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而吾为斯人危之矣。谓其不胜,则自疑其心,因以疑仁,遂使不仁之几且幸为人生之所必不可无,而欲果其不容不欲,利果其可以为利;则亦助其不仁,而为恶益甚,反较之未尝知有仁者之不敢自信于恶而犹有所惩也。则其求仁之初志日消日沮,亦终必于一念之清明而并不可得。此读书自好之士不能自守,决裂一旦以成乎戕忍昏迷而终不可复,以为天下笑,所固然矣。故学者慕道之初心可用也,而亦甚可危也。无惑乎不仁之事皆出于士大夫,而小人不与也。”
【元典】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五谷是庄稼中的好品种,但如果不成熟,那还不如稗子之类野草。仁,也在于使它成熟罢了。”
【诸儒注疏】“荑稗”,草之似谷者,其实亦可食,然不能如五谷之美也。但五谷不熟,则反不如荑稗之熟;犹为仁而不熟,则反不如为他道之有成。是以为仁必贵乎熟,而不可徒恃其种之美;又不可以仁之难熟,而甘为他道之有成也。
尹氏曰:“日新而不已则熟。”
【理学讲评】荑稗,是草之似谷,其实亦可食者。孟子勉人为仁说:“学莫先于为仁,而仁必期于有得,不观之五谷乎?彼五谷之为物,夫所生以养人,人所资以为食,固种类之美者也。然所以谓之美者,以其由种而耘而获,可以为粒食之资耳。设使苗而不秀,秀而不实,则反不如荑稗之成熟,犹可以资食用,而美者失其为美矣。五谷犹不可不熟如此,况于仁为吾心之生理,兼四端,包万善,是何等样美德,岂可不加培养之功?是以为仁者,亦在乎省察于念虑,已精而益求其精,体验于躬行,已密而益求其密,由期月之能守,以至于终食之不违,必使天理浑全,德性常用,亦如五谷之苗而秀,秀而实焉斯已矣。不然,是自丧其心德之美,而与五谷之不熟者等耳。岂有不愧于他道之有成哉!”孟子之意,非以他道为足尚,盖甚言为仁之不可不熟也。欲熟仁者,又自收放心始,放心不收,而欲熟仁难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学者人德之事,求仁而已矣。乃求仁而不至于仁,终其身而无可成之德业,于是从事于孝道与异端者讥其徒劳而无益,将谓仁之不易学而不必学。曾不知此学者之不勤,而岂人之咎哉?今以五谷言之,与百昌并生于天地之间,而独能资生人之养,其成也黄茂,其登也苏芬,非种之美者哉?乃五谷有其种之美,而成乎其美者在天泽之资、地力之培、人功之治,三者得而后五谷乃熟,熟而后五谷之美不同于凡草者以着。苟其耕之不以其理,养之不顺其生,而不熟矣,则不如荑稗之熟,尚能成其实而或食之也。以此想夫仁,而仁可知矣。夫仁之成也,畅于四支,发于事业,以之成己而德盛于在躬,以之成物而功被于天下。然或学焉而不至,则理不足据,而欲反乱之,乃以为曲学邪说、立小功成小名者之所非笑,岂仁之果如是哉!抑在乎求仁者之自强不息,以力存夫天理者,犹五谷之必尽其滋培也;力遏夫人欲者,犹五谷之弗其丰草也。逮其欲之净而心之纯,则统四端,兼万善,而立达之功施及万汇,又岂彼小道异端之得同其美哉,在乎熟之而已矣。未尝熟,而以谓仁之难成而罔效,是学者之自弃,此非仁之不可求也。吾愿与求仁者勉之。”
【元典】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译文】孟子说:“羿教人射箭,一定要求把弓拉满;学射的人也力求自己把弓拉满。高明的工匠教人手艺,一定要用圆规和曲尺;学手艺的人也一定要使用圆规和曲尺。”
【诸儒注疏】‘羿”,善射者也。“志”,犹期也。“彀”,弓满也。满而后发,射之法也。“学”,谓学射。此章言事必有法,然后可成;师舍是则无以教,弟子舍是则无以学。曲艺且然,况圣人之道乎!
