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君子而既学矣,乃其动静语默之际,言若不欲言焉,动若不欲动焉,有言有动,而确乎其不移焉,盖甚重焉。则君子之必如此者,以为吾苟轻于嚬笑周旋,则物得而狎之。夫既为君子,则所以异于流俗,异于小人者,必有威焉,而非彼之所得相亲附也。不重而且同于彼矣,而何威之有?且非但其不威也,彼流俗小人之得狎我也,我不觉而与之相流,于是而志或怠焉,气或佚焉,吾所学者何事乎?一动于才情意气之间,而得之于心者因事以迁,而失其素,则学亦不能固守于中。故君子之必重,所为闲之于外以养其中也。
乃君子所学者,皆以见之言行,被之民物者也,而道散于万事,各有其理而或不相贯通,必有主焉。道可变,而所主者不变。贞之己,加之民,应之于事,皆此主以为众善之统宗,则必求之于吾心焉。心有其可尽,而有所不尽,则虽为其事,而无以成一事之始终。必有其至实,而或不以实,则虽可见功,而非为功于身世之实效。故君子于所学所行者,极用其心,以穷理而求合于理,必因其诚,以循物而无违于物。无所往而不本此心之德,以御万行之殊差,此尤君子立本之大要,必以忠信为主也,所为本之心以制事也。
如是,内外交相为养,而君子之德成矣,所学皆以己致之乎道矣。乃若君子则未尝于此而自谓已得,遂不虑其或失也。德成望重,天下将莫己若焉,君子正以此莫己若者而自戒也。夫苟有自信为君子之心,则谓不如己者可以容蓄之,可以节取之,而勿妨与友,以使天下之不惮有君子也。
夫道之不穷,岂有所止乎?无与为之益,则且为之损矣。即不必过绝夫人,而所与论心而讲道者必严焉。德成望重,吾身将无大过焉,君子正以此无大过者而自省也。苟有自信为君子之心,则偶焉而有过者,可借所学以通之,可恃此心以谅之,而惮于见过而改,以使天下之且议君子也。
夫德之必修,岂容有间乎?细行之不谨,则大德为之累矣。即可以免夫指摘,而所为日新其德者必决焉,此所为防其失以保其得也。欲为君子者,必于此而克全焉,乃以实体诸心得,力尽其躬行,而后允矣其为君子矣。所可勉者学,学所致者道,尚为从入之途,而非自修之本。欲为君子者,念之哉。
【元典】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译文】曾子说:“认真办理丧事、深切怀念先人,社会风气就会归于纯朴。”
【诸儒注疏】“慎终”者,丧尽其礼。“追远”者,祭尽其诚。“民德归厚”,谓下民化之,其德亦归于厚。盖终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谨之;远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故以此自为,则己之德厚;下民化之,则其德亦归于厚也。
【理学讲评】慎,是谨慎。终,是亲之既殁。追,是追思。曾子说:“人伦以亲为重,人之事生,或有能孝者,至于送终,则以亲为既死也,而丧葬之事不能尽礼者,多矣。初丧之时,或有能罹者,至于岁时既远,则其心遂忘,而祭祀之礼不能尽诚者多矣。此皆民心之薄,由在上之人无以倡之也。若为上者能致谨于亲终之时,不徒哀而已,而每事尽礼,不使少有后日之悔。又能追思于久远之后,不徒祭而已,而致其诚敬,不敢少有玩怠之心,则己之德厚矣。由是百姓每,自然感化,皆兴仁孝之心。丧也,尽其礼;祭也,尽其诚,而其德亦归于厚矣。此可见孝者,人心之所同。君者,下民之表率。欲化民成俗者,可不知所以自尽也哉!”
【心学讲评】曾子曰:君子以孝治天下,而风俗为之移易,此必然之理也,然非教民以孝之谓也。而上之尽孝以感人心者,亦非但修其文、备其物之谓也,必实有不忍之心尽诸己而无往不致者焉。养生不足以当大事,迨其没也,而心有所略,迨其久也,而心有所忘,则孝亦衰矣。故殡葬之际,哀戚至而忘乎事,则附于身、附于棺者,有所不安焉。于斯时也,孝之至者,哀不得而乱之;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盖其慎矣。终享之日,礼仪盛而移其情,则若闻其声、若见其形者,有不能格焉。于斯时也,孝之至者,不徒于其文而修之。求阴求阳,俱尽其诚,若将追之矣。如是而后君子之孝,果孝也。风之所感,心之所通,凡有血气者,皆生其恻怛之心,而以背生弃死为耻。民之性情一动于此,则刻薄残忍之事自所不忍,而孝友姻睦之化成矣。生于在上者之一念,而感愚不肖之天性于无形。故曰孝之至者通乎神明,岂有爽哉!
【元典】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
【译文】子禽问子贡:“老师每到一个地方,就能了解到该地的政事,是求来的?还是人家自愿告诉的?”
