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俭,是节制的意思。孟子承上文说:“诸侯百里之制,创定于先王而通行于天下,即以齐鲁二国征之。昔周公以王室懿亲,着笃柴之绩,报功之典,宜加厚也。乃其出封于鲁,地方不过百里。当时女非不足,而止于百里,若有所限制,而不得逾越者,取其能守鲁之典籍而已太公以师尚父,奋鹰扬之烈,报功之典,亦宜加厚也。乃其出封于齐,地方不过百里,当时地非不足,而止于百里,亦若有所限制,而不得逾越者,取其能守齐之典籍而已。在天子固不得以优厚之恩,加于常制之外,在二公亦不得以亲贤之重,超于藩封之等,此二国之故典也。夫前人以百里受之天子,则后人当以百里嗣其先君。无所容其增益者。今鲁为方百里者五,四倍于始封之旧,其并吞小国,侵犯王制,已不少矣。子以为有王者作,欲修明法度,以整齐邦国,则鲁之地,将在所损乎,抑在所益乎?吾恐以百里之制,明一王之法,其当裁削也必矣。夫已据之土地,且不能保,而他邦之封域,又欲兼而有之,吾未见其可也。”
【元典】
“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译文】不费力就把那里的土地取来并入这里,这样的事仁人尚且不干,何况用杀人来求取土地呢?君子侍奉君主,只该专心一意地引导君主走正道,立志在仁上罢了。
【诸儒注疏】“徒”,空也;言不杀人而取之也。“当道”,谓事合于理;“志仁”,谓心在于仁。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分封之定制,既不可越,则诸侯之取与,皆不得私。设使不兴一兵,不戮一民,徒手而取南阳以与鲁国,在仁者犹以为贪利苟得,不肯妄为,何况驱民于锋镝,杀人于原野以求之乎。夫越制而行,谓之不道,残民以逞,谓之不仁。虽曰鲁君欲之,亦吾子所当救正者也。子未闻君子事君之道乎?盖君子之事君也,积诚感动,平时有辅养之功,尽力维持,随事有箴规之益。君不向道,则务引之于当道,使事事合理,而一毫非僻之事不行。君不志仁,则务引之以志于仁,使念念合理,而一毫残忍之念不作。此所以君无失德,臣无阿意,而常保其国家也。子诚能止伐齐之师,而勿以殃民为事,勿以战胜为功,则无愧于君子事君之道矣。”按孟子引君当道一言,可为万世人臣之法。然孟子历说齐梁之君,而终不能挽之于王道,则可见尽忠补过,固在于臣,而尊贤乐善则系乎君,人主诚能虚心任人,然后君子得行其志,而治功可成也。
【心学讲评】先王之所制为天下后世必遵之法,以建久安长治者,曰道;而人君推其不忍之心,以休养其民者,曰仁。乃率行先王之道,则天下安于无事,而仁自全;推其不忍之仁,则自有所惮而不为,而道不悖。战国之世,侯度失,兼并兴,危士民而争地争城,而惨杀不顾,道不能为之防,心不能为之动,固其君实然,抑为臣者导之也。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将有事于邻邦,而思并其土地。鲁人之欲使,亦慎子之侥幸功名而自欲之也。孟子因其来见而正告之曰:“子为将军,亦反顾所用以战之民为何如乎?夫古之用民也,教之以坐作进退之法、亲上死长之义,则上下同力而不乱,进可有功,退亦可以自保。若夫不教之于素,而一旦征发以即戎,则且授人以禽戮,而先王为之定其罪曰殃民。天生斯民而欲殃之,此尧、舜以不忍之心制为不赦之法,必不容于其世矣。子或曰:吾能驱市人一战,一鼓作气,而未尝不可胜也。乃即如子之志,遂子之欲,一战胜齐,无容过虑其或败,因而遂有南阳之地,以大展鲁邦,如是可免于殃民之害矣。然而度己度人,度之因然之理,且犹非义之所许,而不见其可。况于战必不胜,而徒为殃民乎!”于是慎子不待孟子之词毕,而勃然不悦曰:“夫战亦虑其不胜,攻亦虑其不取。战而胜矣,挫强齐而国威张,得南阳而土地辟,犹曰不可,此理之所无、情之所不然者,非滑厘所识也。”
