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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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孟子告子章句上(2)

【译文】告子说:“食欲、性欲,是人的天性。仁是生自内心的,不是外因引起的;义是外因引起的,不是生自内心的。”孟子说:“凭什么说仁是生自内心而义是外因引起的呢?”告子说:“他(比我)年长,我便尊敬他,不是预先就有‘尊敬他’的念头在我心里的;好比他(肤色)白,我便认为他白,是由于他的白显露在外的缘故,所以说(义)是外因引起的。”

【诸儒注疏】告子以人之知觉运动者为性,故言人之甘食说色者即其性,故仁爱之心生于内,而事物之宜由乎外;学者但当用力于仁,而不必求合于义也。“我长之”,我以彼为长也。“我白之”,我以彼为白也。

【理学讲评】告子以人之知觉运动为性,终不肯屈于孟子之辩,至此又说道:“欲知生之谓性,求之仁义则难明,验之食色则易见,故口之于味,食而甘之,目之于色,见而悦之,嗜欲之所在,是即天性之所在也。知食色之为性,则知甘之悦之之念生于内,是仁爱之心,乃在内,非在外也。可甘可悦之物在于外,是事物之宜乃在外,非在内也。然则人但当用力于仁,而不必求合于义矣。”孟子说:“仁义本同一理,而理皆根于一心,子乃谓仁在内,义独在外,果何所见乎?”告子答说:“我谓义为外者,盖以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敬长,今有人焉,其年长于我,我即以彼为长,是因其长在于彼,斯从而长之,非先有长之之心存于内也。即如彼之色白,我即以彼为白,是因其白见于外,斯从而白之,亦非先有白之之心也。长与白,皆在于人,而长之白之不由于我,此我所以谓义之在外也。”然告子徒知彼长彼白之在于外,而不知我长我白之本于心,徇外而遗内,则亦岂得为通论哉!

【元典】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译文】孟子说:“白马的白,没有什么区别于白人的白;不知道对老马的尊敬,也没有什么区别于对长者的尊敬的吗?再说,是认为长者那里存在义呢,还是尊敬他的人那里存在义呢?”

【诸儒注疏】张氏曰:“上‘异于‘二字疑衍。”李氏曰:“或有阙文焉。”愚按“白马”“白人”,所谓彼白而我白之也;“长马”“长人”,所谓彼长而我长之也。白马、白人不异,而长马、长人不同,是乃所谓义也。义不在彼之长,而在我长之之心,则义之非外明矣。

【理学讲评】首“异于”二字是多了的。孟子闻告子彼长我长之说,因折之说道:“子谓彼长而我长之,犹彼白而我白之,遂以义为在外,不知长人之长,与白人之白不同。盖马白而我以为白,犹人之白而我以为白,是诚无以异也。若夫马有长者,人亦有长者,不识长马之长,亦与长人之长,无亦异乎?自我言之,长马之长,不过口称其长而已,若长人之长,则必有恭敬逊让之礼,岂得同于长马之长乎?白马白人不异,则子谓从其白于外,犹之可也,长马长人不同,子乃谓之非有长于我也,大不可矣。且子所谓义者,果何在乎?将以长者、年长于我,为义之所在乎?抑将以长之者、恭敬逊让,为义之所在乎?如以长者为义,则义诚在外矣,若义不在彼之长,而在我长之之心,则安得谓义为在外乎?”

【元典】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译文】告子说:“是我弟弟,我就爱他;是秦国人的弟弟,就不爱他,这是由我决定爱谁的,所以说(仁)是生自内心的。尊敬楚国人中的长者,也尊敬我自己的长者,这是由对方年长决定的,所以说(义)是外国引起的。”孟子说:“爱吃秦国人烧的肉,同爱吃自己烧的肉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其他事物也有这种情况,那么爱吃肉也是由外因引起的吗?”

