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心,涵万物而具其理,受声色而昭其辨,其为大体,明矣。然必资耳而始闻,资目而始见,则亦与耳目而分其所司焉。其为官也,则于声而审其响之所自发,以别其贞淫,于色则审其色之所自生,以择其邪正。可人于有形之中,亦可通于无形之表;可彻于有声之际,亦可觉于无声之时。物莫能蔽也,则亦无能引也,与物不相接,而亦莫能即享物之利,则从之者无速至之效。乃其思之也,必专气以凝之,殚力以求之,屏耳目而视听,以独效其能。如是以思之,而后可以显心之功,以遇万物之理。若其不思焉,虽万事万物交错于吾前,而茫然一无所得,初无自然之智,物触之而即知之一境。如是者,从之固已劳矣,此小人之所以自放而终不能从也。
“夫此耳目也,心也,皆所生而有;此耳目及心之官,形开而神即发焉,均之为天之与我者。与我以耳目,而使我有情,以效性之用;与我以心,而使我有性,以定情之则。乃大小而既分矣,惟确然见此心之全体大用原有裁成万物而不殉物之妙,则当视听未用之先,立之以为主,尽思之力,建所思之则,以别贞淫,以审邪正,则耳有所闻,目有所见,皆引万物之情形以归于心;而耳目之聪明缘声色以为爱憎攻取之情,皆不能挟心以徇其便利而夺之也。如此则日受天下之声而不淫,日受天下之色而不邪,致和以调天下之声,建中以定天下之色,耳目从之,而万物皆听治焉,斯以为大人而已矣。”
其所握之枢机,则为慎择吾身灵明之用,不骛于俄顷速效之机,不畏夫专静沉潜之劳,则就此均有之体,而早分圣狂之界。此作圣者之心学,非异端之所得与也。呜呼!孟子之后无传焉,不传此而已矣。
【元典】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
【译文】孟子说:“有天爵,有人爵。仁义忠信,好善不倦,这就是天爵;公卿大夫,这些是人爵。”
【诸儒注疏】“天爵”者,德义可尊,自然之贵也。
【理学讲评】孟子见当时重势位而轻道德,因发此说:“人皆知爵位之为尊,而不知吾身之可尊者,不独在爵位也。有性分之尊,为天所与,而予夺不系于人,称之为天爵者焉。有势分之尊,为人所与,而得失难必于己,称之为人爵者焉。如何谓之天爵,心之慈爱为仁,裁制为义,不欺为忠,无妄为信,备此四德于身,而爱乐之有常,欣慕之无厌,这是维皇降衷之理,天然固有之良,虽大行不可得加,穷居不可得损者,乃所谓天爵也。如何又谓之人爵,九命而为公,六命而为卿,三命而为大夫,列此爵命于朝,而得之者贵,失之者贱,这是人主驭世之权,朝廷命官之典,人可得而予之,亦可得而夺之者,乃所谓人爵也。”爵有天人之异如此,人岂可徒慕在外之荣,而不知反求诸身乎?
