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典】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
【译文】任国有个人问屋庐子道:“礼节和吃饭哪样重要?”屋庐子说:“礼节重要。”那人又问:“娶妻和礼节哪样重要?”回答说:“礼节重要。”那人又问:“按照礼节求饭吃,却吃不上而饿死;不按礼节求饭吃,却吃上了饭,那么也一定要按礼节行事吗?按亲迎礼娶亲,却娶不到妻子;不按亲迎礼,却能娶到妻子,那么也一定要行亲迎礼吗?”屋庐子不能回答,第二天就到邹国去,把问题告诉给孟子。孟子说:“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困难呢?”
【诸儒注疏】“任”,国名。“屋庐子”,名连,孟子弟子也。任人复问也。“何有”,不难也。
【理学讲评】任是国名,即今山东兖州府地方。屋庐子是孟子弟子。战国之时,人多昧于理欲之辨。故任国之人,有问于屋庐子说:“人不可一日无礼,尤不可一日无饮食,不知礼与食二者,果孰为重乎?”屋庐子答说:“饮食虽切于养生,而食又赖礼以节其流,无礼则必失之纵,是礼重于食也。”任人复问说:“礼固可好,而好色亦人之所好也。不知色与礼二者,又孰为重乎?”屋庐子答说:“好色虽人之所欲,而色又赖礼以别其嫌。无礼则必至于淫。是礼重于色也。”任人欲逞其辩,遂设难以问屋庐子说:“子谓礼重于食固也,设使身当饥饿之际,此时若拘于礼,则必不能得食,而受饿以死。若不拘礼,则可以得食,而救饿以生,当此躯命所关之时,尚必以礼食乎?吾恐食可以无礼,而生不可以灭性,谓礼之重于食,殆不然矣。子谓礼重于色,固也。设使身处穷乏之中,此时若拘于亲迎之礼,则必不可得妻而婚姻以废。不拘于亲迎之礼,则可以得妻,而家室以完。当此怨旷无聊之日,尚必以亲迎乎。吾恐婚礼可以不行,而人伦不可以或废。谓礼之重于色,殆不然矣。”屋庐子屈于其说,不能对。明日乃往邹邑,备述任人之言以告孟子。孟子说:“礼之重于食色者,理之常。任人之所诘问者,事之变,于答此问,何难之有。”盖事无常形,而理则有定分,惟以理折之,则其辩不攻而自屈矣。
【元典】
“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
【译文】不度量原来基础的高低,只比较它们的末端,那么寸把长的木块也能使它高过尖顶的高楼。金属比羽毛重,难道是就一只金属带钩和一车子羽毛相比来说的吗?
【诸儒注疏】“本”,谓下;“末”,谓上。“方寸之木”至卑,喻食、色。“岑楼”,楼之高锐似山者,至高,喻礼。若不取其下之平,而升寸木于岑楼之上,则寸木反高,岑楼反卑矣。“钩”,带钩也。金本重,而带钩小,故轻,喻礼有轻于食色者。羽本轻,而一舆多,故重,喻食色有重于礼者。
【理学讲评】揣,是度量,岑楼是楼之高锐如山者。钩,是带钩。孟子承上文说:“吾谓任人之问,不难于答者,何以言之?盖理欲轻重,本有一定之分,故谓礼重而食色轻者,乃据其大分而言也,如任人之论,则执其偏胜之说,以校量一定之理,而本末轻重,将失其平矣,且如岑楼至高,寸木至卑,为从其根底而比较之也。如不从下面,揣度其根本,惟就稍末,比并其高低,则举方寸之木,可升之岑楼之上,寸木反高岑楼反卑矣。举食色而加于礼之上,其高下失平,何以异于是哉。金之质至重,羽之质至轻,为其分剂适均而称量之也,岂是说金不必多,一钩也为重,羽不必少,一车也为轻。将取一钩之金,以抵一舆之羽,则钩金反轻,舆羽反重矣。取礼之常,而当食色之变,其轻重不敌,又何以异于是哉!要之岑楼不以寸木之加而损其高,钩金不以舆羽之多而损其重。礼之大体,亦非可以食色之变,而改其度君子惟道其常而已。”
【元典】
“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
【译文】拿吃饭的重要问题同礼节的细小方面相比,何止是吃饭重要?拿娶妻的重要问题同礼节的细小方面相比,何止是娶妻重要?
