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孟季子闻孟子教公都子之言,心犹未悟,又向公都子辩说:“敬之所施,诚如夫子之言,当其尊在叔父,则敬心由叔父而生,而因致敬于叔父。及弟在尸位,则敬心由尸而生,而因致敬于弟,敬由中出,感由外生,义果在外,非由内矣。”季子之言如此,盖犹执所敬在此,所长在彼之见,而未能解也。公都子乃即易见者晓之说道:“子以敬为在外,何不观饮食之事乎?冬日可饮汤也,则从而饮汤。夏日可饮水也,则从而饮水。汤水之宜,因时而变易,正如当敬叔父则敬,当敬弟则敬,致敬之节因人而化裁也。今子谓敬在外,而不在内,然则饮食之宜,亦在于物,而不由于我矣。殊不知汤与水虽在外,所以斟酌冬夏之宜而可饮则饮者,皆由心而生也。叔父与弟虽在外,所以斟酌常暂之宜,而可敬则敬者,亦皆由心而生也。义之在内,观于饮食之宜,而益明矣,岂可谓其在外也哉!”于是季子理屈词穷,不能复有所辩矣。夫告子、孟季子皆以义为在外,而孟子独辩其在内,反复譬喻亲切如此,盖知仁义之在内,则知人性之善,而皆可以为尧舜矣,其开世觉民之功,岂不大哉!
【心学讲评】夫人有一定不易之理,抑有因时而宜之道。其不易者,吾心之不可易也;其因时而宜者,亦吾心之宜也。唯夫犬牛之类,则饮食居处惟有一定一局,作辍喜怒亦任其一成之性,不知得失,乃至不知吉凶。而大要言之,则无肃然不敢康之意,以求事理之安,故或可以分人之爱,而必不能分人之敬。故告子外义之说,祸天下为最烈。乃爱顺夫情,使谓仁为外,则人或疑之;敬依于理,则利欲薰心者不知省察,遂且欲废义而自便。故其说出,而人喜附之,即受教于君子者且惑焉。
孟季子以之问于公都子曰:“义者,事之制也。言事,则因事而起,而非因心而发明矣。乃告子言义外,而夫子必矫之日内,事而可谓之内乎?事起而后各为之制,可谓之内乎?而何以云然也?”公都子曰:“夫义立而敬行焉。吾心固有其敬,感于物而因率之以行。敬,吾敬也;行,吾行之也;皆心之不容已者,故谓之内也。”
孟季子曰:“夫吾心有敬,而行之则敬者,浑然一体之在中矣。乃有乡人于此,又有伯兄于此。伯兄,吾所长也;而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又兄所长也;两长并立,敬不容于分致,则谁敬乎?”公都子曰:“敬长,为其敬于兄耳若率吾心之真敬,则在兄耳。”季子曰:“既敬兄矣,使敬而出于吾心之固有,则无往而所敬非兄。乃时而以序齿酌献焉,则谁先?先酌者,以敬之故,不敢后也。而敬兄之情能不改乎?”公都子曰:“夫酌以齿序,则敬移于伯兄所长,先酌乡人。”于是孟季子得逞其受惑之辩曰:“根心者,不因物而迁者也。今所敬在此此,一敬矣,不可通于他所敬者也;所酌在彼彼,又一敬也,不复如其先所敬者也。由此言之,因乎物而有彼此之义,因乎事而有酌与敬之义,吾心无一成之敬,随事物以为有无,果在外,非由内,而奈何言义内哉?”
