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燔肉,是郊祭胙肉。税冕,是脱去冠冕。孟子因淳于髡讥已未得为贤。又晓之说道:“子谓事功可以观人,似以贤者为易知,不知贤者固未易测也。盍即孔子之事观之,昔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三月而鲁国大治,齐人闻而恐惧,因以女乐遗鲁君,鲁之君相,惑于声色,果怠弃政事,疏孔子而不用。是时孔子已有去志,但未即行耳。适遇鲁有郊祭,孔子以大夫陪祀,礼当有燔肉之颁,又不颁及孔子,于是孔子祭毕即行,虽冠冕亦不暇脱,其毅然不肯少留如此。当是时,入之不知孔子者,以为燔肉甚微,偶然遗漏,如何便去。其知孔子者,以为郊必致燔,乃是待大夫之礼,今既这等疏慢,如何不去,此两说者,皆非深知孔子者也。乃孔子之意,以为使我因受女乐而去,则显其君相之失。设若无故而去,则又非出处之宜,故不以受女乐之大过去,而以不赐燔肉之细故行,使君相之罪,既泯于无迹,而在己之去,亦不为无由。其见几既如此明决,而用意又如此忠厚。然则君子之所为,信有出于常情拟议之外者,或以为为肉,或以为为无礼,皆众人浅陋之见,乌能知君子微意之所存哉?”君子之不易知如此,则孟子之所为,固非髡之所能识也。乃以知贤自任,而谓世无贤者,妄亦甚矣。盖是时游士、说客,皆挟其富强之术,以干世主,就功名。而孟子独以仁义之道与齐王言,欲以攻其好勇、好货、好色之疾,所以言常不合,仕齐不久而辄去也。然终不肯显言齐王之失,正与孔子去鲁同意。淳于髡乃以为未仁,又以为未贤,岂知孟子者哉。
【心学讲评】孟子之在齐也,以足用为善之齐王有可以兴王之望,而终以道不行而去。盖一暴十寒者有以沮之,则惟功利之徒以滑稽之才乱王之耳目,而大贤之志不伸。于是且将去之,然未尝不望王之改而犹可留也。乃淳于髡者欲激孟子以去,而肆意排诋。在君子固不屑与之辨,而邪说猖狂以害人国,则不能不折之。要之,孟子之用心非彼之所能测者久矣。髡于孟子将去之际而见于孟子曰:“夫子之所以自命而思以易天下者,岂非仁乎?夫仁者之道大端有二:以博济为念,则虽委曲而必功之可成,故享显名厚实而不辞,是先名实者,盖其以人为重,而汲汲于扶人之危、定人之倾者也,则膺荣宠而初非为己。以洁清为高,则必远引而不屑世之我知,故置显名厚实于不顾,是后名实者;盖其自视诚重,而澹然于是之我知,物之我贵者也,则绝物荣而可不为人。乃夫子之于齐,王重用之,国人属望焉,其位在三卿之中,可以有为,非自为之道矣。而未尝有排难解纷、利国安民之迹,名实未有益于上也,而一旦欲致政而归,又若高举远引之所为,无复为人焉,则是徒受崇高之位,而两无所据,夫子之心何以自安?而素以仁自居者固如是乎?无已,亦曷姑留此而展所为乎?”夫髡实欲孟子之去,而故责其去,盖穷孟子以无能为,而激其必不可留也。