【诸儒注疏】子禽姓陈名亢,子贡姓端木名赐,皆孔子弟子。或曰:“亢,子贡弟子。”未知孰是。“抑”,反语辞。
【理学讲评】子禽,姓陈名亢。子贡,姓端名赐,都是孔子弟子。抑,是反语词。与,是疑词。子禽问于子贡说:“夫子周流四方,每到一国必然就知这一国的政事,果是夫子访求于人,然后得而闻之与?或是各国的君自以其政事说与夫子而知之与”子禽之间,盖亦不善观圣人者矣!
【元典】
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译文】子贡说:“老师凭着温和、善良、恭敬、节俭、谦让的品德得来的。老师的请求,与普通人的请求大概不同吧?”
【诸儒注疏】“温”,和厚也。“良”,易直也。“恭”,庄敬也。“俭”,节制也。“让”,谦逊也。五者,夫子之盛德,光辉接于人者也。“其诸”,语辞也。“人”,他人也。言夫子未尝求之,但其德容如是,故时君敬信,自以其政就而问之耳。非若他人,必求之而后得也。圣人过化存神之妙,未易窥测,然即此以观,则其德盛礼恭而不愿乎外,亦可见矣。学者所当潜心而勉学也。
谢氏曰:“学者观于圣人威仪之间,亦可以进德矣。若子贡亦可为善观圣人矣,亦可为善言德行矣。今去圣人千五百年,以此五者想见其形容,尚能使人兴起,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张敬夫曰:“夫子至是邦必闻其政,而未有能委国而授之以政者,盖见圣人之仪刑而乐告之者,秉彝好德之良心也,而私欲害之,是以终不能用耳。”
【理学讲评】其诸,是语词。子贡答子禽说:“夫子所以得闻国政,不是夫子有心去求,也不是时君无故而与。盖夫子盛德充积于中,而发辉自发于上。故其容貌词气之间,但见其温而和厚,无一些粗暴;良而易真,无一些矫饰;恭而庄敬,无一些惰慢;俭而节制,无一些纵弛;让而谦逊,无一些骄傲。有这五者德容之盛,感动乎人,所以各国的君,自然敬之而不忽,信之而不疑。都把他国中的政事,可因可革的,来访问于夫子,故夫子因而闻之耳。就汝所谓求者而论之,这等样求,岂不异于他人之求之者与。盖他人之求必待访问于人而后得。夫子之闻政,则以盛德感人而自致,岂可以一概论哉!”子贡之言,不惟足以破子禽之疑,而使万世之下,犹可以想见圣人之气象,此所以为善言德行也。
【心学讲评】圣人之德感天下之人心者,不易知也,而实无不可知也。唯其无不可知也,则虽以不能知圣人之深而用之者,一至于圣人之前,而自然为之感动。唯其不易知也,则非智足以知圣者,不能名言其盛德之形容,而喻其所以感通乎天下之故。此亦夫人度量相越之大致矣。
夫历游列国,而邦君必以国政求教于夫子,此岂足以尽圣人感孚天下之盛哉?而子禽犹然疑之,乃问于子贡曰:今天下之历游于列国者有矣,而唯夫子有异。苟其至于此邦也,无问其大小之国,贤愚之君,时之安危,而所以待夫子者一也,必以其政闻于夫子而求所以治其国者焉。夫以邦君之亢也,岂尽谦以下问者?将夫子求邦君之用,而试问以动之与?乃以夫子之不屈也,岂辱己以干上者?将邦君慕夫子之名,而姑问以试之与?使其能与也,则何以终于不用也?如其未也,则夫子之不屈者,未必其果不屈也。子贡曰:子何易言夫子哉?未尝侍于夫子之前,而见夫子之接邦君者,则心疑其所以深动邦君之故,盖亦宜矣。夫子德之盛,道之大,邦君固未之深知,而亦安能与哉?但就夫子与邦君相接之时而言之:其言动威仪之际有可想见者。就其容貌而言之,和愉之色,示人以可亲,殆如时之方温,人各自适也;坦白之情,与人以易见,殆如物之良者,人莫能疵也。就其威仪而言之:端庄以自居,肃然若有所临莅者,而以消人之慢简;约以自持,欿然若有所节制者,而以平人之嫉忌。就其与邦君晋接者而言之:若有美而不敢居,宜受而不即承,其退逊之度,又有然者。吾见夫子之于此五者之美备于一时,其温也,即其良也;其恭也,即其俭也,其让也,即其温良恭俭者也。若相妨者,而夫子互见而不相妨。若相因者,而夫子非此而生彼。子试思之,于斯时也,邦君即骄,而不知骄之何所往;邦君即疑,而不知疑之何以忘。岂有不移易其情而生其不容已之情者乎?则邦君之必与,情也。而夫子得之,所必然矣。夫以夫子之历聘于邦君,岂漫然哉,固欲得闻其政以择可利见而试之,则未尝有求之事而不可谓无求之情,夫子不忍忘世之情固有然者。乃心欲求之,而终无屈己以求之事,唯坦然顺其盛德之恒度,以与相酬酢,则知夫子者深喻之,不知夫子者亦骤见而不觉其敬爱。盖正己以受天下之来,而以自慰其行义达道之素志,其诸异乎人之屈身以求者与,而子何疑焉!呜呼!圣人盛德之至,即衰世之君无不感者,此圣人之易知者也。而德容之美,感孚之神,与不忘世之情,不屈己之道,交至而各得,于一见邦君之顷而尽之,则非子贡之智不足以知之,而子禽何足与论此!