【理学讲评】志,是期必。彀,是引弓至满。孟子说:“天下之事,未有无法而可底于成者,故善教者必有所据,善学者必有所循,不观之曲艺乎?天下称善射者,莫过于羿,羿之教人以射,宜若有心得之巧矣。乃其教之之法,只是开弓引满,期至于彀率,从他学射者,也只是开弓引满,期至于彀率,彀率之外,羿不能有异教,弟子不能有异闻也。盖彀率乃弓满之限,引满而后可以命中,此射者一定之法,学者安得而违之哉!天下称良工者,莫过于大匠,大匠教人制器,宜亦有独运之智矣,乃其教之之法,只是引规执矩,使知为方圆。从他学艺者,也只是引规执矩,学之为方圆,规矩之外,大匠不能别有所传,弟子不能别有所习也。盖规矩乃制器之则,有则而后可以成器,此大匠一定之法,学者亦安得而违之哉!”曲艺且然,则圣人之道可知已,是以尧舜禹相授受。不过曰精一执中,孔颜相授受,不过日博文约礼,曰精一,日博约,此圣学之彀率规矩也,学道者宜究心焉。
【心学讲评】孟子曰:“今之学者不自勉于修能,而欲教者就其力之所易为、事之所易知,苟且徇己以使易从。而不知道之必不可贬,其习气之放逸者必不可徇也。请以技术言之,亦有然者。
“夫学射者必于羿,学匠者必于大匠。而当初学之时,未知射之何以善,工之何以巧,意者可就其所易为与其所易知者而姑诱之哉?而有必不然者。羿之射,期必满乎彀而后发,学射者固未逮矣。而其教之也,必期于彀之满,然后告以审之精、发之定焉;故学者必期于彀之满而后巧不虚施,力不妄用,乃可以承羿之教而尽其巧。何也?力之所未尽,而高语慧察者未有能中焉者也;即幸中焉,而非其无远弗届之中也。则道之必极尽其心、而不与人以近小之规者,可知已。
“大匠之事,方圆皆合乎规矩,学匠者固未能矣。而其教之也,必以规矩为方圆,然后告以遇圆则当圆、遇方则当方焉;故学者亦必审方圆之于规矩,而后无所参差,无所邪曲,乃以通大匠之教而悉其术。何也?见之所未定,而随意曲就者,未有能成者也;即幸成焉,而非其经久无敝之成也。则道之必准于其正、不与人以游移之方者,可知已。”
故君子之教人也,言性则必原于天命,言学则必极乎圣功,言治则必循乎王道。舍是将无以教,而岂姑舍所学以使可企及哉?学者不自勉,而欲教者之俯从,终其身于不知不能而已矣。
【心理穿梭】告子说“性犹杞柳”,“犹湍水”,只说个“犹”字便差。人之有性,却将一物比似不得,他生要捉摸推测,说教似此似彼,总缘他不曾见得性是个甚么;若能知性,则更无可比拟者。
孟子斩截说个“善”,是推究根原语。善且是继之者,若论性,只唤做性便足也。性里面自有仁、义、礼、智、信之五常,与天之元、亨、利、贞同体,不与恶作对。故说善,且不如说诚。唯其诚,是以善;诚于天,是以善于人。惟其善,斯以有其诚。天善人,故人能口之。所有者诚也,有所有者善也。则孟子言善,且以可见者言之。可见者,可以尽性之定体,而未能即以显性之本体。夫然,其得以万物之形器动作为变化所偶有者取喻之乎?先儒穷治告子之失,不曾至此,非所谓片言折狱也。
朱子谓告子只是认气为性,其实告子但知气之用,未知气之体,并不曾识得气也。告子说“勿求于气”,使其能识气之体,则岂可云“勿求”哉!若以告子所认为性之气乃气质之气,则苟悦、王充“三品”之言是已。告子且以凡生皆同,犹凡白皆白者为性,中间并不分一人、禽等级,而又何有于气质之差也!