【元典】
“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译文】古代的人修养他的天爵,而人爵就随天爵来了。现在的人修养天爵,是用它来获取人爵;一旦得了人爵,就丢弃了他的天爵,那是实在太糊涂了,最终(他的人爵)也一定会丧失的。
【诸儒注疏】“修其天爵”,以为吾分之所当然者耳。“人爵从之”,盖不待求之而自至也。“要”,求也。修天爵以要人爵,其心固已惑矣;得人爵而弃天爵,则其惑又甚焉,终必并其所得之人爵而亡之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爵位虽有天人之分,而得失则有相因之理。古之人有见于道德为重,其反己自修,惟知有仁义忠信之理,可爱可求而已,何必于人爵乎。然而道德既崇,名誉自着,公卿大夫之爵,有不求而自至者焉,此人爵,从天爵而两得者也。今之人则不然,其始初亦知天爵之可修也。但其意非为道德,不过假此以要声名,求富贵,为得人爵之地耳。及至人爵既得,志意已满,遂以天爵为无用而弃之,而不知仁义忠信为何物矣。夫假天爵以要人爵,是不知天爵之为尊,其心固已惑矣,既得人爵而弃天爵,又不知人爵之当保,则惑之甚者也。盖人爵之可要,徒以有此天爵耳。天爵既弃,名实俱亏,终必并其所得之人爵,两失而不能保矣,岂非惑之甚哉。于此见天爵之与人爵,得则俱得,失则俱失者也。而天爵非人爵,无以弘济世之用,人爵非天爵,无以彰命德之公,是以为士者,道不虚尊,贵于经世,为人主者,官不虚设,务在任贤。”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之所以舍其性之所固有而逐乎外物者,莫甚于好爵之心,而不察乎德与位相因之理,倒行而逆施之,则不智孰甚焉!夫受命于所尊而为物之所贵尚者,斯谓之爵。乃莫尊匪天,自天命之,为所生之最贵以首出万物,而为人心之所崇尚,不有天爵乎!于是乎天命一人以为君,而使代天理物,因思进退人才之柄,以位授人,而使为君子以治小人,则有人爵焉。
“何谓天爵?秉爱之理以长育于物,仁也;受心之制以裁成乎物,义也;有可尽之心以行仁义而无所慊,忠也;有至实之心以体仁义而无所爽,信也;凡此皆性之实有也。于此仁义忠信之理,乐为之而无有欲舍之心,乐善不倦之情也,则有是性而即有是情也。此乃天以至尊至贵之德诞命于我,以理万事,以治万物;我受之而能保之,则为群生之所托命,是岂非天爵乎?
“何谓人爵?人君操黜陟之权,以因材而诏禄,于是有论道之三公焉,有分治之六卿焉,有循庶职以莅事之大夫焉。予之夺之,尊之卑之,此乃君操其荣辱以颁于下,使宣其力,使受其任;我受之必有以保之,而后人不我尤,此人爵矣。
“此二者,其所受有天人之别矣,而抑有相因之理。人之所以以爵加我者,以我有天爵而能体之以治物,故在上者奉天以锡命而不诬,在下者亦乐推以受治。则人爵者,原以爵夫天爵者也。
“惟古之人为能知此理,而专所重于天爵,则有修职之事焉。大仁义之用,守忠信之体,尽乐善之诚,勉不倦之志,而君必待我以治,民愿奉我以尊,在我无干禄之心,而物自不能违也。所以安其位,行其志,传之子孙而食旧德,人爵从之矣。
“乃今者则异是。彼为权谋机变之术以幸富贵者无论矣,即有能修天爵者,当穷处之日,矜名节,务学问,以立有道君子之名,而实欲使上之知我而用我,盖以要人爵而已矣。乃名着而位至,亦既得矣,于是徇世主之好,忘生平之学,还问其昔者所矜之名义,无有存者:弃其天爵也。夫独不思上之所以尊我者何心?下之所以奉我者何事?我何所据以居兆民之上?我何所为以享天下之禄?贸贸焉苟得而忘其所以居之,岂非惑之甚乎!人固不可欺也,天尤不可逆也,岂有叨天之禄,尸天之位,背弃天所以与我之理,而可以长享富贵者?则并其所得之人爵终亦必亡而已矣。”
盖天人有相因之理,而得丧有不爽之则,惟无心于人爵者能不求而自得。则人亦何乐乎舍其性分而以竞外荣哉?
【元典】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
【译文】孟子说:“想要尊贵,这是人们共同的心理。人人都有可尊贵的东西,只是不去想到它罢了。别人给予的尊贵,不是真正的尊贵。赵孟给予了一个人尊贵,赵孟也能使他低贱。”
【诸儒注疏】“贵于己”者,谓天爵也。“人之所贵”,谓人以爵位加己而后贵也。“良”者,本然之善也。“赵孟”,晋卿也。能以爵禄与人而使之贵,则亦能夺之而使之贱矣。若良贵,则人安得而贱之哉?
