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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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孟子章句上(7)

“以与子言之。禹何能知天之与子,而传于子哉?禹之荐益于天,不异于尧、舜,亦且谓益之可有天下也矣。乃七年之间,而禹崩矣。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亦未尝必绝天下之望,而异于舜、禹也。而天下之民异矣: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相语以必从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咏欢以长言曰,‘吾君之子也’。君臣之义,固结之情,一旦流连于人心而不能解。益于是全其臣节,而启亦君之无疑矣。三代之气机自是而开,而天下遂谓之传子。禹何尝有私其子之事,而德以之而衰哉?

“夫人心之所以或归于贤、或归于子者,盖亦有故焉。丹朱之不肖,不足以承尧也;舜之子亦不肖,不足以承舜也。而舜之相尧二十有八载,禹之相舜十有七年。历年既多,施泽于民已久,则天下安其治、驯其教,舍舜、禹而无所适从;不能以感尧、舜之心,弃爱养而推不肖之子,故归舜、禹也,不谋而合。若启则贤也,能敬以居躬,承禹之法以莅民,继禹之道,依然禹也。益之相禹,七年而已。历年既少,施泽于民未久,故天下依禹之德,而未戴益之仁,舍夏后而非所适;从不能顺禹荐贤之心,忘恩义而归箕山之相,故归启也,更无所疑。乃在民情之当然者则然,而所以然者,岂民之能主哉?舜、禹、益,其为天子之所荐,均也。而尧、舜之寿考,禹之登遐,致其相之日久暂相去如此其远。禹有子,尧、舜亦有子,其为舜、禹、益之所避,均也。而朱、均不肖,启之贤,其胜任之可否如此其异。如是者,岂非天哉!尧、舜非不欲其子之贤,禹非不欲及其生存而成益之相业;三圣人者,不能为。天下之民亦岂不愿尧、舜之有贤子,禹之享遐年;有天下之民,亦不能为。则惟天道在传贤,而使之如彼也;道在于传子,而使之如此也。夫人不见天之为天,而形声之表,自有默运其消息以成乎气机者。时至而理成焉,天也。故舜、禹与启未尝有修德致福,召致天佑之心,而自然之中,自有适成其事会以定其规模者,天为主而司令为命也。然则自禹以后成乎世及之天子,以讫于今,群天下皆听命于天,而岂有天下者之所能主乎!

“自禹而后迄乎商、周,人徒见当世不乏圣贤,而不得位以行志,后嗣之多庸主,而且尸贵以积衰,则谓家天下者不如尧、舜之大公耳。乃就三代之兴替以惟三代之天心,政教修明之后,一王之治法可以垂之数百年而后敝;民情之素定则惟建之以师儒而有余。故德可以为天子者,数必参差而不偶;德即未可以为天子者,时且承平而不乱。匹夫而有天下,天之所慎也,德必若舜、禹而犹未得也,必又有天子荐之,以慎重神器之心,奉之天而公之民。以是故也,仲尼之圣不愧舜、禹,而不乘乎可荐之时,遂无有能荐之人,而不有天下。天既笃生仲尼,而不授以荐之之天子,则天之定于世及,而禅让之历数已千余年而不复用矣,必无一日拔侧陋而兴王之理。明其道,修其教,以辅衰周之气运足矣。仲尼且不有天下,而五伯、列侯其敢妄干天位乎!三代之定理,定于继世以有天下矣。启开之,而天下之安者四百年;太甲因之,而天下之安者六百祀;成王因之,而天下之安者讫于今。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相沿而未替;士食旧德,农服先畴,相习而无猜。言夫天之所废,则必凶德播于四方,而民怨积于岁月,乃始踌躇良久,而更授新王焉。故匪独益也,商之有伊尹,周之有周公,皆可以有天下者也。而居自定其正统,臣自终其相业,不有天下,而必归之启与太甲、成王焉。启有之,至桀而未坠;太甲有之,至纣而犹存;成王有之,乃九州九鼎施及今日,而天下犹有共主。则见时王之道降,而遂谓天命之且迁乎?