【诸儒注疏】言爱主于我,故仁在内;敬主于长,故义在外。言长之嗜之,皆出于心也。林氏曰:“告子以食色为性,故因其所明者而通之。”自篇首至此四章,告子之辩屡出,而屡变其说以求胜,卒不闻其能自反而有所疑也。此正其所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者,所以卒于卤莽而不得其正也。

【理学讲评】炙,是烧肉。耆字与嗜字同。告子因孟子以长之之心为义,不得于心,又辩说道:“我所谓义外者,义虽不因长而后有,实因长而转移者也。试以仁之在内者观之,吾之弟与我同气之亲也,我则爱之,秦人之弟,非我族类,我则不爱也,均之为弟,而有爱有不爱,是仁爱之念,由我之喜悦而生,我所不悦者,不能强也。此所以说仁在内也。若义则不然,楚人之长,吾固敬事之,吾之长,吾亦敬事之,均之为长,则均之为敬,是喜悦之宜,以彼之年长为主,亲疏之不同,非所论也。此所以说义在外也。”告子此言,是终以长者为义,不知长之者为义矣。然甘食悦色,则告子之所明者,孟子乃因明以通其蔽,说道:“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岂但长长有同然之情哉!秦人之炙,吾食而嗜之,吾之炙,吾亦食而嗜之,味同则嗜同,在物则亦有然矣。今子以长在外,而谓长之亦在外,然则秦人之炙,吾之炙,固皆在外者也。而所嗜炙之心,亦在外而不在内与?自我言之,炙虽在外,而所以嗜之者心也,正如长虽在外,而所以长之者心也,子知甘食之由于心,而独以敬长为外,则何其明于彼,而暗于此哉?”然告子以义为外,固未为知义。其所谓仁内,亦未必知仁。盖仁者恻隐之心,天地万物一体之念,而非甘食悦色之谓也。肥酿为腐肠之药,妖冶为伐性之斤,以斯言仁,则何啻认盗为主,纵人欲而灭天理乎?此孟子所以深斥其谬也。

【心学讲评】告子之言性,以无善无不善为宗。既曰无善无不善,则一切皆无,而并无性矣。既以人为无性,于是取人生之形发欲开者以为性。不知此欲之开,乃天地生化之机,人也,牛也,犬也,所共焉者。而人为五行之秀,二气之灵,独有人之性者,彼未之省察而不知尔。故及其辞之已穷,而遂直白其妄,以逞无忌之辞曰:“今夫人,何者而谓之性哉?必有万虑未开,而先知之,先能之、不学焉、不虑焉之为性,审矣,则甘食说色是也。人之所同也,即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为生者也。若夫仁义,则虑焉而始知,学焉而始能,人不能皆仁皆义,而立教者增于有生之后,非性之本然明矣。乃就仁义而言之,则又有异。仁主于爱,则此甘食说色之性,充其甘之说之之情,而相依不舍,相念不忘,自内而生者也,非犹因外之可爱而生乎爱也。若夫义主于敬矣,往往与甘食说色之性而相违,强所不甘不说之情,揣事度物,抑吾之本心,以徇人之好恶,则自外而立者也,非内实有必敬之理而不可易者也。然则率人之性者,必不舍己之本心,而从物而节制。乃儒者曰义亦性中之义,不亦诬乎?使夫人皆美其食,安其居,去虚文而老死不相往来,人之性顺而天下不已平乎?”

夫告子之言,至于甘食说色为性,率天下为犬牛,则其鄙陋不待辨,而义外之说易以惑人。故孟子诘之曰:“仁义同体,而互相为用,因吾性之固有而感物遂通,一也。子何独谓仁为内而外义乎?以仁为异乎义而在内,则子并不知仁;以义为异于仁而在外,则子之不知义为已久矣。而子试明言之!”告子曰:“义恶得而非外哉?儒者之言曰:义主于敬,敬莫先于敬长。夫长少则何常之有!特积年而数之,而长之名以立。故彼长矣,因以其长而为制肩随之礼,修侍立之文。其实反之于吾心,谓幼屈于长可也,谓长当屈于幼亦未尝不安也。岂寤寐果有不能忘之诚敬乎?长者名也,由名而立义,亦犹物之白者,彼之色白矣,因而或名之曰白,遂相率而谓之曰白。反之于吾心,初无一定之色,可白可不白,特从白于外耳。夫为之名者,增加之于心外者也,而得不谓之外与?”