【理学讲评】赵孟,是晋国世卿。孟子说:“人情莫不好荣而恶辱,故见人爵之荣,羡慕而欲得之者,此人心之所同然也。乃天下有至尊至贵之理,人人各足于己,而无待于外者,此其可欲为何如,但人多蔽于物欲,未尝反己而思,是以惟见在人之贵为可欲,而不见在己之贵为可欲耳。岂知贵之在己者,乃天然自有之贵,所谓良贵也。人之所贵者,依名而立,恃势而尊,乃外至之贵,非良贵也。如赵孟为晋国执政之卿,能操爵以贵人者,然能以爵与人而使之贵,亦能夺之而使之贱,贵贱荣辱,皆赵孟之所得专,非吾力之所能必,所以说非良贵也。若夫吾身之良贵,人安得而贱之哉!然则欲贵者,信不可不反求诸身矣。”
【元典】
“《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
【译文】《诗经》上说:‘既供奉美酒使他陶醉,又献上仁德使他满足。’这是说仁义满足了,所以就不羡慕别人的美味佳肴了;美好的名声、广泛的赞誉落在自己身上了,所以就不羡慕别人的锦绣衣裳了。”
【诸儒注疏】《诗》,《大雅》《既醉》之篇。“饱”,充足也。“愿”,欲也。“膏”,肥肉;“粱”,美谷。“令”,善也;“闻”,亦誉也。“文”,绣衣之美者也。仁义充足而闻誉彰着,皆所谓良贵也。尹氏曰:“言在我者重,则外物轻。”
【理学讲评】诗,是《大雅·既醉》之篇。令,是善。孟子承上文说:“人之所贵,固非己之良贵矣。而良贵之可欲,于何见之?《诗经·既醉》之篇有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夫饱不日味而曰德者,何哉?盖言德莫美于仁义,君子戴仁而行,抱义而处,则理义悦心,而天下之至味在我矣。若他人之膏粱,人自食之,于我何有焉,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仁义既积于躬,由是令闻昭宣,广誉四达,实大声宏,而天下之至荣在我矣。若他人之文绣人自衣之,于我何加焉,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夫日饱乎仁义,则知良贵为可贵矣。曰不愿膏粱文绣,则知赵孟之贵不足贵矣。人顾有舍良贵而外慕者,何其弗思之甚哉。此章言势分之贵,无与于已,性分之贵,不资于人,欲人重内而轻外,不可徇物而忘我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人之所以迷于利欲者,欲贵之心;而不知可以全吾志行者,即此欲贵之心也。夫既在士君子之列,则伸乎万物之上而天下莫能屈,必欲如此而后愉快,岂非人之同心乎?非但矜气希荣者之为然,而澹于宠利者亦莫不然也。乃亦尝取贵之可必得而可久居,与其不可必得而居之不固者度之乎?夫苟其有欲贵之心者,则人人有贵于己矣。贵之者虽为物之所必尊,而得之也,在我有不求之获。己欲贵焉而即贵矣,惟其固有之也;己既贵焉,物不得而弗贵也,惟其实有之矣。特在舍己而徇物者,弗自度诸心,而信此身之自有其美,则舍己以从人耳。彼夫所欲求之贵,乍然之荣,无实之名,见天下势之所趋、利之所集而遂贵之者,于我何加之浮云,且非果有可尊可荣之实,以安其心于人物之上者,何也?贵之权在人而不在己,则贵非己贵,而赵孟所贵耳。人以贵赵孟故而贵我,我以赵孟之贵而自贵。乃能贵我者赵孟,则能贱我者亦赵孟矣。当其贵之之日,贵于人者且柔顺卑屈于赵孟之下,而赵孟能隶视乎我。迨乎失孟之意,而夺我贵矣,则一听之赵孟而我不能主,权失势尽,向之所为贵者何往哉?以此思之,良乎不良乎?
