒注疏】“乡人”,乡里之常人也。君子存心不苟,故无后忧。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凡事变适当其前,则忧患交攻于内,此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今观君子之处横逆,自反之心有加无已,即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这是有终身之忧。至于意外之患猝然来到面前,我既置之而不校,人自相安于不争,这是无一朝之患也。”夫君子之心泰然常定,似可以无忧者乃其心之所忧,却有一段放不下处,其心常说:“舜生于天地间,此人也;我亦生于天地间,此人也;在舜则尽性尽伦而立人道之极,其修之一身者,可为法于天下而天下爱敬之,是亿兆人之一人也;其行之一时者可传布于后世,而后世爱敬之,是千万世之一人也。若我则道不加修,德不加进,犹不免为乡里之常人而已,如之何其能勿忧乎?忧之如何?亦惟反己自修,去其不如舜者,以就其如舜者。仁不如舜则自反而勉于仁,礼不如舜则自反而勉于礼,务使道德备于己,爱敬尽乎人,而后吾希圣之心始慰耳。不然,一日不如舜,一日之忧也,可但已乎?此君子所以有终身之忧也。”孟子说:“君子所以有终身之忧者,但忧仁礼之不如圣人耳。若夫横逆之来,常人不胜其忿怒之私,而至于有构争之患者则可保其必无矣。何以见得?君子以仁存心,而所为皆在于仁,一毫涉于不仁不肯为也。以礼存心,而所行皆在于礼,一毫涉于非礼不肯行也。其自治之详既有远害之道,而况盛德所感,孰无爱敬之心,即万一事出意外,一旦或有横逆之来,君子内省不疚,自反常直将卒,然加之而不惊,无故临之而不惧矣,何患之有,所以说君子无一朝之患也。”这一章书论君子存心之学,归在反己,反己之功,归在以大舜为法。盖圣贤处常而能尽道者易,处变而能尽道者难。舜父顽母器弟傲,处人伦之变而能成底豫之化,全亲爱之情,惟不见得父母兄弟有不是处,只自尽其道,积诚以感动之,此其所以为可法也。是后,商汤以六事自责,成王以小毖省躬,周宣侧身修行,汉文罪己求言,皆帝王自治之学,有得于大舜之遗意者。君天下者,宜知所取法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