孟子曰:“子何以不悦为哉?子未知不可之实,以徇君之邪心,以遂己之私愿耳。夫理固有所不可违,情固有所必不安者,吾明告子。夫子亦知分土建邦之制乎?立国而各有其疆域,非以惟后王君公之欲而予之也。天子之制,地方千里,百于侯封者,非以私天子也。盖统一天下之诸侯,颁赐燕劳,皆有常经;不千里,则所入者不足以酬五服、五等、同姓、异姓之锡予也。诸侯之地大者则方百里,各受土于天子者,非以私诸侯。盖上奉一王之政令,着其觐问察享之恒式,载于典籍,藏于宗庙;不百里,则断入者不足以遵守典籍之法于职员、邦交、承先待后之定式也。则请就鲁与齐而言之。
“鲁非肇封于周公乎?周公之建元子于东国也,其版图可考焉;南不逾汶,东不逾济,为方百里也,以使守宗国之典籍,止此矣。夫周之方定九州,地岂不足哉?而虽以叔父懿亲,兼勋劳之大,而恪守定制,节之于百里之中,无能过也。周公且不敢不循乎俭,而况其子孙之享余泽者乎!太公之受赐于东海也,其版图可稽焉:因爽鸠之旧,仍季前之封,为方百里也,以使守伯舅之典籍,止此矣。夫周之方一四海,地岂不足哉?而虽以开国元功,为周室之辅,而裁以典章,限之于百里之内,无能侈也。太公且不敢不从乎俭,况列国之因故壤者乎?夫周命尚未改也,则王制犹新矣;且周亦仍古之道也,万世不易矣。
“乃今鲁方百里者五矣,何德之隆,何功之显,而已若是其大?特今之无王者耳。子试思之,有王者作,天子自居重以驭轻,诸侯且众建而少其力,则鲁且于百里者五之中而在所损乎?定侯度者必使之不逾不僭,明矣。其能于百里者五之外而在所益乎?务兼并者不能听其狡焉启疆,明矣。夫既在所必损,则无亦念此五百里之非己有,而何南阳之足据哉!故使子今日者,鲁而惟子之所可与,齐而惟子之所欲取,驰词以说,不用兵而南阳入鲁之封域,然且为仁人者念之曰:与者此所欲也,取者非彼所欲也,揆之道而有所不可者,问之心而有所不安。况于以无罪之民,无教之素,驱之死地以求幸获乎?则吾所言不可者,洵不可也,而奈何子之不识也?
“夫子亦盖法君子之事君乎?君子之事君,弗导君之欲也,弗益君之恶也,有所务焉,以尽人臣之职,而襄国家之事。唯君不知恪守先王之成宪,而启非道之邪心,则引之以归于理之所当然,而历百王,俟后圣,皆范围于一成之度;君不能制其私欲之横行,而成安忍之惨毒,则引之以动其心之所不忍,而惠四邻,全万姓,皆生于恻怛之衷。如是则仁为天下之归,而道为保邦之本,乃以仰体一人而无惭受命。子能勉此,则鲁虽强子以将军之任,而子固不从。若夫贪一旦之功名,贻无穷之荼毒,君子之所不出,即尧、舜之所不容,而子何怒于吾言乎?”
呜呼!慎子岂可语此者,而君子教人必以其正,盖以闵当世之乱而不容已也。
【元典】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
【译文】孟子说:“现在那些侍奉君主的人都说:‘我能为君主开辟土地,增加财富。’现在所说的良臣,正是古代所说的残害百姓的人。君主不向往道德,不立志行仁,(做臣的)却谋求让他富足,这好比是让夏桀富足。”
【诸儒注疏】辟,开垦也。
【理学讲评】孟子见得战国之时,人臣惟务富强之术,以阿时好,而其君皆信任之,至蠹国殃民而不悟,故警之说:“人臣事君,惟当正言匡救,以向道志仁为先,不当曲意逢迎,以富国强兵为事。乃今之事君者,何其谬也。见其君乐于聚财,则以兴利之说进,扬扬然自夸其能说,我能为君开辟土地以尽地利,充实府库以聚货财。使用无不足,欲无不遂。这等有才干的在今日必以为良臣矣。然非暴征横敛,穷民之力,何由得之?是乃古之所谓民贼也。何也?君方拂民,从欲,不能向道,不能志于仁,而但以黩货为务,是一桀而已。乃又为之克剥攘夺以富之,是以贪济暴,谓之富桀可也。夫君日益富,则民日益贫,必至于困苦无聊而已,非民贼而何?”