孟子曰:“甚哉,子之不思也!夫白者名也,以名名实,而为后起之文,或谓之外可耳。而义岂其然?白者,一言白而已足,故白马在前而名之曰白,白人在前而亦名之曰白。谓之白,而以其名称其实,无余事,无余心矣。不识子所谓彼长而我长之者,但一谓之长而已乎?若一谓之长而已足,则马之齿长而谓之曰长马,人之年长而谓之曰长人;而所以待此长人者,遂无余事、无余心,而更与长马无别乎?且子日彼长而我长之。则既有长者矣,有长之者矣。长者彼也,外也;长之者我也,非外也。吾本有不敢不敬之心,本于天性,而敬由是行焉,义由是立焉。岂长者当前而谓之义乎?抑必吾之长之而后义乎?如我之长之而后谓之为义,则恶得而谓之外也?”

告子曰:“非此之谓也。莫之教而自喻,率吾心而不容已,则内也。名立而始有实,因物生义,而不原于心之不可解,则外也。以仁言之,吾弟则爱之,未尝计其为同生之亲,而自不能忘。若秦人之弟,亦可谓之弟,而为长者所宜矜育,而爱之情白不足,爱之事因以不施。此不待立一弟与非弟之名,以使人之必专有所爱,而爱自专;从乎吾心固有之所安,必爱而后慊者也,故谓之内。以义言之,长楚人之长,问其年而为之序,于是而知彼果长也,因长之而敬焉;吾之长亦数其年而序之,亦以彼果长也,而待之以长之之敬。谊不必相亲,情不必相让,特以先王制其名,儒者严其教,而拘拘然抑吾之情以不得自安,则谓之外也,不亦宜乎?”

孟子曰:“夫义非无择者也。仁之择在亲疏,义之择在长幼;不相混,乃以合用而心各得以安也。若但言长而即不得不以长为外,则岂徒义哉?即以子甘食之性言之。炙,人之所嗜者也,莫之教而自嗜者也。乃使秦人为之炙而吾嗜之,吾自为炙而亦嗜之,但为炙而即不容已于嗜,无所择也。夫物则亦有说吾口体,而嗜即因之以起者矣。炙固在外,而嗜之者吾甘食之情。如子之言,则因其为炙而嗜之,而非我果有甘之之心与?吾有敬长之心,遇长而必发,子特强制其心而使之忘耳,而岂我之实哉!”

盖告子之意,欲使天下之人忘名忘分,啕啕然相爱于食色之中,则是非泯,而顺逆之理皆所不设,谓可以相安于大同之世。而不知人性之有义,所以异于犬牛之慈子贪食而奔色,乃以立人道而参天地,盖一出于上天生人使异于禽兽之定理。君子特顺之以立教,而非有所强也。

【元典】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译文】孟季子问公都子说:“为什么说义是生自内心的呢?”公都子说:“(义是)表达我的敬意,所以说是生自内心的。”

【诸儒注疏】“孟季子”,疑孟仲子之弟也。盖闻孟子之言而未达,故私论之。所敬之人虽在外,然知其当敬而行吾心之敬以敬之,则不在外也。

【理学讲评】孟季子,是孟子族弟。公都子,是孟子门人。孟季子闻孟子义内之说,未达其旨,乃私问于公都子说:“人皆以义为在外,夫子独以义为在内,此其说果何为乎?”公都子答说:“义主于敬,知敬之所自出,则知义之在内矣。有人于此,或齿尊于我而我敬之,或德尊于我而我敬之,所敬之人,虽若在外,然知其齿之当敬,而行吾尚齿之心以敬之,知其德之当敬,而行吾尚德之心以敬之,有是恭敬之心,斯有是恭敬之礼,则敬固由中出,而非外至者也。敬在吾心而不在外,则义之非外明矣,此所以说义在内也。”

【元典】

“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译文】(孟季子问:)“有个同乡人比你大哥大一岁,那么先尊敬谁?”公都子说:“尊敬大哥。”(孟季子又问:)“(如果在一起喝酒,)先给谁斟酒?”公都子说:“先给那个同乡人斟酒。”(孟季子说:)“内心要敬重的(大哥)在这里,实际敬重的(同乡人)在那里,(可见义)果然是外因引起的,不是生自内心的。”