“且以商、周之事观之:天当改禅之初,则启之敬承,实足以掩益之相业,非此则无以移易天下之耳目,而定君臣之分于万年。至于商,而不必然矣。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之王,一德之阿衡成之也,非仅如益当平成之后,佐禹而因禹之明德也。而汤未尝荐之,非汤不欲荐也。天已定为世及,而天下安之,汤不能违也。汤崩矣,太丁未立而先殂,外丙之立也二年,仲壬之立也四年,商家传弟之法且不能久享之矣。太甲嗣立,颠覆汤之典型,商且有移于伊尹之势矣。伊尹以天下之重,商业之不可陨,放之于桐三年,固无利天下之心,而且以观天意也。乃太甲则悔过矣,自怨其昔之非,而自艾以改其度。在桐之日,所处者仁,而心以大正;所迁者义,而行以日新;三年之中犹一日也。其有未即合于道者,则听伊尹之训己,而允足以持汤之绪也。复归于毫,而商祚永固,以成六百载之王业焉。至于周,则商家传弟次及之法,更足为传之经。周公以母弟懿亲,相武王而定四海,犹夫益与尹也。成王以冲人嗣服,虽不如太甲之颠,覆亦不能如启之敬承。乃四国之乱,疑将授公以不利孺子之几;而反风之祥,天仅与公以我来自东之兆。明辟既复,鸣鸟遂闻,b世b年,施及幽、平而未改。而叔父之勋劳,终守藩于东土,则亦与益之于夏、尹之于殷等耳。汤武即欲与之,其将能乎?

“合而观之,[禹舜]之有天下,有之尧、舜既崩之后;启、大甲,成王之嗣位,嗣之于禹、汤、武王易世之余。数圣人举而听之于天,而己不与焉;可荐也,则荐之已耳;民归之也,则听之民已耳。故曰天下者,天之天下,帝王不得而行其意焉。故孔子曰:‘唐、虞则禅矣,夏后、殷,周则继矣。以禅为义,似乎公天下而不私;以继为义,似乎守天下而不失。而其存也,则为一日之君,尽一日之道;君道之盛,则荐贤以自尽;天欲定一统之归,义哉?其没也,以天下之重,付之天下之公。天欲开则立子以象贤。古之帝王顺天应人,又岂有异于此而见天之理矣。使唐、虞而与子,则尧之成功文章,且不能相绍以开中天之治;使三代而与贤,则忠、质、文累迁而民志不定,君臣父子亦尊失其尊而亲失其亲。始于禅,成于继,三代而后,于万斯年莫之能易者,世及之法也。斯岂据形迹以窥圣人之心者所能知乎? 故君子不可以不知天。

【元典】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

【译文】万章问道:“人们有这样的说法,‘伊尹以当厨子来求得汤的任用。’有这回事吗?”孟子说:“不,不是这样的。伊尹原在有莘国的郊野耕作,喜爱尧舜之道。(如果)不符合义,不符合道,即使把天下当作俸禄给他,他也不理睬;即使有四千匹马拴在那里,他也不看一眼。(如果)不符合义,不符合道,一根草也不拿去送人,一根草也不拿别人的。”

【诸儒注疏】“要”,求也。按《史记》:伊尹欲行道以致君而无由,乃为有莘氏之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盖战国时有为此说者。“莘”,国名。“乐尧、舜之道者”,诵其诗,读其书,而欣慕爱乐之也。“驷”,四匹也。“介”,与“草芥”之“芥”同。言其辞受取与,无大无细,一以道义而不苟也。

