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儒注疏】“匹”,字本作“鸥”,鸭也,从省作“匹”,《礼记》说“匹为鹜”,是也。“乌获”,古之有力人也,能举移千钧。
【理学讲评】匹,是鸭鸟。乌获是古时有勇力的人。孟子承上文说:“吾谓作圣之功在修为,不在形体者何?视观人之勇力可知矣。有人于此,匹雏虽至轻也,举之而不能胜,则为无力之人矣。今有人焉,百钧虽至重也,而曰我能举之而不难,则为之有力之人矣。人力之强弱,惟辨于举物之胜与不胜如此。然则乌获之力,能举千钧者也,使有能举乌获之任者,不必其形体之相似,而膂力相当,是亦今之乌获而已矣。若使能为尧舜之所为,岂不即今之尧舜乎?人乃谓尧舜之道,非我之材力所能负荷,往往以不胜任为患。岂知力之不胜,不足为患,患在志安于卑近,而无克念之诚。功狃于因循,而无勇往之力,可为而不为,斯乃圣狂之攸判耳。诚一为之,夫何不胜之足患哉!”
【元典】
“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译文】慢慢地跟在长者后面走,叫作悌,快步抢在长者前面走,叫作不悌。慢慢走,难道是一个人不能做到的吗?不去做罢了。尧、舜之道,孝和悌而已。
【诸儒注疏】陈氏曰:“孝弟者,人之良知良能,自然之性也。尧、舜人伦之至,亦率是性而已,岂能加毫末于是哉?”杨氏曰:“尧、舜之道大矣,而所以为之,乃在夫行止疾徐之间,非有甚高难行之事也,百姓盖日用而不知耳。”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人之不能为尧舜者,其患固在于不为矣。然尧舜岂难为者哉,今夫长者在前,我徐行而让步于后,这便是知敬长之礼,叫做弟。使长者在后我疾走而突出其前,这便是有傲长之心,叫做不弟。夫徐行者,不过于步趋之间,遵先后之序,岂有甚高难行之事,为人所不能者哉?惟其忽长幼之节,是以废事长之礼,盖有自不肯为耳。岂知这孝弟之道,近之,则为吾人知能之良,推之实圣人尽性之事。故虽尧舜为人伦之至,其道若至大而无以加,然尧惟亲睦九族,而后有平章之化,舜惟慎徽五典,而后有风动之休,是尧舜之道,亦只在孝弟而已,孝弟之外,别无性分,则性分之外,别无事功。虽尧舜岂得而加毫末于其间哉。夫圣道不越于孝弟,而孝弟惟在于徐行,则欲为尧舜者,信乎其不难矣。”
【元典】
“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译文】你穿尧所穿的衣服,说尧所说的话,做尧所做的事,这样也就成为尧了。(如果)你穿桀所穿的衣服,说桀所说的话,做桀所做的事,这样就变成桀了。
【诸儒注疏】言为善为恶,皆在我而已。详曹交之问,浅陋粗率,必其进见之时,礼貌衣冠言动之间多不循礼,故孟子告之如此两节云。
【理学讲评】孟子又承上文说:“尧舜之道,不外于孝弟,则圣人果不难为矣。子欲学为圣人,岂必求之远且难哉。自吾一身而言,衣服言动之微,皆道之所在,学圣则圣,学狂则狂,在子之趋向何如耳。子若服尧之服,而非先圣之法服不敢服,诵尧之言,而非先圣之法言不敢言,行尧之行,而非先圣之法行不敢行,如此则反身循理,无一事不在于规矩之中,虽不必容貌如尧,而衣冠言动,都与尧相似,是亦一尧而已矣。子若服桀之服,而从其诡异之制,诵桀之言,而从其邪僻之词,行桀之行,而从其暴虐之事。如此,则悖理乱常,无一事不出于规矩之外,虽不必容貌如桀,而衣冠言动都与桀相似,是亦一桀而已矣。夫能为尧则必能为舜,而出于尧,则必入于桀,为圣为狂,机惟在我,子可以不审择所从哉?”