孟子曰:“子亦知言仁乎?吾且与之言仁。夫仁求惬于心之安,而岂有一定去留之理乎!古之人有虽居下位而志不可屈,不屑以己之贤事不肖之主者,则伯夷是也。夷非后名实也,以名实非不肖者之可共居也。有于汤之贤而五就之,于桀之不肖而亦五就之,惟恃己之以道觉民,而不仅见汤之可事,故且姑为来去,且不见桀之不可去,而必曲为匡扶,则伊尹是也。尹非先名实也,以为人之即以为己也。有污君不可事,而无嫌于事,不深恶而远之;小官无能为,而无嫌于为,不鄙夷而辞之;则柳下惠是也。惠非介于先名实后名实之间也,以名实可有而不必有也。合而观之,则三子者各有其道,坦而由之,而夷不师尹,惠不效夷,唯其所行,而为道固不同矣。而意之所向,理之所归,则三子无异也,一也。夫或出或处,或介于出处之间,乃吾决其志之所向,行之无疑,而谓之一者,是岂可以迹求哉!一者何也?可以一言而断之日,仁也。心不可以独知,而可以独喻,因其所处;守其无私,皆协于理之安焉者也。然则君子可进则进,可退则退,慷慨任事而非但为人,决意远引而非以为己,亦行其心之不容已者而已矣。何必进而求合于成化成功之盛迹,退而坚持其不降不辱之高尚,以求同于一涂哉?吾今者亦行吾心之安而已,仁不仁,非子之所与知也。”
髡乃益逞其无状之词曰:“吾所以谓夫子之不当去者,为夫子谋也。若去留不足为重轻,则自昔已然,而人之崇虚名以待儒者,亦过计耳。鲁缪公之时,非复周公之故国矣,岂其廷无高谈仁义之士乎?公仪子,所谓贤者也,而执国政,亢拔葵、却鲁之节,宜若国尔忘家。子柳、子思,皆所谓贤者也,而俱为臣,养闭门辞馈之望,自谓怀仁而守义。乃鲁于斯时,未尝受三子之泽,而徒尸位于朝廷,国日蹙于强邻而莫之能保。若是乎,贤者之自为贤,而人胥贤之,称先王,道古昔,只以坐困人国,而无尺寸之功,乃彼三子者心亦未尝不安,而终自许为仁也。然则夫子虽果仁乎?亦尝念及人君之留连而不忍舍者何为也?则必欲挽白驹之驾者,亦愚矣乎!”
孟子曰:“危哉,子之为人国计也。期小功,邀小利,则贤者无以自见。若为国家根本之计,岂浮沉功利者之所能任乎?且无论鲁之多君子而可弱不可亡,即若百里奚者,知利之可以亡虞而去之,虞公听荀息之邪谋而不能留也,而虞亡遂速;以大义谏秦穆公之贪功生事,而穆公终悔过而用其道,乃以霸于西戎。然则国不用贤,将举宗社以委之截截谝言娼疾之士,子孙之根本已亡,黎民之怨叛交作,且必亡也;而求如鲁以积弱之余,虽削而终不失先公忠厚之传,以保其苗裔,其可得与?子不欲人国之为鲁也,其将欲使为虞乎?则夫若百里奚者且缄默而远去,自有洁身之道焉,而况不为百里奚者哉!”
髡亦知诋毁贤者之说不伸,而变其说以直诋孟子曰:“髡之所谓贤者,亦当世慕名而谓之为贤耳。若其果贤也,则何有于削,何有于亡也?夫贤亦何难测之有乎?匿其迹而自矜以其心,而自信以为仁耳。若从其迹而实求之,亦何藏于中而不可为人之共信者乎?且以匹夫庶妇之微也,王豹诚善讴矣,处于淇,而西河皆习之而善讴,其音之曲折,皆豹之所传也;绵驹善歌矣,处于高唐,而齐右皆化之而善歌,其声之曼延,皆驹之所教也;华周、杞梁之妻以夫死事而尽礼尽哀以哭之,乃莒国之妇人以笃夫妇之情,而达于礼,变夷裔之俗为善俗。由此观之,人亦惟实有其善者耳,不在名也。诚有诸内矣,则必非孤信此心,以为可谢天人之咎愧,而必形诸外焉,视天下之溺也而拯之,见国家之弱也而强之。若夫苟有可为之能,以规画一必为之事,则得尺而尺,得寸而寸,进一言而即可以利国。如其以大有为自命,而卒无尊主安民之功者,髡盖览古今、阅当世而未之睹也。以是而验之,故以知当世之无贤者也。自以为贤,非果贤也;人推其贤,而究非贤也。若其有之,则得其位即可行其志,世无不可共之功名,国无不可扶之气数,髡必识之矣。髡所不识,而人主奉之以荣名而不之察,乃曰将以免人国之亡也;国亦何至于亡,而使之贪不亡之功以自饰乎!”