【诸儒注疏】礼食、亲迎,礼之轻者也。饥而死以灭其性,不得妻而废人伦,食色之重者也。“奚翅”,犹言何但;言其相去悬绝,不但有轻重之差而已。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礼之重于食色,犹之岑楼本高,钩金本重也,而任人乃谓食色为重,礼为轻,其所以比较之者,失其平矣。盖礼有轻重,食色亦有轻重,惟取礼与食色之并重者而比之,乃见礼之为重耳。若饥死以灭性,乃食之重者也。待礼而后食,乃礼之轻者也。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则食乃躯命生死所关,其重于礼甚矣。岂但如任人所云食重而已哉。不得妻而废人伦,乃色之重者也,亲迎而后婚,乃礼之轻者也。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则色乃居室大伦所系,其重于礼亦甚矣,岂但如任人所云色重而已哉,此正所谓寸木可高于岑楼,钩金反轻于舆羽者,惟其比轻之太偏,故其重轻之悬绝耳。岂可据之为定论乎?”
【元典】
“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译文】你去这样回答他:‘扭住哥哥的胳膊夺他的饭吃,就能得到饭吃;不扭就得不到饭吃,那么就该扭他吗?翻过东边人家的墙头,搂抱那家的闺女,就能得到妻子;不去搂抱,就得不到妻子,那么就该去搂抱吗?
【诸儒注疏】“紾”,戾也。“搂”,牵也。“处子”,处女也。此二者,礼与食色,皆其重者,而以之相较,则礼为尤重也。
此章言义理事物,其轻重固有大分,然于其中又各自有轻重之别。圣贤于此,错综斟酌,毫发不差,固不肯枉尺而直寻,亦未尝胶柱而调瑟,所以断之,一视于理之当然而已矣。
【理学讲评】珍,是捩转臂膊,用绳拴缚。孟子又承上文说:“礼与食色,从其偏重者较之,则轻重易差;从其兼重者较之,则定分自见。汝何不往应任人说:‘子以饥死为灭性,食固重矣,然敬兄亦礼之重也,设使当饥饿之际,纱缚兄之臂膊而夺之食,则得食,不殄则不得食,则将干犯礼义,忍于纱兄而夺之乎?子以不娶为废伦,色固重矣,然以正相从,尤礼之重也。设使当鳏旷之时,逾东家墙而牵搂其处女,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蔑弃礼法,敢于逾墙而搂之乎?’吾知殄兄之臂,则忍于恶逆,不但不以礼食矣。搂人处子,则敢于强暴,不但不亲迎矣。此则宁可饥饿而死,必不可珍兄以戕恩。宁可不得妻而废伦,必不可搂人处子以乱法。礼之重于食色,显然较着矣。以此而应任人,任人尚何说之可解哉。大抵先王制礼,本以防范人情,维持世教,有之则治,无之则乱者也。而猖狂自恣之徒,乐放佚而惮拘检,至有乞墙不羞,钻穴不耻,则礼坊之坏极矣。时君世主不能以教化堤防之,而反为流连之乐,荒亡之行,纵败度,欲败礼,思以匡世励俗,不亦难乎。”此孟子于任人之辩,而力折其妄,为世教虑至深远也。
【心学讲评】先王之制礼也,始于男女饮食,而推以及于远大。盖礼行于二者之中,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而持之于可久者也。唯有礼而后饮食之节成,则人各得以免于争夺;唯有礼而后男女之伦正,则人各有以有其室家。乃礼何从生乎?即从人心自然不容已之情,而通贤不肖以自然各得之道,则礼与食色同原而出,而不可分。唯食色重,而礼愈不得不重。且不可言礼重而食色轻,况可言礼轻而仁义重乎?若夫仪文之际,因人之可行而利导之,则损益斟酌、礼本自有权衡,而通其变终不损其常,非可据一定之文为礼病也。礼由义起,义根于心,而礼行焉。