于是而公都子不能答,则以其知吾心固有之常,而不知吾性蕃变之妙,故词遂诎焉。乃以问于孟子。孟子曰:“此其理,唯随事而体察吾心之安者能知之。天下之物与事无穷,而应之以无穷者,惟本原之不竭也,岂但乡人、伯兄而已哉!推其极,将有大异而可同者焉。今问之曰:敬叔父乎?敬弟乎?此自然不可移易之分义,无能为词者也,彼将曰敬叔父矣。而叔父之所以必敬,非因叔父之名立而强敬之。彼未之察,而但不能违也,则问之曰:弟而为王父之尸,则我与叔父咸在子弟之列,则又谁敬而可?彼将曰敬弟矣。弟之敬且不可以叔父之尊而抑之不伸,彼未之察,而亦不能违也,则折之曰:夫叔父必敬矣,而庙中忽改而敬弟,其敬叔父之情何在乎?彼将曰非不敬叔父也,以弟在尸之位,则叔父之敬虽未尝忘,而不可伸也。若然,则明明一必敬叔父之心,乍屈而终伸,彼不得谓叔父之敬果随事而灭散,明矣。子亦曰夫乡人、伯兄,亦如是而已矣。先酌者,齿序之谓也。位在,而伯兄之敬且暂移也。以吾心之义言之,则一曰如是,终身如是,所耿耿而不昧者在兄;乡人先酌之敬,斯须焉耳。于敬乡人之时,未尝举吾敬兄之本怀而遂迁流而不改。若斯须之敬,亦吾心之必致,而不以兄之庸敬遏抑而不伸。如是以答,而彼亦何能更以为外乎?”
乃孟季子终惑于其说,于事言敬,而不于心求敬之实,闻孟子之言而曰:“夫子之言,正与吾言而相合也。敬叔父则敬矣,犹之伯兄也,虽致其敬而莫能自必也。敬弟则敬,犹之敬乡人也,敬随时改而不啻有恒也。无恒者事物之变也,外来者也。若其由内,则我可常守其心而不易,而今不然,果在外,非由内,不亦信乎?”于是公都子知其不能反求之于心,而体认其真敬之所存所发,乃引喻以切警之曰:“夫知义为内者,唯真知义者也。真知义者,如饮食之于寒温,心自喻之,而无容致辨者矣。今夫冬日则饮汤矣,其饮也温,则口以适焉,心以安焉,不可逆计他日之不饮汤而豫为之变者也。夏日则饮水矣,其饮也寒,则口以适焉,心以安焉,未尝复念前日之饮汤而曲为之徇者也。此皆自然之节,不期然而然者。今子以随时合义之为外,则此饮汤、饮水者,亦可谓之在外也,而子能云尔乎?”
盖惟其为固有之诚,则变而不失其常。所敬者异,而敬之心不爽,可以知义之为体充满于吾心,随物感动而不匮;乃以见天地生人之大用,宰制万事之根本,为仁爱不流之撙节,为食色不淫之张主,而别于犬牛之性者,一在于此。顾非存养省察,使心之所以安、理之所自得者,如饮食之适于口而喻于心,为名言所不能显者,亦乌足知之?故日告子未尝知义;如盲者之咏日,唯以言胜而已矣。
【元典】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
【译文】公都子说:“告子说:‘天性没有善良、不善良的区别。’有人说:‘天性可以变得善良,可以变得不善良;所以文王、武王得了天下,百姓就爱好善良;幽王、厉王统治了天下,百姓就变得凶暴。’
【诸儒注疏】此亦“生之谓性”、“食色性也”之意。近世苏氏、胡氏之说盖如此。此即湍水之说也。
【理学讲评】公都子问于孟子说:“性之在人,必有一定之理,而人之论性,亦宜有一定之见,何今之言性者,纷纷其不一也。告子论性,则谓人性浑然中藏,止能知觉运动而已,本无有于善,而不可以善名,亦无有于不善,而不可以不善名,此一说也。或者又说人性本无定体,习于善则可以为善,习于不善,则可以为不善,是故有文武之君在上,率民以善,则民皆翕然而从于善,非其性之本善,习俗使然也。以幽厉之君在上,率民以暴,则民亦翕然而从于暴,非其性之本恶,亦习俗使然也。”此可见性之所系于所习,而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又一说也。夫是二者,一则谓善恶非出于性,一则谓善恶惟系于习,其说之不同如此。
【元典】
“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日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译文】又有人说:‘有天性善良的,有天性不善良的;所以以尧为君主,却有象(这样的臣民);以瞽瞍为父亲,却有舜(这样的儿子);以纣为侄儿,并且以他为君主,却有微子启、王子比干。’现在您说‘天性善良’,那么他们所说的都错了吗?