理即是气之理,气当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气不后。理善则气无不善;气之不善,理之未善也。如牛犬类。人之性只是理之善,是以气之善;天之道惟其气之善,是以理之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气也,唯其善,是以可仪也。所以乾之六阳,坤之六阴,皆备元、亨、利、贞之四德。和气为元,通气为亨,化气为利,成气为贞,在天之气无不善。天以二气成五行,人以二殊成五性。温气为仁,肃气为义,昌气为礼,晶气为智,人之气亦无不善矣。
理只是以象二仪之妙,气方是二仪之实。健者,气之健也;顺者,气之顺也。天人之蕴,一气而已。从乎气之善而谓之理,气外更无虚托孤立之理也。
乃既以气而有所生,而专气不能致功,固必因乎阴之变、阳之合矣。有变有合,而不能皆善。其善者则人也;其不善者则犬牛也,又推而有不能自为梧椿之杞柳,可使过颡、在山之水也。天行于不容已,故不能有择必善而无禽兽之与草木,杞柳等。然非阴阳之过,而变合之差。是在天之气,其本无不善明矣。
天不能无生,生则必因于变合,变合而不善者或成,其在人也,性不能无动,动则必效于情才,情才而无必善之势矣。在天为阴阳者,在人为仁义,皆二气之实也。在天之气以变合生,在人之气于情才用,皆二气之动也。此“动”字不对“静”字言。动、静皆动也。由动之静,亦动也。
告子既全不知性,亦不知气之实体,而但据气之动者以为性。动之有同异者,则情是已;动之于攻取者,则才是已。若夫无有同异、未尝攻取之时,而有气之体焉,有气之理焉,即性。则告子未尝知也。
故日“性犹杞柳也”,则但言才而已。又曰“性犹湍水也”,则但言情而已。又日“生之谓性”,知觉者同异之情、运动者攻取之才而已矣。又日“食色性也”,甘食悦色亦情而已矣。其日“仁,内也”,则固以爱之情为内也;爱者七情之一,与喜怒哀乐而同发者也。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可以为善,则可以为不善矣,“犹湍水”者此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为不善非才之罪,则为善非才之功矣,“犹杞柳”者此也。杞柳之为柘椿,人为之,非才之功。即以为不善之器,亦人为之,非才之罪。
若夫人之实有其理以调剂夫气而效其阴阳之正者,则固有仁义礼智之德存于中,而为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所从出,此则气之实体,秉理以居,以流行于情而利导之于正者也。若夫天之以有则者位置夫有物,使气之变不失正,合不失序,如耳听目视,一时合用而自不紊。以显阴阳固有之撰者,此则气之良能,以范围其才于不过者也。理以纪乎善者也,气则有其善者也,气是善体。情以应夫气者也,才则成乎善者也。故合形而上、形而下而无不善。
乃应夫善,则固无适音“的”。应也;成乎善,则有待于成也。无适应,则不必于善;湍水之喻。有待于成,则非固然其成;杞之柳喻。是故不可竟予情才以无有不善之名。若夫有其善,固无其不善,所有者善,则即此为善,气所以与两间相弥纶,人道相终始,唯此为诚,唯此为不贰,而何杞柳、湍水之能喻哉!故日“诚者天之道”,“立天之道,日阴与阳”而已;二气。“诚之者人之道”,“立人之道,日仁与义”而已。仁生气,义成气。又安得尊性以为善,而谓气之有不善哉!
人有其气,斯有其性;犬牛既有其气,亦有其性。人之凝气也善,故其成性也善;犬牛之凝气也不善,故其成性也不善。气充满于天地之间;即仁义充满于天地之间;充满待用,而为变为合,因于造物之无心,故犬牛之性不善,无伤于天道之诚。在犬牛则不善,在造化之有犬牛则非不善。气充满于有生之后,则健顺充满于形色之中;而变合无恒,以流乎情而效乎才者亦无恒也,故情之可以为不善,才之有善有不善,无伤于人道之善。苟其识夫在天之气,唯阴唯阳,而无潜无亢,则合二殊、五实而无非太极。气皆有理。苟其识夫在人之气,唯阴阳为仁义,而无同异无攻取,则以配义与道而塞乎两间。因气为理。故心、气交养,斯孟子以体天地之诚而存太极之实。若贵性贱气,以归不善于气,则亦乐用其虚而弃其实,其弊亦将与告子等。夫告子之不知性也,则亦不知气而已矣。
贵性贱气之说,似将阴阳作理,变合作气看,即此便不知气。变合固是气必然之用,其能谓阴阳之非气乎!《易》曰:“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立人之道日仁与义”仁义,一阴阳也。阴阳显是气,变合却亦是理。纯然一气,无有不善,则理亦一也。且不得谓之善,而但可谓之诚。有变合则有善,善者即理。有变合则有不善,不善者谓之非理。谓之非理者,亦是理上反照出底,则亦何莫非理哉!