孟子知髡之极意诋毁,唯恐己之或留,乃示以必去而姑待之情,以使之勿复多言也,曰:“子而遂足以知贤者乎?夫贤者,以君子之道为道者也,则孔子是也。孔子为鲁司寇,与闻国政,亦若可以大行其志矣。乃齐人间之,季桓子惑焉,而终于不用。不用,则孔子之道不行,而决去之志定矣。乃尚从鲁君而祭也,从祭之时,鲁人曾不知其久有去之心焉。适其时颁燔肉于大夫而不至,于斯时也,速于去而更无所待,不脱冕而遂戒行色焉。乃鲁人见其去之速而疑之,乃起而议之。不知者以为宗庙之惠颁,为先公逮下之泽,不至而恩已绝也。其自以为知孔子者则曰:祭有常典,而废赐燔之礼,则君相不以礼自处,无礼之人不可与治也。然不知者不知,而知者亦不能知。乃孔子则以君子之绝交,与人以可受;燔肉之不至,君与相之微罪也。以此而行,则国不用贤之大过可以隐;而抑必正其名于典礼之得失,以为必去之道,则进退之际光大,而可告无罪于神人。若心在必去,而不欲明言,乃一旦悻悻而行,是苟去也,君子之所不欲也。然则君子存心之忠厚,立身之正大,酌之于身,因之于时,其未去也,人莫能使之去,其必去也,人亦弗能留,不屑与众人言之,而众人者以利禄之情测君子,亦乌能识之乎?夫去不去且无从窥其用意,而况大有为之功,非众人计量可及者,其可以食利邀功之情测之乎?”
于是而淳于髡知孟子之必于去,知去而必不可留也,其奸遂,其辨已穷,而可以告之于齐王,使无留行之事,乃欣然以退,而不复辨焉。呜呼!此孟子之所以不能安位行志,而齐王之终于不可与为矣。盖国不患有嬖佞之小人,而患有邪佞之游士。故王驩尚欲附孟子以为荣,而髡敢于排贤者而不忌,此共、驩之殛所为必伸于虞廷也。
【元典】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译文】孟子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现在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现在的大夫是现在诸侯的罪人。”
【诸儒注疏】赵氏曰:“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也。三王:夏禹、商汤、周文武也。”丁氏曰:“夏昆吾,商大彭,豕韦,周齐桓,晋文,谓之五霸。”
【理学讲评】五霸,是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三王,是夏禹、商汤、周文武。孟子见世道浸衰,王降而霸,霸降而战国,其势将使先王纪纲法度,荡然无存者,故着其罪以警惕之。说道:“自古治世安民,德莫有过于三王者,三王既往,五霸迭兴,虽不无扶衰拨乱之功,然矫命雄行,惟威力是尚,王法从此坏矣,此得罪于有道之世,而为三王之罪人也。至于今之诸侯,岂但不知有王法之可守。即五霸所申之禁令,亦皆废之不遵,而惟以巧诈相倾,殆又得罪于五霸,而为五霸之罪人也。至于今之大夫,岂但不知有霸略之可图,即诸侯所不敢萌之妄念,彼皆导之以必为,而惟以阿谀取容,殆又得罪于诸侯,而为今之诸侯之罪人也。”盖世变之趋愈下,故人心之伪愈滋,非得王者起而正之,祸乱之作可胜言哉。
【元典】“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 “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译文】天子到诸侯那里去叫作巡狩,诸侯朝见天子叫作述职。(天子巡狩,)春天视察耕种情况,补助(种子、劳力)不足的农户;秋天视察收获情况,救济缺粮农户。进入某个诸侯国,(那里)土地开垦得多,田野整治得好,老人得到赡养,贤人受到尊敬,有才能的人在位做官,那就有奖赏,拿土地奖赏。进入某个诸侯国,(如果那里)土地荒芜,遗弃老人,排斥贤人,贪官污吏在位,那就给予责罚。(诸侯)一次不朝见(天子),就降他的爵位;两次不朝见,就削减他的封地;三次不朝见,就派军队去。所以,天子(对于有罪的诸侯,只是)发布命令声讨他的罪行,而不(亲自)征伐;诸侯(是奉天子之命去)征伐而不声讨。五霸却是胁迫诸侯去讨伐别的诸侯,(破坏了三王规矩,)所以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