【诸儒注疏】韩子“性有三品”之说盖如此。按此文,则微子、比干皆纣之叔父。而《书》称微子为商王元子,疑此或有误字。
【理学讲评】公都子又问孟子说:“天下之言性者,不但如前二说而已,或者又说,性禀于有生之初,非人力所能移也。有生来性善的,虽染于恶而亦不为恶,有生来性不善的,虽导以善而亦不能化于善,是故以尧为君,宜无不善之民,而有象之凶傲,是象之性本恶,而帝尧不能使之改也,岂非不善之一定者乎?以瞽瞍之顽为父,而有舜之圣子,以纣之恶,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与王子比干之贤,是舜与微子比干之性本善,而瞽瞍商纣不能为之累也,岂非善之一定者乎?由诸说观之,或言善恶皆性之所无,或言善恶皆性之所有,未有以性为本善者。今夫子论性独谓其有善而无恶,然则诸家之说,岂皆差谬而无一言之当者与?在夫子折衷众论,必有一定之见,幸举以教我可焉。”
【元典】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译文】孟子说:“至于说到人的(天生的)情性,那是可以认为是善的,这就是我说的天性善良。至于有人变得不善,不是天性的过错。”
【诸儒注疏】“乃若”,发语辞。“情”者,性之动也。人之情本但可以为善而不可以为恶,则性之本善可知矣。“才”,谓材质,人之能也。人有是性,则有是才;性既善,则才亦善。人之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非其才之罪也。
【理学讲评】情,是从性中发见出来的。才,是情之能运用处。孟子答公都子说:“众人论性,皆致疑于善恶之间,而我独以为善,非无谓也。盖论性于无感之时,其至善之中存者,尚不得而知也。乃若其情之感物而动,动皆天理之公,触事而发,发皆人心之正,此则有和平而无乖戾,有顺利而非勉强,但可以为善,不可以为恶也。情既善,则性之本善可知矣。此吾所以谓性为至善也。然天下不皆为善之人,乃亦有昏愚暴戾而为不善者,此岂其性情禀赋之殊,才质偏驳之罪哉!物欲之累,有以陷溺其良心,人为之私,有以戕贼其真性,性本善而人自底于不善之归耳。所以说非才之罪也。知才之善,则知情之善,知情之善,则知性之善,而三说者,乃致疑于善恶之间,其说不亦谬乎?”
【元典】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将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
【译文】同情心,人人都有;羞耻心,人人都有;恭敬心,人人都有;是非心,人人都有。同情心就是仁;羞耻心就是义;恭敬心就是礼;是非心就是智。(可见)仁、义、礼、智不是由外界赠给我的,是我本来就具有的,只是不去思考这些罢了。所以说,‘探求就能得到它们,放弃就会失掉它们。’有人(同别人比)相差一倍、五倍甚至无数倍,这是不能充分表现他的天性的缘故。
【诸儒注疏】“恭”者,敬之发于外者也;“敬”者,恭之主于中者也。“铄”,以火销金之名,自外以至内也。“算”,数也。言四者之心人所固有,但人自不思而求之耳。所以善恶相去之远,由不思不求而不能扩充以尽其才也。前篇言是四者为仁义礼智之端,而此不言端者,彼欲其扩而充之,此直因用以着其本体,故言有不同耳。
【理学讲评】铄,是以火销金,自外至内的意思。倍,是一倍。蓰,是五倍。算,是算术。孟子又告公都子说:“我谓即情之善,可以验性之善者,盖以人有此性,则有此情,同此情,则同此善。故遇可伤可痛之事,则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遇可愧可憎之事,则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以之交际往来,则恭敬之心,无一人不有;以之辨别可否,则是非之心,无一人不有,此情之可以为善也,而实根之于性。盖仁主于爱,恻隐之心,乃吾性之仁所发也;义主于宜,羞恶之心,乃吾性之义所发也;礼主于敬,恭敬之心,由吾性之有礼也;智主于辨,是非之心,由吾性之有智也。此仁义礼智四者,岂是从外面铄入于内的,乃与生俱生,与形具形,我所固有之天性也。惟其为固有之理,所以发而为才,无有不可以为善者,但入自不思,而反求之于己耳。所以说性具于心,苟思而求之,则得其理,而为圣为贤。舍之而不求,则失其理,而为愚为不肖,其善恶相去之远,或差一倍,或差五倍,以至于大相悬绝,而不可计算者,由人自不思不求,不能察识而扩充之,以尽其才之分量耳,其为不善,岂才之罪也哉!”