大要此处着不得理字,亦说不得非理。所以周子下个“诚”“几”二字,甚为深切着明。气之诚,则是阴阳,则是仁义;气之几,则是变合,则是情才。情者阳之变,才者阴之合。若论气本然之体,则未有几时,固有诚也。故凄风苦雨,非阴之过,合之淫也;亢阳烈暑,非阳之过,变之甚也。且如呼者为阳,吸者为阴,不呼不吸,将又何属?所呼所吸,抑为何物?老氏唯不知此,故以橐衡言之。且看者橐篱一推一拽,鼓动底是甚么?若无实有,尽橐篱鼓动,那得者风气来?如吹火者,无火则吹亦不然。唯本有此一实之体,自然成理,以元以亨,以利以贞,故一推一拽,“动而愈出”者皆妙。实则未尝动时,理固在气之中,停凝浑合得住那一重合理之气,便是“万物资始,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底物事。故孟子言“水无有不下”,水之下也,理也,而又岂非气也?理一气,气一理,人之性也。
孟子此喻,与告子全别:告子专在俄顷变合上寻势之所趋,孟子在亘古亘今、充满有常上显其一德。如言“润下”,“润”一德,“下”又一德。此唯中庸郑注说得好:“木神仁,火神礼,金神义,水神信,土神知。”康成必有所授。火之炎上,水之润下,木之曲直,金之从革,土之稼穑,十德。不待变合而固然,气之诚然者也。天全以之生人,人全以之成性。故“水之就下”,亦人五性中十德之一也,其实则亦气之诚然者而已。故以水之下言性,犹以目之明言性,即一端以征其大全,即所自善以显所有之善,非别借水以作譬,如告子之推测比拟也。
金仁山谓释氏指人心为性,而不知道心为性,此千年暗室一灯也。于此决破,则释氏尽他说得玄妙,总属浅鄙。
他只认精魂,便向上面讨消息,遂以作弄此精魂为工夫。如人至京都,不能得见天子,却说所谓天子者只此宫殿嵯峨、号令赫弈者是。凡人之有情有才,有好恶取舍,有知觉运动,都易分明见得,唯道心则不易见。如宫殿之易见,号令之易闻,而深居之一人,固难得而觌面也。故曰:“道心惟微。”
在人微者,在天则显,故圣人知天以尽性;在天微者,在人则显,故君子知性以知天。上“微显”以小大言,下“微显”以隐着言。孟子就“四端”言之,亦就人之显以征天之微耳。孟子“一阴一阳之谓道”一章,则就天之显以征人之微也。要其显者,在天则因于变合,在人则因于情才,而欲知其诚然之实,则非存养省察功深候到者不知。
释氏只是急性着,立地便要见得,硬去搜索,看到人心尽头未有善、未有恶处,便自止息。告子也是如此。他不信知觉运动、情才之外有未发之中,总缘他未曾得见天子,反怪近臣之日侍君侧向人说知者为妄立名色以欺众,则亦可哀也已。
能活能动底,只是变合之几。变合而情才以生;变已则化。合已则离,便是死也。释氏说“蕉心倚芦”,明是说合;说“梦幻泡影”,明是说变。而其所变所合者之为何物,总不曾理会在,乃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生之谓性,死即无性也。呜呼,亦安得此鄙陋俗浅之言而称之也哉!
仁山云“释氏指视听言动之气为性,而不知所以视听言动之理为性”,语犹有病。盖将理,气分作二事,则是气外有理矣。夫气固在人之中,而此外别有理,岂非“义外”之说乎?所以视听言动之理,在既视听既言动后方显,即可云外;孔子言复礼为仁,则礼彻乎未有视听言动之先与既有之后,即气而恒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