【元典】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 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译文】曹交说:“我能见到邹君,可以向他借个住处,愿意留下来在您门下学习。”孟子说:“(尧舜之)道就像大路一样,哪里是难懂的呢?就怕人们不去寻求罢了。你回去寻求吧,会有很多老师的。”
【诸儒注疏】假馆而后受业,又可以见其求道之不笃。言道不难知,若归而求之事亲敬长之间,则性分之内,万理皆备,随处发见,无不可师,不必留此而受业也。曹交事长之礼既不至,求道之心又不笃,故孟子教之以孝弟,而不容其受业。盖孔子余力学文之意,亦不屑之教诲也。
【理学讲评】曹交闻孟子之言,有感于心,说道:“交始初只疑圣道难为,幸而得闻夫子之教,乃知尧舜可学而至,此一念求教之诚,有不容自己者,如得见于邹君,可以假借旅馆,以为驻居之所,愿暂留于此,而受业于夫子之门墙,庶几得尽闻圣道之传,终成学圣之志矣。夫假馆而后受业,则其求道之不笃可知。”孟子乃从而拒之说:“子欲假馆受业,意以道之难知,而求师于我也。不知这个道理具于性分之内,着于日用之常,天下古今,坦然共由,就与那大路一般,岂有隐僻难知之理,而待人指示者哉?但人自迷于向往之途,病在不知所以求之耳。子诚归于家庭之间,而求此道于事亲敬长之际,于吾之所谓孝、弟者,皆务身体而力行之,则行止疾徐,随所寓而皆道,衣冠言动,随所觉而皆师,不必身亲授受,而自师资之有余矣,岂必留此受业,而后可以求道哉。”孟子此言,虽为曹交而发,然孝、弟不待外求,尧舜可学而至,实万世不易之论也。
【心学讲评】学者求道之心决于一念,一念定,则动静云为皆有善恶之几明着于前,而求合于道者,取之自心而已足。若但惊其名,而无果于有为之志,徒欲托于君子之门以自矜,则其人固在不屑教诲之中,君子姑且使之自反焉,而冀其悔悟耳。
有曹交者,偶至于邹,闻孟子而求见,乃遽然问曰:“闻之君子之言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则尧、舜之道,得其传而为之也易果有诸乎?”夫人内自顾而为尧、舜者何在也?上顾尧、舜而为之者何由也?而果实有其无难者乎?孟子亦以正对之曰:“何为其不然哉!尧、舜有所以为之也,人有所以为尧、舜者存也。”同此人,同此心,同此理,君子体之深,故辞之决也。
交乃遽自言曰:“人果可以为尧、舜则形质之伟然者尤异矣。交闻为尧、舜于周者,文王也,其形十尺;为尧、舜于商者,汤也,其形九尺;故人传其得天者胜,而以至乎圣者优。今交九尺四寸以长,亦可无多让矣;乃食粟而已,大功莫能建也,大名莫能成也。于此必有道焉,以迥拔乎寻常,而成非常之业,将如之何以即得其传而无难致者?”
孟子曰:“子何以其形为哉!文王偶然而十尺耳,汤偶然而九尺耳,子亦偶然而九尺四寸耳。形之异,何有于道之污隆?子以为如之何则可者,是岂有捷得之术、密传之法哉!亦在乎勇于为,而勉其所不知以求知、力其所未行以!必行而已矣。
“今有角力之人于此,犹是人,则强弱勇怯之数亦无异也。有力不用而自安于弱,日吾力不能胜一匹雏也,则人怪之,以为无力人矣。无力者,岂至于一匹雏之不胜乎?自不肯以力鸣,则委匹雏为不能胜而可以宴坐耳。今使其人奋然自命日,吾将举百钧焉,由是而发愤以举之,则人竞推以为有力人矣。其有力也,岂果百钧之无难举乎?既欲以力显,则虽百钧之不易举,而举之在我耳。夫有力者称乌获,非仅以其名也,亦非其形貌之殊也,能举重任也。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乌获也,有其实斯有其名。然则人之以不胜为患者,在未尝为之之先,早有畏难自沮之念,而岂果足为患哉?以可为之事,具为之之力,则尧、舜人也,我亦人也,而无如我之弗为何耳。怠于一念,而废功终身,是则可患也。