【诸儒注疏】“庆”,赏也;益其地以赏之也。“掊克”,聚敛也。“让”,责也。“移之”者,诛其人而变置之也。“讨”者,出命以讨其罪,而使方伯连帅帅诸侯以伐之也。“伐”者,奉天子之命,声其罪而伐之也。“搂”,牵也。五霸牵诸侯以伐诸侯,不用天子之命也。自“入其疆”至“则有让”,言巡狩之事;自“一不朝”至“六师移之”,言述职之事。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所谓五霸为三王之罪入,何以见之?盖三王之时纪纲振举,法度修明,天子以时巡行于诸侯之国,这叫做巡狩。巡守者,巡其所守之土地也。诸侯以时朝觐于天子之廷,这叫做乏职。述职者,述其所修之职事也。时乎春日,正是百姓每耕田的时候,中归有牛种不足的,必赈贷以补益之,使他不妨于耕。时乎秋日,正是百姓每彬获的时候,中间有粮食不给的,必赈贷以周助之,使他不妨于敛。天子省哥畿内,诸侯省于国中,察闾阎之疾苦,行周恤之恩惠。三王之世,民皆家给人足,而无匮乏之患者,盖以此耳。”辟,是开垦。掊克,是聚敛。让,是切责。孟子承上文说:“以巡狩之事言之,天子之适诸侯,本欲察邦国之治否,以验职业之修废也。若入其疆内,见得土地开垦,田野修治,老者养之以安,而不至冻馁,贤者尊之以爵,而罔或遗逸,且用俊杰有才之士,使之布列庶位,分猷而宣力。如此,是能克谨侯度,有功于王室者也,能无庆赏之典乎。则增益其土地,以示优异之恩,而有功者上,诸侯莫不欣然以为劝矣。若入其疆内,见得土地荒芜,四境不治,老者遗弃,而冻馁不免,贤者放失,而礼意不及,惟用掊克聚敛之臣,使之损下益上,蠹政而殃民,如此,是怠弃封守,违背乎王章者也,能无威让之令乎。则切责其愆尤,以示斥罚之义,而有罪者下,诸侯莫不凛然以为惩矣。夫以巡狩一行,而庆让并举,所以纲纪世道之具,联属人心之机,皆在于此,此所以为三王之制也。”孟子承上文说:“以述职之事言之,诸侯朝于天子,本自有常期也。使其如期而至,固必有赉,予之典矣。设或一次不朝,是慢上之渐也,则贬其爵位,以次而降其官。再次不朝,是陵替之端也。则削其土地,以次而损其禄。如或三次不朝,则悖乱已极,不但当削其地而已,遂命六军之众,往诛其人,而更置贤者,以守其国焉。此述职之法,亦与巡狩同一庆让之典者也。由此观之,三王之世,礼乐征伐之权,皆出自天子,臣下无敢擅专者,故天子但出令以讨罪,而不必亲兴伐国之师。诸侯但承命以伐人,而不敢擅兴讨罪之旅。此体统名分所在,由三王以来,未之改也。今五霸不用天子之命,牵连与国之诸侯,以攻伐诸侯之叛已者,名虽为伐,实同于讨,岂非以臣而僭君,以下而犯上,得罪于王法者乎?我故说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元典】
“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译文】五霸中,齐桓公最强。在葵丘盟会上,诸侯们捆绑了牺牲,把盟书放在它身上,并不歃血。(盟书)第一条说,责罚不孝的人,不得擅自改立太子,不得把妾立为正妻。第二条说,尊重贤人,培育人才,用来表彰有德行的人。第三条说,要敬老爱幼,不要忘了来宾和旅客。第四条说,士人不能世代做官,公职不能兼任,选用士人一定要得当,不得擅自杀戮大夫。第五条说,不得到处修筑堤坝,(垄断水利,)不得阻止邻国来买粮食,不能私自封赏而不报告盟主。盟书最后说,凡是我们同盟的人,盟会之后都恢复友好关系。现在的诸侯都违背了这五条誓约,所以说,现在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