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夫礼文具在,皆使人用之者也。其用之也,有分焉,有时焉,有情焉,有势焉。循其分,因其时,称其情,顺其势,而以酌乎多寡繁简之数以行之,则备之也无难,为之也不倦,而人皆欢欣顺畅以行焉;斯为贵也。盖礼顺人心固有之节文,原非以强世者。强世焉,则不足以为礼,而亦何贵有此繁缛之文哉?故先王之制礼也,备乎多寡繁简之数,以听天下后世自因其心之所必安而行之者为道,此其所以移风易俗,而人无不安焉者,洵为美也,盖使用之者无不适得其和也,而凡大而纲常伦纪,小而名物度数,粲然具备,苟有欲由之者,未有不可由者也。通乎古今,达乎朝野,贤者可就,不肖者可及,皆得其和,而岂若世之拘方以言礼者,执其末节,以强人于所难为,而有迫束禁制之忧哉!夫然,则以和用礼,而礼必行矣,道斯美矣,小大而各得矣,则顺人心之所乐为者,可以通行而无所碍。而抑有不然者。彼不知用礼,而因以礼苦难而废者,唯不知和者也。而更有所不可行者,在一时为之,而不能行于他日,一人为之,而不能行于众人,此则非不知礼意之过,而自谓深知礼意者之过也。
彼盖曰:先王之制礼,唯以求人心之和而已矣。用礼而和,则用礼可也;不必用礼,亦唯求和而已矣。人情不可违,时势不可拂。使吾有其爱而苟可伸焉,有其敬而苟可将焉,于我无劳焉,于物无损焉,无用此备物尽仪之纷纭也。因不以礼为之节,而任情之流焉,则情有余者未必其能余,情不足者且终不足。衣冠玉帛燕享之文废,而父子君臣宾生之道亦毁矣。又安可行哉?盖礼之有节,所以养人心之和,而使无一往而尽之忧,则唯其节也,是以和也。先王知和而全其和,彼乃知和而究以失其和,则较之拘于礼文而不知者,其失更甚。而抑知不善用礼者,违人心之和,以行其非礼之礼,故使高明之士激而为叛道之教,此君子所为大惧也。
【元典】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译文】有子说:“信誉符合道义,才能兑现诺言;恭敬符合礼法,才能远离耻辱;任用可信赖的人,才会取得成功。”
【诸儒注疏】“信”,约信也。“义”者,事之宜也。“复”,践言也。“恭”,致敬也。“礼”节文也。“因”,犹依也。“宗”,犹主也。言约信而合其宜,则言必可践矣。致恭而中其节,则能远耻辱矣。所依者不失其可亲之人,则亦可以宗而主之矣。此言人之言行交际,皆当谨之于始,而虑其所终。不然,则因仍苟且之间,将有不胜其自失之悔者矣。
【理学讲评】信,是约信。义,是事理之宜,复,是践言。恭,是恭敬。礼,是礼节。因,是依倚人的意思。亲,是有道义可亲近的人。宗,是主。有子说:“天下之事,必须谨之于初,而后可善其后。”如与人以言语相约,本是要践行其言,但其所言者,若不合于义理之宜,将来行不将去,则必至爽约失信矣!故起初与人相约之时,就要思量,必其所言者皆合乎天理之宜,而与义相近,则今日所言的,他日皆可见之于行,而自不于于失信矣。所以说言可复也。待人之礼,固当恭敬,然亦自有当然之节。若恭不中礼,则为足恭,而反以致人之之轻贱矣。故凡施敬于人之时,就要斟酌,务合乎礼节之节文,而不过其则。则内不失己,外不失人,自不至于卑贱而取羞辱也。与人相依,本图交久,但所依的不是好人,则始虽暂合,终必乖离。故当其结交之初,就要审择,不可失了那有道义可亲近的人,则不但一时相依,自后亦倚靠得着,可以为宗而为主之矣。所以说亦可宗也。此可见人之言行交际皆当谨之于始,而虑其所终。不然,则因循苟且之间,将有不胜其自失之悔者矣。
【心学讲评】有子曰:夫人秉道以应物,岂但求利用于当世哉!乃体其全者为立德之实,而游其途者亦可以为寡过之术,则胡不取身世得失之所由而熟念之也?今夫人之必与人有所期许也,有所晋接也,有所纳交而相与为成也,亦必然之势矣。乃与人相期许而不能践其言,有所晋接而不能远其辱,有所纳交而终失所恃,则唯其所期许者,非义之所当许耳。欲复其言,而义有不可,苟顾失义,而言不能复,则亦曷于期许之日,而早审乎义之是非,而不至与义相背乎?则后此之欲复其言,虽时势或艰,而亦可勉行而无悔也,言可复也。
抑唯于其晋接也,非礼有所可施者耳。自以为恭,而人且厌其烦;自尽其恭,而人且疑其伪;则亦曷于晋接之下,反念夫礼之宜称,而不至与礼相违乎?则在我之威仪不失,虽人情多亢,而即欲相侮而不得也,远耻辱也。抑唯其纳交也,非情之可亲,义之可亲者耳。貌与之亲,而心固不可信;乍与之亲,而久固不可保;则亦曷于交纳之始,卑辨其人之可否,而不至失其所可托者乎?则他日依之为宗主,虽物情偶变,而亦可终与之相得也,亦可宗也。
夫言必以义,行必以礼,所与者必正,乃君子立身之道。初未尝计效于后日,望德于他人;而即欲求勉于悔吝,亦必于道而不相远,庶几可以寡过。不然,矜慷慨之气,修卑柔之节,侈广交之名,谓可以游于末俗而无咎,亦终不可得。甚哉,道之不可违,而人特未尝取身世之始终而熟念之也!