“若夫道,则众着于事物,而转移于当念,出乎善则入乎恶,反其恶则归于善。今以行步之间,一敬一肆,亦无难知而难行者,但使心知有长,而不任意以行,则徐行而居长者之后,于是而自不愧于弟道,人莫不以弟予之;傲惰之咎,不知其何以消矣。忘乎长者之当敬,而不自谨于追随,疾行而居长者之先,于是而自不知有弟道,人必以不弟责之;逊让之情,不知其何以泯矣。甚哉,一动一静之间,而得失之几决焉。要其事,非强之以所难也,一徐行而弟即在,岂人之所不能哉?唯习气之染已深,良心之放不求,以不肯为之偷心,而故为不足为之妄想,则随于陷溺而终不可复也。
“夫尧、舜之道大矣,然岂有他哉?充知爱知敬之天良,以行其不忍不敢之实事,则天明地察,平章昭明之盛德大业,皆从此顺而致之而已矣。然则子之欲为尧、舜也,亦在子之身尔。今使子决其志于为尧,则内顾于躬,有一不如尧焉,而心不安。乃服必尧之服,而饰躬以定志;诵必尧之言,而修辞以立诚;行必尧之行,而循礼以居正,则尧之所以为尧者在是,而皇皇君子之容,奕奕哲人之话,兢兢至德之修,尧之道尽于此,是尧而已矣。然未易言也。服非尧服,则且同于桀之服矣,便于身,不恤其称也;诵非尧言,则且同于桀之言矣,肆于口,不顾其悖也;行非尧行,则且同于桀之行矣,违于心,必戾于物也;而可以为尧者居然为桀。危哉,一念之存亡,万行因之而异,而即圣与狂之所自分。故曰亦为之而已矣,而何形体之足言乎!”
孟子之诏交,可谓切矣。而交犹未悟也,乃曰:“交今也幸得见于邹君,不患其无托也,可以假馆而为久留之计,愿留此而受业于夫子之门,庶乎知尧之服何所制,尧之言何所称,尧之行何所修。夫子必有以授我者,而庶几乎其即为尧也。交之词遽;其情浮益见于此矣。孟子曰:“子何以留为乎?夫尧、舜之道,非有密授也,非有曲致也,判然于善恶之两途,而显之于日用之必然,若大路然。人心自有之而自喻之,岂难知而必俟人之指示哉?人之所以趋桀如崩,而学尧若登者,特放其心而不求耳。使子而果欲求之也,则且归而自求之。此身固人之子、人之弟也,为子之父兄者,即我立爱立敬之师;子日有言,日有行也,加子以尤悔者,即子为敏为慎之师也。师自有余,而岂吾之有特传以示之哉?”
呜呼!此孟子距交之词,所谓“不屑之教诲”也。然自其言观之,则道无难而为之也难,固学者之通患,又何尝不为教诲之深哉?
【元典】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译文】公孙丑问道:“高子说:《小弁》是小人(所作)的诗。(对吗?)”孟子说:“凭什么这么说呢?”(公孙丑)说:“因为诗中有怨恨。”孟子说:“高老先生的论诗太呆板了!如果有一个人,越国人拉开弓去射他,(事后)他可以有说有笑地讲这件事;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和越国人关系疏远,(可以由他去犯罪。)如果是他哥哥拉开了弓射他,(事后)他就会哭哭啼啼地讲这件事;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和哥哥关系亲近,(不愿让他服罪。《小弁》的怨恨,出自热爱亲人热爱亲人就是仁。太呆板了,高老先生这样的论诗!”