自外义之邪说倡,因而其欲废礼者焉。任人有闻其说,而乐毁礼以自便者,乃故执仪文以为礼訾,而问于屋庐子曰:“今儒者争言礼重矣,似乎人生不可一日不用者唯礼。而今有至切于人死生之际者日食,其于礼也孰重乎?使礼而果重于食,则废食以全礼可矣,而岂果重乎哉?”屋庐子未诘其所言何礼,所言何食,而据常理以应之曰:“礼重。”亦见夫人无不可以得食,而鲜可以得礼,则不容不崇礼以为饮食之节也。任人又曰:“今即无论食之系于人之死生也,乃有情必不能自禁者日色,其于礼也孰重乎?使礼而果重于色也,则废色以全礼可矣,而岂果重乎哉?”屋庐子亦未诘其所言何礼,所言何色,而据正道以应之曰:“礼重。”亦见夫色为人欲之动,而礼为天理之经,则不容不守礼以为婚姻之正也。
于是而任人之邪说逞矣。曰:“礼而果重于食,则无有不重之时矣。今以礼言之,则必宾主百拜,以侑以醑而后食。有如饥饿欲死,而就食于人,其人不能备礼,而必待其礼具而后食,无礼则不食,饥而死矣。苟因乎食之重也,虽无礼犹食之,则得食而免于饥死。言礼重者亦将忘其身,以徇区区之缛节乎?如果然也,则礼重于食矣。不然,食固重,而何舍所重以从末节乎?礼而果重于色,则无有不重之理矣。今以礼言之,则必纳币奠雁,亲迎而后得妻。有如岁俭家贫,而年已及时,不容更待,不能备礼,而必求礼具而后娶,无礼则辞于女家,而不得妻矣。苟因乎色之重也,虽亲迎不备而犹娶焉,则得妻。言礼重者亦将老于鳏寡,以守琐琐之虚文乎?如果然也,则礼重于色矣。不然,色固重,而何舍所重以为浮荣乎?”
屋庐子守师说之专,而尚未足达乎先王制礼高深曲尽之妙,与人心自然之节文、时措而合宜之大用,则固不能对矣。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则其有疑必问,而求以卫道之初心,固足尚也。孟子曰:“异端邪说,竖坚僻之论以毁君子之道者,盖有甚于是者矣。君子尚能辟之,廓如也。况其言仅止此耳,则答之也何难之有哉!且不必以天理之生于人心者告之,且不必以先王之曲成乎物理者折之,且不必以食色之中自有礼、礼之中自裕于食色者深言之;彼所据者偶然之一端,而其说之易穷久矣。
“夫礼之行于食色者有本焉,礼因食色而生,食色得礼而立,其本也;有末焉,食色之穷而至于饥死与不得妻,礼之变而至于不以礼则得食得妻,其末也。从本而立论,则末之有余者可损,不足者可均。故先王礼食之文,以行之宾主从容之际,而不责之饥饿求食无告之人;亲迎之礼,以行之士族匹耦之家,而别有仲春令会男女无夫家之制。今舍其立于经常,根于深重之本,而就事变之生,仪文之数,以较量重轻,是犹之絮高卑者不揣其附于地上之本,而但就其可升可降之末以齐之,则方寸之木,其卑甚矣,有时焉,举而加于岑楼之上,可使高矣,非其果高也明甚,矫卑以为高者使之也。
“夫礼为人生必不可轻之大闲,生与俱生,死与俱死,人以异于禽兽,君子以异于野人,其视情欲之动、甘食而说色者,犹金之于羽也。夫金之重大于羽,岂待辨哉,然而有说存焉。定之于手,喻之心,而自知其重,则金重于羽者,自有谓也。即勿论金、羽等而金重,但使不力增于羽以求盈,力灭于金以求诎,则金必不失其量,岂有心于伸其邪说者执一钩之金而谓天下之金尽于此,乃故积一舆之羽而而谓凡羽皆此之取盈,以据为一定之则,而谓金固不重哉!
“夫食至于饥而死,其重者矣。彼当饥而死之际,无呼蹴焉得矣,而责以宾主之文,其轻者也。以此而比之,君子原有嗟可去、谢可食之中道,竞不复讲交拜侑坐之文矣,而奚啻以食为重,而礼为轻哉?礼之行于食者原为适馆授餐,安宾致饩者言也。绰然有余于食,而无礼则豕交兽畜,礼岂但重而已哉!