【理学讲评】割烹,是庖人宰割、烹调之事。要,是干求。莘,是国名。时战国策士,游说诸侯,希求进用者,藉口伊尹,以自饰其卑污之行,因说伊尹曾以割烹之事,要求商汤。万章疑而问于孟子说:“伊尹相汤伐夏为一代佐命之元臣,时入乃说他末遇时节,欲见汤而无由,因投托汤妃有莘氏,作为媵臣,负鼎俎之器,执割烹之役,以此见幸于汤。遂说汤伐夏救民,以成王业,果有此事乎?”孟子答说:“否,此非伊尹之所为也。盖凡出而大有作为的人,其穷居必大有涵养。伊尹当未仕时,躬耕于有莘之野,此时只是一个畎亩之农夫,乃其迹虽甚微,而志则甚大,其心思所向,只把尧舜之道,欣慕而爱乐之,其他嗜好,无一可以动其心者。盖尧舜之道,达则可以兼善天下,穷则可以独善其身。伊尹居畎亩之间,虽未有天下之责,而其自待则甚重。故大而辞受之节,只看道义上何如,若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不但不为小利所动,就是禄以天下之富,亦邻之而弗顾,系马千驷之多,亦鄙之而弗视。盖其心惟知有尧舜之道,千驷万钟亦不足为之加损也。小而取予之微,也看道义上何如?使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不但大处不肯苟且,就是以一介与人,亦不肯失之伤惠,一介取于人,亦不肯失之伤廉。”盖其心惟知有尧舜之道,一介取与,亦不肯轻易所守也。夫伊尹乐尧舜之道,至于辞受取与之间,一无所苟如此,则其律己之严,自耕莘之时而已然矣。若夫割烹之事,岂以乐尧舜之道者而肯为之哉?

【元典】

“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

【译文】汤派人带了礼物去聘请他,他无动于衷地说:‘我要汤的聘礼干什么?哪如我生活在田野中,像这样把尧舜之道当作快乐呢?’

【诸儒注疏】“嚣嚣”,无欲自得之貌。

【理学讲评】聘,是征召。嚣嚣,是无欲自得的模样。孟子告万章说:“伊尹穷居乐道,一无所苟,故其出而用世,尤不肯轻,当其耕莘之时,商汤闻其贤名,使人执币帛以聘之,迎之致敬以有礼,亦可应召而出矣。乃伊尹抱道自高,嚣嚣然说:“凡人有慕于外,斯有动于中,我今一无所求于世,何用汤之币聘为哉?一受其聘,则食人之食,便当忧人之忧,与其受职而任事,岂若我处于畎亩之中,诵诗读书,由是以乐尧舜之道,若神游于二帝之庭,而与之相为授受哉?内既自乐于己,外自无求于人,汤之聘币诚不足为荣,而自不屑于就矣。”夫汤以币聘伊尹,而伊尹犹不肯轻出如此,岂有割烹要汤之事哉?

【元典】

“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

【译文】汤又多次派人去聘请,不久他完全改变了态度,说:‘与其隐居在田野中,把尧舜之道当作快乐,哪如使这个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君主呢?哪如使百姓成为尧舜时代那样的百姓呢?哪如亲眼见到尧舜那样的盛世呢?

【诸儒注疏】“幡然”,变动之貌。“于吾身亲见之”,言于我之身亲见其道之行,不从诵说向慕之而已也。

【理学讲评】幡然,是变动的意思。孟子告万章说:“伊尹以道自乐,固不肯轻于应聘,而成汤敬重伊尹,必欲致之,不以一聘而遂已也。乃三次使人往聘之,其礼意之勤如此。于是伊尹始幡然改变其初志说道:‘我今处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非不充然其有得,然徒诵说向慕之而已。而尧舜终不可作,唐虞之世终不可得而见也。与其心慕尧舜之君,吾岂若出而为上、为德,使我之君,即为尧舜之君,而媲美于放勋重华之盛哉!与其心慕尧舜之民,吾岂若出而为下为民,使我之民,即为尧舜之民,而上同于时雍风动之休哉?与其心慕尧舜之世而不可见,吾岂若致君为尧舜之君,而身亲见其道之行于上,泽民为尧舜之民,而身亲见其道之行于下哉?’”盖独善一身,不若兼善天下之为大,远宗其道,不若躬逢其盛之为真。成汤之聘,信有不可以终违者矣。夫其应汤之聘,必有待于三往之勤,而其用世之心,又必欲亲见尧舜之威,则其自待者不苟,而待斯世斯民,亦不轻矣,岂有割烹要汤之事乎?