【诸儒注疏】“高子”,齐人也。“《小弁》”,《小雅》篇名。周幽王娶申后,生太子宜臼;又得褒姒,生伯服,而黜申后、废宜臼。于是宜臼之傅为作此诗,以叙其哀痛迫切之情也。固”,谓执滞不通也。“为”,犹治也。“越”,蛮夷国名。“道”,语也。亲亲之心,仁之发也。
【理学讲评】高子,是齐人。“小弁”,是《小雅》篇名。昔周幽王初娶申后,生子太子宜臼。后得褒姒,生伯服,甚嬖爱之,因黜申后而废宜臼。于是宜臼之师,为作此诗,以述哀痛迫切之情,因名其诗曰“小弁”。关弓即是弯弓。公孙丑问于孟子说:“吾闻高子说诗也,以为诗三百篇,多仁人孝子之言,惟“小弁”为小人之诗也。”孟子问说:“高子以小弁为小人之诗,其说云何?”公孙丑答说:“高子谓诗之为教,温柔敦厚,故虽父母恶之,劳而不怨。今小弁处父子之间,而为嗟怨之词,有哀痛迫切之情,无温厚和平之意,此所以为小人之诗也。”孟子说:“凡说诗者,当会其意,而不可泥其言。固矣哉,高叟之说诗也。夫谓‘小弁’为怨则可,谓怨小人,则不可,何者?‘小弁’乃怨其当怨者也。譬如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此人,我虽知其杀人之不可,然不过从旁谈笑而开道之,初无急迫之意,此岂有他故哉,以越人与我,情分疏远,利害本不相关,故因其疏而疏之也。如使其兄关弓而射此人,则己恻然,恐陷其兄于杀人之罪,当必向前垂涕泣而劝止之,不胜其惶遽之情矣,此岂有他故哉。以兄与我,手足至亲,休戚本同一体,故因其亲而亲之也。今‘小弁’所处,乃人伦之大变,废嫡立庶,且将有亡国之祸,正与其兄关弓而射的一般。安忍恝然无愁,谈笑而道之乎?故其为诗,哀痛迫切,庶几动亲心之感悟,不至陷宗社于危亡,正是垂涕泣而道之之意。盖亲亲之情,不容自己者,这亲亲之心,乃至诚恻怛之念,仁之废也,未有小人而仁者,而可谓‘小弁’,为小人之诗乎?泥其词而不通其志,此高叟之说诗,所以为固也。”
【元典】
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译文】公孙丑问:“《凯风》这首诗为什么没有怨恨情绪?”孟子说:“《凯风》这首诗,是写母亲的小过错;《小弁》所写的是父亲的大过错。父母过错大而不怨恨,这是更加疏远父母;父母过错小而怨恨,这是一点都不能受刺激。更加疏远父母,这是不孝;不能受(父母)一点刺激,也是不孝。孔子说过:‘舜是最孝顺的了,到了五十岁上还眷念着父母。’”
【诸儒注疏】《凯风》,《邶风》篇名。卫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此以自责也。“矶”,水激石也。“不可矶”,言微激之而遽怒也。言舜犹怨慕,《小弁》之怨,不为不孝也。赵氏曰:“生之膝下,一体而分。喘息呼吸,气通于亲。当亲而疏,怨慕号天。是以小弁之怨,未足为愆也。”
【理学讲评】“凯风”是《国风·卫》诗篇名。卫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诗以自责,其诗名曰凯风。矶是激水的石。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小弁之怨,固是亲亲,至于凯风之诗,七子不得于其母,犹小弁不得于其父也,何为痛自刻责,却不怨其亲乎?”孟子答说:“入子之情,本无亲疏,而父母之过,则有大小。凯风之母,虽是有过,然失节之辱,止诒玷于家庭,是过之小者也。若小弁之父,贼天性之恩,乱嫡庶之分,祸且及于宗社,是过之大者也。使亲之过大,而我漠然无所动其念,不知咨嗟哀怨望之以恩,则亲既绝我,我又自绝于亲,已疏而益疏,其薄于亲甚矣,于心何忍焉!若使亲之过小,而我愤然有所迫于中,遂即抵触叫号,继之以怨,就如以石激水,水不能容乎石,微激而遽怒,其不可矶甚矣,于心亦何忍焉!以此观之,愈疏,是有忘亲之心,忘亲不可谓之孝也。此小弁所以怨也。不可矶,是无顺亲之心,不能顺亲,亦不可谓之孝也,此凯风所以不怨也。怨与不怨,各有攸当,恶可比而同之乎。’昔者孔子称赞帝舜说:舜其为天下之至孝矣,年至五十,犹怨慕其亲而不忘,非至孝其孰能之。”夫舜以怨慕而称至孝,则小弁之怨,未可谓之不孝也。高子乃以小人目之,何其说诗之固哉。然怨慕虽入子之至情,而天性暌离,实人伦之不幸也。使大舜不遇瞽瞍,宜臼不遇幽王,岂乐于以孝称哉。及考瞽瞍惑于嚣妻而宠傲象,幽王溺于孽妾而宠伯服,则知贼人父子兄弟之恩,伤天性之爱者,多自稚席始矣,可不戒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