“色至于不得妻,其重者矣。以不能得妻之人,但勿淫奔焉足矣。而必期于六礼之备,其轻者也。以此而比之,先王原有合鳏寡、滋生聚之正政,尽去其元纁皮雁之仪矣,而妻但以色为重而礼为轻哉?礼之行于色者,原为士大夫有家,君公有国者言也。彼自无难于得妻,而无礼则为禽行而兽聚,礼岂但重而已哉!
“虽然此未可为任人之沉迷者告也。以其道治其人,即从其末而齐之,而折之有余矣。往应之曰:‘食果重乎哉,则无不重也。使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唯食之重,何有于兄?极重食之心,不珍兄而不止,如是则得食矣;苟于饥窘之际,而犹有兄不可珍之心存焉,则不得食。食重矣,遂将紾之乎?如不可紾,则食固有轻于必不可轻之时者。非然,导天下以紾夺,而弱之肉,强之食,夺兄未几,而弟又夺之以。色果重乎哉,则抑无不重也。使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唯色之重,何择于东家?极重色之心,不逾墙以搂而不止,如是则得妻矣;苟于无妻之日,而犹有处子不可搂之心存焉,则不得妻。色重矣,遂将搂之乎?如不可搂,则色固有轻于必不可轻之日者。非然,率天下以逾墙而搂,而鼠可牙,雀可角,搂自东家,而西家又逾其墙矣。’如是以应之,一以折其浮荡无本之邪辞,一以警其不容不愧之天良,则君子之告妄人者,不自亵其微言,而以动其惭悔,无不得矣。
“若夫人心之动,知食知色,则知敬知爱,其发也同原,而俱根于天命之正;先王制礼,节其食,重其色,则性以正,情以得,其用也有恒,而以保其生理之贞;此未易与浅人语,而君子亦何屑为之教诲乎!”
【元典】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
【译文】曹交问道:“人人都能成为尧、舜,有这说法吗?”孟子说:“有的。”曹交又问:“我听说文王身长十尺,汤身长九尺,我曹交有九尺四寸多高,只知道吃饭罢了,怎样才可以(成为尧、舜)呢?”孟子说:“这有什么难的呢?只要去做就行了。”
【诸儒注疏】赵氏曰:“曹交,曹君之弟也。”“人皆可以为尧、舜”,疑古语或孟子所尝言也。“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栗而已。如何则可?”曹交问也。“食粟而已”,言无他材能也。
【理学讲评】曹交是曹君之弟,是时性道不明,人皆高视圣贤,以为不可几及。而孟子每道性善,必称尧舜,曹交疑之,因问于孟子说:“圣人莫过于尧舜,尧舜之为圣,疑若古今绝德,非人之所能为,乃有言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不识果有此理乎?”孟子答说:“尧舜虽圣,与人同类,何不可为之有,信有此理也。”曹交不喻为字之意,乃以形体自负说:“交闻自古能为尧舜者,莫如周之文王,商之成汤,文王之长十尺,汤之长九尺,是有此非常之躯干,方有此非常之事功,则欲为圣人,必非眇小者之可能也。今交九尺四寸以长,比文不足,比汤有余,似具圣人之体貌矣。及揣己量力,则但知食粟焉耳。更无他长可以表见于世,有其形而无其实,交之有愧于汤文远矣,敢问如之何,乃可以为尧舜乎?”孟子答说:“圣人所以为圣,不在形体之间,子乃以尺寸长短,较量汤文,何有于此。亦惟励作圣之志,反己自修。去其不如汤文者,就其如汤文者,黾勉为之而已矣,岂有志欲为,而力不逮者哉?”
【元典】
“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鸟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
【译文】如果有个人,力气提不起一只小鸡,那他就是个没有力气的人了;如果说能举起三千斤的东西,那就是个很有力气的人了。既然这样,那么只要能举起乌获举过的重量,这样也就成为乌获了。一个人可担心的,难道在于不能胜任吗?在于不去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