【元典】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译文】孔子说:“君子吃不求饱、住不求安、做事灵敏、言谈谨慎、积极要求上进,就算好学了。”
【诸儒注疏】不求安饱者,志有在而不暇及也。“敏于事”者,勉其所不足。“慎于言”者,不敢尽其所有余也。然犹不敢自是,而必就有道之人以正其是非,则可谓好学矣。凡言道者,皆谓事物当然之理,人之所共由者也。尹氏曰:“君子之学,能是四者,可谓笃志力行者矣。然不取正于有道,未免有差。如杨、墨,学仁义而差者也,其流至于无父无君,谓之好学,可乎?”
【理学讲评】敏,是急速的意思。就,是亲近。有道,是有德的贤人。正,是考正。孔子说“凡人之为学,厌怠者多,笃好者少,所以不能成就。惟君子之于学,专心致志,无一毫外慕之私。就是食以养生,也不去求饱;居以容身,也不去求安。盖志有所在而不暇及也。行事常患共不足,则勉力自强,汲汲然见之于行,不敢有一些怠缓。言语常患其有余,则谨慎收敛,讷讷然如不出口,不敢有一些放肆。这等样着实用功,必然有所得了。”然犹不敢自以为是,又必亲近那有道德的贤人,以考正吾之是非,凡一言一行都要讲究得道理明白,不至于差谬而后己焉。夫志向已是精专,功夫已是切实,而又加以谦抑之心,常存不足之虑,盖真见夫义理之无穷,学问之有趣,其心欣慕爱乐,有不能自己者,这才是好学的人,所以说可谓好学也已。学而至于能好,则聪明日开,闻见日广,进而为贤为圣,何难之有哉!《商书·说命篇》“惟学逊志,务时敏。”《周颂》说:“学有缉熙于光明。”皆是此意,可见“好学”二字,不但学者之所当知,为人君者尤不可不加之意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者,学而已矣。学不以其名,而以其实,不于其事,而于其心。有其不容已者,则无往而不见其孜孜求益之实,则吾以此验欲为君子者之用意焉。”
今使为君子者,其于食也,无求饱焉,未尝先计夫可饱之道,未尝动念于不饱之忧,非但节于自奉之谓也。其于居也,无求安焉,未尝有见于不安之难,未尝役意于可安之乐,非但勉于习劳之谓也。其于所当为之事则敏焉,若有迫诸其后者,而不欲以一事淹吾日月也,非但欲事之有功也。即其所可出之言犹慎焉,若有无容心于此者,而唯恐以一言泄吾之志气也,非但欲言之无咎也。乃于其所习之业,所修之行,所居之心,而恐其言之疏也,恐其行之偏也,恐其心之妄也,就有道者而急于自正,亦非但好贤之情笃至而已也。其无求安饱者,自有所求也。其所求者切,故无暇以居食为怀也。其敏且慎者,唯恐不敏而不能更进于无穷,不慎而且以浮游其志气,故深谨之意见于言行也。其就有道而正者,既已正而益求其正,望道之情无涯,故乐于得有道之益也。
凡皆以为学而已矣。而于身、于人、于言、于行,皆专一以向于学如此。则其为学也,诚中心好之,而无往不致其孜孜者也,可谓好学也已。不然,徒勤勤于诵说之末,而规规于法效之迹,则居食言行交际之间,已随处而见其纷驰傲忽之心,乃日吾所修者君子之道,抑将何以为君子哉?
【元典】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译文】子贡说:“贫穷却不阿谀奉承,富贵却不狂妄自大,怎样?”孔子说:“可以。不如穷得有志气,富得有涵养的人。”
【诸儒注疏】“谄”,卑屈也。“骄”矜肆也。常人溺于贫富之中,而不知所以自守,故必有二者之病。无谄无骄,则知自守矣,而未能超乎贫富之外也。凡目“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也。“乐”则心广体胖而忘其贫,“好礼”则安处善、乐循礼,亦不自知其富矣。子贡货殖,盖先贫后富,而常用力于自守者,故以此为问。而夫子答之如此,盖许其所已能,而勉其所未至也。
【理学讲评】诌,是卑屈。骄,是矜肆。可,是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乐,是安乐。好礼,是喜好礼节,自然循理的意思。
【元典】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译文】子贡说:“修养的完善,如同玉器的加工:切了再磋,琢了再磨,对吧?”