【元典】
“《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译文】《诗经》上说:‘上天生养众民,有事物便有法则。众民保持了常性,所以爱好美德。’孔子说:‘作这篇诗的,是懂得道的啊!有事物便有法则;众民保持了常性,所以爱好美德。’
【诸儒注疏】《诗》,《大雅》《蒸民》之篇。“蒸”《诗》作蒸,众也。“物”,事也。“则”, 法也。“夷”,《诗》作彝,常也。“懿”,美也。有物必有法,如有耳目则有聪明之德,有父子则有慈孝之心,是民所秉执之常性也,故人之情无不好此懿德者。以此观之,则人性之善可见,而公都子所问之三说,皆不辨而自明矣。
程子曰:“性即理也,理则尧、舜至于涂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学而知之,则气无清浊,皆可至于善而复性之本,汤、武身之是也。孔子所言‘下愚不移’者,则自暴自弃之人也。”又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张子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愚按:程子此说“才”字,与孟子本文小异。盖孟子专指其发于性者言之,故以为才无不善;程子专指其禀于气者言之,则人之才固有昏明强弱之不同矣,张子所谓“气质之性”,是也。二说虽殊,各有所当。然以事理考之,程子为密。盖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学者所当深玩也。
【理学讲评】诗,是《大雅·蒸民》之篇。蒸,是众。物,指形气而言。则,指道理而言。夷,是常。懿,是美。孟子又告公都子说:“即情善以验性善,此非我之私言也,考之诗《大雅·蒸民》之篇有云:‘天生众民,有物有则,言物与则,皆生理之出于天者也,民秉常性,好此美德,言所秉所好,皆良心之具于人者也。’孔子因读此诗而赞之说道:‘作此诗者,其知性情之道乎?盖天之生人,既予之气以成形,必赋之理以成性。如耳目,物也,必有聪明之则。父子,物也,必有慈孝之则。形与理相合,道与器相贯,在天为定命,而生人得之,则为民所秉执之常性,亘古今而不变者也。惟其有此常性,是以存之于心,则为秉彝之良,发之于情,则为懿德之好。如具耳目,便无不好聪明之美德;有父子,便无不好慈孝之美德,盖合圣愚而同然矣。使非同此秉彝之性,何以同此懿德之好乎?此诗人之言,所以为知道也。夫知物则为人之必有,则吾所谓性善可征矣。知好德为人之同然,则吾所谓情善可征矣。其有不好,是自丧其秉彝之良心者也,而岂才之罪哉!即此可以知人性之善,而彼三说者,不待辩而自见其谬矣。’”
【心学讲评】孟子与告子辩性已屡矣,而不明告之以性之本体,以告子之未足与言也。盖性含于心,其体已微,唯存仁集义之大人则显现于前而灼知之。若降此而欲知其性者,必潜其心以思之,反诸身以求尽吾聪明强力之才以体之,而后知吾之所固有者果如是也。若告子之学,不得则勿求,其不逐已放之心而觌面失之也,难矣!而何足语此哉?乃孟子恐其义隐而不着,故于答公都子而实指以示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