“然则贵于己而为良贵者,果何也?则仁义是矣。《诗》云:‘既醉以酒’,锡爵以荣我矣;乃不仅此也,而又云:‘既饱以德’,燕好之表,有实慰其心而足焉者,德也。其言德者,仁义而已矣。仁而心安矣,心安则无不足;义而事宜矣,事宜则无所歉。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欣然满志而无需于物,此以为德之饱矣,夫既饱乎德矣。则疏水之中有余富,所以于人之诏我以禄而使饱乎膏粱者,不愿也。自思之,自得之,安能委曲以求或得或失之膏粱乎?唯其未饱乎仁义,则名亦为之不立。仁义饱矣,于是而归之以其仁,服之以其义,其闻令矣;人有同心而天下归仁,心有同理而千秋慕义,其誉远矣。无心以求名,而名自加于我之身,则衡泌之下有余荣,所以于人之锡我以爵而文其衣、绣其裳者,不愿也。自思之,自得之,安能枉道以求或锡或褫之文绣乎?”
然则君子欲贵之心,亦岂异于人哉?思其求之而即得,得之而不失,自足于己而不授权于人之果为良贵也,则天下之能遂其欲贵之心者,无如君子,以伸于万物之上,而物莫能尚也。
【元典】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仁能战胜不仁,就像水能战胜火一样。而现在一些行仁的人,好比用一杯水去浇灭一车木柴燃起的大火;火不熄灭,就说水不能战胜火。这反而助长了那些最不仁的人,(而他原来那点仁)也最终会丧失的。”
【诸儒注疏】“与”,犹助也。仁之能胜不仁,必然之理也。但为之不力,则无以胜不仁,而人遂以为真不能胜。是我之所为有以深助于不仁者也。言此人之心,亦且自怠于为仁,终必并与其所为而亡之。赵氏曰:“言为仁不至,而不反诸己也。”
【理学讲评】与字,解做助字。孟子说:“天理人欲,不容并立。而胜负相乘之势,但视其消长之几何如耳。如以常理而言,则理可以制欲,公可以灭私,未有道心为主,而人心不听命者,是仁之胜不仁,就如水之能克火的一般,乃一定之理而不可易者也。然仁之可以胜不仁者,谓其以常存之天理,而遏方萌之人欲耳。乃今之为仁者,天理之存无几,而人欲之焰方张,是犹持一杯之水,以救一车薪之火,火必不可得而熄矣。人见火之不熄,不说是水之力少,遂诿之说,水不能胜火。人见欲之难遏,不说是仁之分数少,遂诿之说,仁不能胜不仁。此言一出,由是不仁之人,皆信以为仁之难成,将甘心于不仁,而纵欲天理,无所不至矣。岂非反助于不仁之甚者乎?非但有害于人,就是自己,也信之不专,为之不力,将并其几希之仁,寝消寝微,而终至于亡矣。为仁不力之害如此,有志于仁者,可不知所戒哉!”昔舜之命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杯水即惟微之喻也。车薪之火,即惟危之喻也。微者,养之使盛,危者制之使安,即帝王传心之要,亦不外于学者克己之功而已。
【心学讲评】孟子曰:“学者之初心,恒患于理欲交争而不能自主。于斯时也,必坚持其志,以作其有为之气;广其学问,以辅其存理之心;则私欲自熄,而仁乃克焉。非是,则惟微之心不足以御惟危之情也。
“以天之所命,人之所自为主者之定理言之,仁之胜不仁也,物欲虽炽,日引我于非几,而奉吾视听言动之天则以治之,则妄起之念不旋踵而已涣然其消释,岂不犹水之胜火哉?火虽烈,而不能以乍延于俄顷,势既沮丧,而更无有余也。然必果为存理之仁人,而后遏欲之功不期而自成。乃今之为仁者则异是:偶然一念而自见其心,以知天理之所存而依据之,犹一杯水耳。虽未尝非水也,而势亦微矣。乃欲奉此以治积习之妄,其气质之偏、物欲之蔽,渐染深重,如一车薪之火,势甚烈也。如此,则力不敌而火不熄,理不全而欲不遏,外而万感之交投,内而习气之怒发,其妄心之不可抑,所固然矣。而不知自反其求仁之志何如也,为仁之力何如也,乃谓人之有欲,所性而然,非可以操存之功制其不动。是犹谓水不胜火,而岂水之果不胜火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