【诸儒注疏】《诗·卫风淇澳》之篇。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复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子贡自以无谄无骄为至矣,闻夫子之言,又知义礼之无穷,虽有得焉,而未可遽自足也。故引是诗以明之。
【理学讲评】《诗》,是《卫风·淇澳》之篇。孔子既教子贡以贫而无义者之不如贫而乐,富而无骄者之不如好礼。子贡闻言而悟,遂引《诗》以证之,说道:“《卫风·淇澳》之诗有言,君子之学,就如治骨解的,既切以刀锯,又磋以锦饧,是已精而益示其精也。又如治玉石的,既琢以椎凿,又磨以沙石,是已密而益求其密也。诗人之言如此。其即夫子所言之谓与。”盖贫而无谄,我固自以为至矣,岂知无谄之外,更有所谓乐乎。富而无骄,我亦自以为足矣,岂知无骄之外,更有所谓好礼乎!可见道理本无终穷,学问不可自足,必如治骨角玉石者,求到至精至密之地而后可,《诗》言圣教何以异乎!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如此,真可谓善悟者矣。
【元典】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译文】孔子说:“子贡啊,现在可以与你谈诗了。说到过去,你就知道未来。”
【诸儒注疏】“往”者,其所已言者:“来”者,其所未言者。愚按:此章问答,其浅深高下,固不待辨说而明矣。然不切则磋无所施,不琢则磨无所措。故学者虽不可安于小成而不求造道之极致,亦不可骛于虚远而不察切己之实病也。
【理学讲评】赐,是子贡的名。往,是已曾说过的。来,是未曾言及的。孔子因子贡引《诗》证学,遂称许之说“《诗》有三百篇之多,其言词微婉,意味深长,非有颖悟之资者,不足以语此也。如赐也才可与言诗也已足矣。”盖处贫处富的道理,是我所已言的,切磋琢磨的意思,是我所未言的。今因我已言的道理,就知我末言的意思,这等样聪明的人,与之论诗,必能触类旁通,而不至于以词害意矣!岂不可与言《诗》矣乎。然子贡悟性虽高,而学力未至,犹不得闻性与天道之妙,此可见美质之难恃,而学问之当勉也。
【心学讲评】道无穷,而所以求至乎无穷者,必有所以致之之功。故推学者之见而广之,以引之于远大之域者,教者之事也;引教者之意而思之,以反求于致此之由者,学者之事也。若其不自限于所能,而抑不徒寄情于所未至,闻一理即退审乎躬修焉,此则学焉而无往不得其益,闻教而不虚有其闻也,吾见于子贡焉。
子贡以境遇之无恒,而立身之必有守也,言于夫子曰:贫富者,无定之境也,而随贫富以迁流者多矣。贫而志屈则谄,谄而其志愈屈;富而情荡则骄,骄而其情益荡。若能于贫不屈而无谄,于富不荡而无骄,赐以为处贫富之道将在是矣,而夫子以为何如?夫子贡固将以为处贫富之道,无以加于此矣。而夫子曰,此以视夫随贫富而志移者为贤矣。无谄亦可以处贫,志不卑而人莫能辱之也;无骄亦可以处富,气不淫而人莫有忮之也。而处贫富之道,固未尽于此。贫而无谄,何若贫而乐乎?欣然有自得于贫之外者,乃适然能顺于贫之中,不知有可谄也,且不知有不当谄也。吾乐吾乐,而居贫之所得者亦深矣。富而无骄,何若富而好礼乎?以之尽吾情文,而富正可用,唯以修吾节制,而富何能损?固然其不敢骄也,且不自谓不骄也;吾好吾礼,而尽富之当为者亦大矣。以二者相形,而心量之大小,志行之高卑,不亦见乎?夫乐者何所乐?岂以贫而谓可乐乎?好礼者何以好?岂因富而始好乎?此道足于己,而随遇皆成其德,岂易言哉!则必有所以尽其所乐之实,而实体夫礼之可好者在,而夫子未之及也。
乃子贡则既已有得于高明笃实之境,而念非但扩无谄之心而即能乐,推无骄之志而即能好礼,乃推其所以致此之故而言曰:无谄无骄,可于贫富持也;乐与好礼,非可于贫富得也。赐忽念及《诗》而有见于斯也。《诗》云“如切如磋”,言乎学道之精也;“如琢如磨”,言乎去私之密也。必其如是既切而复磋,择理之精也;既琢而复磨,治欲之密也。则纯乎理之存于中,而自有其可乐之实,自见礼之可好而不可略,乃能于贫于富而无非道乎?则无谄无骄者,以其自守之志操而从事于学修,以期进乎中和之德,其《诗》之所以言君子自治之功之谓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