【诸儒注疏】“伯”,长也。“酌”,酌酒也。此皆季子问,公都子答。而季子又言:如此则敬长之心果不由中出也。

【理学讲评】伯兄,是长兄。孟季子闻公都子之言,犹未能达,乃又辩说:“子以行吾敬明义之在内,似谓敬即义矣,不知敬义固当有辨也。试以敬长而言,伯兄长于我,我所敬也,设使乡人又长于伯兄一岁,则将敬伯兄乎?敬乡人乎?”公都子答说:“敬以亲疏为杀,乡人虽长,疏不逾戚,必当敬兄也。”季子又问说:“伯兄当敬固矣,设使乡人饮酒,有伯兄在,则当先酌谁乎?”公都子答说:“酌以宾主为序,伯兄虽亲,主不先客,必当先酌乡人也。”孟季子遂就公都子之言强辩说道:“义果在内,则敬有常尊可也,今所敬者,既在于伯兄,以为长而先酌者,又在于乡人,则是所敬所长,因人以为转移,于彼于此,屡变而无定在,随时制宜之权,主张全不由我,义果在于外,而非由于内也,安得谓行吾敬,为在内乎?”然季子徒知所敬所长之人在外,而不知敬之长之之心,却在于内,是徒强辩以求胜,而卒不能不屈于正论也。

【元典】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

【译文】公都子不能回答,把这事儿告诉了孟子。孟子说:“(你反问他,)应该尊敬叔父呢,还是尊敬弟弟?他会说,‘尊敬叔父。’(你再)问,‘弟弟充当了受祭的代理人,那该尊敬谁?’他会说,‘尊敬弟弟。’你就再问,‘(如果这样)尊敬叔叔又体现在哪里呢?’他会说,‘因为弟弟处在受祭代理人地位的缘故。’你也就说,‘因为(那个同乡人)处在该受尊敬的地位上的缘故。平时尊敬的是大哥,这会儿该尊敬的是同乡人。’”

【诸儒注疏】“尸”,祭祀所主以象神,虽子弟为之,然敬之当如祖考也。“在位”,弟在尸位,乡人在宾客之位也。“庸”,常也。“斯须”,暂时也。言因时制宜,皆由中出也。

【理学讲评】凡祭祖考,立子弟为主以象神,叫做尸。斯须,是暂时。孟季子以敬长之心,皆随人转移,谓义非由内。公都子屈于其辩,而不能答,乃述其言以告孟子,孟子教公都子说:“敬长之心,本在于内,而季子以为在外,即如所言,亦何难辩之有?子试问他,弟与叔父皆至亲也,将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答说家庭之间,所尊者父兄,弟卑而叔父尊,当敬叔父矣。子又问他说,弟为尸以象祖考,则将谁敬乎?彼将答说宗庙之间,所敬者祖考,叔父虽尊而尸犹尊,将敬弟矣。子又问他说,既说敬弟,则叔父不得申其尊矣,安在其为敬叔父也。彼将应子说,我所谓敬弟,盖因弟在象神之位,故敬之,非以卑而逾尊也。子便可说,我前所谓先酌乡人,也是为乡人在宾客之位,故先酌之,非以疏而加亲也。盖兄在家庭之间,无时而不敬,是庸敬在兄也,就如叔父有常尊的一般,乡人在酌酒之时,有时而当敬,是斯须之敬,在乡人也,就如弟在尸位,暂时崇奉的一般,因时制宜,通变之权,皆由中出,义之在内明矣。持此以折彼,彼将何词之可辩乎?”

【元典】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译文】季子听说了这番话,说:“该尊敬叔父时就尊敬叔父,该尊敬弟弟时就尊敬弟弟,(可见义)果然在于外因,不是生自内心的。”公都子说:“冬天要喝热水,夏天要喝凉水,那么需要吃喝,也在于外因吗?”

【诸儒注疏】此亦上章嗜炙之意。

范氏曰:“二章问答,大指略同。皆反覆譬喻以晓当世,使明仁义在内,则知人之性善,而皆可以为尧、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