【元典】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

【译文】上天生育这些人民,就要使先知者帮助后知者觉悟,先觉者帮助后觉者觉悟。我,上天所生人民中的先觉者,我将用这尧舜之道去使人民觉悟。不是我使他们觉悟,又有谁呢?’

【诸儒注疏】此亦伊尹之言也。“知”,谓识其事之所当然;“觉”,谓悟其理之所以然。“觉后知后觉”,如呼寐者而使之寤也。言“天使”者,天理当然,若使之也。程子曰:“予天民之先觉,谓我乃天生此民中,尽得民道而先觉者也。既为先觉之民,岂可不觉其未觉者? 及彼之觉,亦非分我所有以予之也;皆彼自有此理,我但能觉之而已。”

【理学讲评】知,是知识。觉,是觉悟。觉后知后觉的觉字,是开发蒙昧,恰似呼唤梦寐的人醒转来一般。孟子又告万章说:“伊尹应汤之聘,而必欲亲见其道之行者,为何?惟有见于其责之不容辞耳。其意说道:‘天生此民,禀性虽无不同,闻道则有先后,故有生于众人之中,而闻道独先的,这叫做先知先觉。天生此先知的人,非使之独知此理,正欲其启迪后知。使同归于知而后已也。天生此先觉的人,非使之独觉此理,正欲其开悟后觉,使同归于觉而后已也。天之所望于先知先觉其厚如此。我今在天生此民之中,独能全尽人道,则我乃天民之先觉者也。先觉之责在我,则上天之意可知,我不忍后知后觉之人终于蒙昧,将以先知先觉之理与斯民共明之,此我之心,亦我之责也。使非我有以觉之,则当今天下,得知觉之先,而为后知后觉之所倚赖者,将属之谁乎?既不能委其责于人,则不得不任其责于我矣。然则伊尹之应聘而出,固将上承天命,下觉群蒙,而岂肯轻身以要汤哉?’”

【元典】

“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

【译文】他想到天下的人民中,要是有一个男的或一个女的没有享受到尧舜之道的恩泽的,就像是自己把他们推入了山沟似的。他就像这样把天下的重任担在自己肩上,所以到汤那里劝说他讨伐夏桀,拯救人民。

【诸儒注疏】《书》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曰‘予弗克俾厥后为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孟子之言,盖取诸此。是时夏桀无道,暴虐其民,故欲使汤伐夏以救之。

徐氏曰:“伊尹乐尧、舜之道。尧、舜揖逊而伊尹说汤以伐夏者,时之不同,义则一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观伊尹自任以先觉之责,则其尧舜君民之志,岂徒托之空言者。其设心以为我既为天民之先觉,则天下之民,皆吾一体,必举天下之民皆遂乐生之顾,而后行道之心,可以少慰耳。使或众庶之中,但有匹夫匹妇,颠连失所,不获被尧舜之泽者,是即我于生养安全之道,有所未尽,就如我推而纳之沟中的一般,其心恻然不忍,不得不汲汲于拯救之矣。夫以匹夫匹妇之微,而体恤如此其周,则举四海九州之大,无一民一物,不在其担当负荷之中,其以一身而自任以天下之重有无此。惟其重于自任,是以急于救民,见得夏桀无道,暴虐其民,其心有大不忍者。于是感三聘之勤,始就汤而说之以伐夏,于以除有罪之桀,救无辜之民焉。正欲使斯民皆被尧舜之泽,而在己无负先觉之责也。夫伊尹切救民之志,成辅世之功,其挟持如此其大,干济如此其弘,而肯为割烹要汤之事哉?”

【元典】

“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

【译文】我未听说自己不正却能匡正别人的,更何况侮辱自己来匡正天下呢?圣人的行为是有不同的,有的避离君主,有的接近君主,有的离开朝廷,有的不离开朝廷,但都归结到使自身洁净罢了。

【诸儒注疏】辱己甚于枉己;正天下难于正人。若伊尹以割烹要汤,辱己甚矣,何以正天下乎?“远”,谓隐遁也;“近”谓仕近君也。言圣人之行虽不必同,然其要归在洁其身而已,伊尹岂肯以割烹要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