【元典】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译文】孔子说:“父亲在时世时看其志向,父亲死后看其行动,三年内不改父亲的规矩习惯,可算孝了。”
【诸儒注疏】父在,子不得自专,而志则可知;父没,然后其行可见,故观此足以知其人之善恶。然又必能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乃见其孝;不然,则所行虽善,亦不得为孝矣。
尹氏曰:“如其道,虽终身无改可也。如其非道,何待三年?然则三年无改者,孝子之心有所不忍故也。”游氏曰:“三年无改,亦谓在所当改而可以未改者耳。”
【理学讲评】志,是志向。行,是行事。三年,是言其久。孔子说:“人子事亲,有承爱而无专擅。有巽顷而无违拂,故当其父在之日,凡事都禀命而行,不敢自专,即欲知其人;亦但观其志向何如耳。其行事不可概见也。至于父没之后,则分得以自专,然后其行事昭然可见,得就其行而观之焉。然父没之后,虽凡事得以自专,而其所行,犹如父在之时,至于三年之久,亦不敢有所改易。斯则思亲之念,不渝于始终,顺亲之心,无间于存没,如是而后可谓之为孝也。否则虽能致敬于亲在之时,而不能不变于亲终之后,岂所谓终身而慕者乎。”抑孔子所谓无改于父之道,亦自其合于道而可以未改者言之耳。若于道有未合焉,则虽速改可也。何待三年!故善述其事孝也,克盖前愆亦孝也。观圣人之言者,不可以执一求之。
【心学讲评】夫子曰,为人子之道,立身制行,以无忝于所生,固其大者也,而要必以不忍违亲之念为天性之真。其唯于居心制行之中,曲全其大顺之理者,为能尽人子之心乎! 夫子而当父在也,不得自专,而自可有志也。志不可见,而有其志则必有所发见之机。于读书怀古之中、动作威仪之际观之焉,则所自命以不愧为人子者可见也。迨父之没矣,任既在己,而不容已于行焉。行必有始,而始所行,即为其终身之守。于其承所未竟之绪与匡所未逮之图观之焉,则其为克家而以成先德者可见也。
虽然,人各有志,行各有端,即父之所为不诡于道,而因时制宜,不能无改。倘于此而蓄久蕴之志,决一旦之行,岂曰非宜?而要亦人子之所不忍也。即其必不容不改者,独不能待之三年乎?如其三年之中不忍忘其亲而如一日,则因而仍之,而不复念吾之有志,不复知吾之可行。然后知其心之大不忍者,真有事死如事生,而无容利害得失参之者也。斯则可谓之孝矣。有志而何患事之不成?有行而何患美之不着?汲汲然以行其志,成其行,而不恤其思慕之诚者,抑非吾之所知也。
【元典】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
【译文】有子说:“礼法的运用,以和为贵。这是最美好的传统,适用于一切事情。”
【诸儒注疏】“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和”者,从容不迫之意。盖礼之为体虽严,然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为用必从容而不迫,乃为可贵。先王之道,此其所以为善,而小事大事无不由之也。
【理学讲评】礼,是尊卑上下的礼节。和,是从容不迫的意思。斯字,解做此字,指和说。小大,是小事大事。由,是行。
【元典】
“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译文】但仅知道‘和为贵’是不行的,违反礼法而讲‘和’是绝对不行的。
【诸儒注疏】承上文而言,如此而复有所不行者,以其徒知和之为贵,而一于和,不复以礼节之,则亦非复礼之本然矣,所以流荡忘反,而亦不可行也。
程子曰:“礼胜则离,故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以斯为美,而小大由之。乐胜则流,故有所不行者,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范氏曰:“凡礼之体主于敬,而其用则以和为贵。敬者礼之所以立也,和者乐之所由生也,若有子可谓达礼乐之本矣。”愚谓:严而泰,和而节,此理之自然,礼之全体也。毫厘有差,则失其中正而各倚于一偏,其不可行均矣。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礼贵于和,则宜无不可行者。然也有行不得的,这是为何?盖所谓和者,是在品节限制之中,有从容自然之意,所以可行。若但知和之为贵而一于各,率意任情,侈然自肆,全不把那礼体来节制他,则是流荡忘返,而尊卑上下皆失其伦矣。如何可以行之哉?此可见礼之体虽严,而不至于拘迫,其用虽和,而亦不至于放纵。古之圣王,能以礼治身,而又能推之以治天下者,用此道也。
【心学讲评】有子曰,君子之内以治身,外以治世,舍礼其何由哉?未有礼之先,则人心固有之节文,礼因之以生;既有礼之后,则人心固有之节文,必待礼而定。惟其为人心固有之节文也,则行之也,不容于固有之外而有所强增;无所强增而使人安之者,所谓和也。抑惟其为人心固有之节文也,则求其和也,亦不容于固有之中而有所或忽;无所或忽而使事得其宜者,所谓节也。不知两者之相倚以成用,则皆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