【元典】
“‘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
【译文】‘我能替君主纠集盟国,每战必胜。’现在所说的良臣,正是古代所说的残害百姓的人。君主不向往道德,不立志行仁,(做臣的)却为他拼命打仗,这好比是帮夏桀打仗。
【诸儒注疏】“约”,要结也。“与国”,和好相与之国也。
【理学讲评】与国,是交好的邻国。孟子承上文说:“今之事君者,见其君喜于用兵,则以战胜之说进,扬扬然自夸其能,说我能为君连合与国,以壮声势,每战必胜,以树勋名,使威伸列国,功盖天下。这等有谋略的,在今曰亦必以为良臣矣,然非兴师动众,糜烂其民,何由得之,是亦古之所谓民贼也。何也?君方好大喜功,不能向道,不能志于仁。而但以黩武为事,是一桀而已。乃又为之奋勇争斗以辅之,是以威助虐,谓之辅桀可也。夫师旅曰兴,则死亡日众,必至于离散无余而已,非民贼而何?”
【元典】
“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译文】沿着现在这条路走,不改变现在这种风气,即使把天下给了他,也是一天都坐不安稳的。
【诸儒注疏】言必争夺而至于危亡也。
【理学讲评】孟子承上文说:“今之人君,皆以民贼为良臣者,岂不以国富兵强,遂可以取天下乎?然得天下有道,在得民心而已。今剥民之财以为富,残民之命以为强,其道则权谋功利,非先王之正道也。其俗则兼并攻夺,非先王之善俗也。若率由今日之道,而不能变今时之俗,上下相安,承敝袭陋,则虽与之以天下,而人心不归,国本不固,有智力者,又将起而夺之,危亡之祸,可立而待也。安能以一朝居乎。”夫富强之臣,其无益于人国也如此。而时君世主,顾乃偏信独任,贪近利而忘远图,亦独何哉?欲保天下者必力行仁义,以固结人心而后可。
【心学讲评】孟子深鉴于富强之祸天下,而悲乱之不可已也,曰:“天下不归于一,则乱无时而定。乃今之进说于君者,亦以得天下为志。然由其术而观之,则不得天下而天下之乱不止,得天下而天下之乱愈不止。
“夫古今无异理,成败无异致。国之本在民,民之所自定在道,民之所归在仁,非必然之券哉?今之事君者,未事之前矜其能,既事之后夸其功。为富国之说者曰:我能为君尽地之力,辟草莱而多所获;严敛民之法,绝侵负而厚其藏。于是君奖之日良臣,天下亦竞传其有定国之才矣。夫财何所自出?皆民之夺其生以应苛求者也;当古者有天下而务安养之日,故谓之民贼也。夫取民有常经,道也;不忍夺民而饥寒之,仁也。君即不向道以从欲,抑不志于仁而广惠,而且多其术,峻其法,以求富之,是君如桀,而益富之。桀即加富,而能保其富乎?富桀而犹谓之良,将胥天下而皆桀之剥民矣!
“为强国之术者曰:我能为君以利害动邻邦,而约与之合兵,因合兵之势而力战以必胜。于是自以为良,君奖之日良臣,天下亦共许其有强御之略矣。夫战所杀者何人?皆天所生而与我同类者也;当古者有天下而务生聚之日,固谓之民贼也。夫服天下有大本,道也;不忍斯民之死伤,仁也。君既不向道以妄争,不志于仁以息民,而且启其雄心,助其诈力,以为之强战,是君暴如桀,而益辅之。桀即有辅,而能恃其强乎?辅桀而犹谓之良,将胥天下而皆桀之嗜杀矣!
“天下而有汤、武也,则桀之亡也,可计日而待,而富桀辅桀者自消灭于廓清之日。乃胥今之世而皆然矣,以为谋国者之必出于此,而据之为道久矣!上以为法下以为学,而成乎俗矣,且将以此兼天下而有之。天未厌乱,或富以吞负,强以吞弱,则得天下亦或然之事乎?而民退死于冻馁,进死于兵刃,以坐视贼民者之功成而受赏,匹夫匹妇怨毒积焉,其能晏然而居其上乎?吾有以知天下既一之后,祸发于陇亩,而此君若臣者之死亡无日也。王者不作,说士不戢,哀哉斯民,其何日之有定哉?”
呜呼!孟子言之,而强秦验之矣。乃后世以无道取天下而虐民不已者,或迟久而不亡,则孟子之言又有时而不验。民生之荼苦,可胜道哉!
【元典】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
【译文】白圭说:“我想采用二十抽一的税率,怎么样?”孟子说:“你的做法是貉国的做法。”
【诸儒注疏】“白圭”,名丹,周人也。欲更税法,二十分而取其一分。
林氏曰:“按《史记》,白圭能薄饮食,忍嗜欲,与童仆同苦乐;乐观时变,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以此居积致富。其为此论,盖欲以其术施之国家也。”“貉”,北方夷狄之国名也。
【理学讲评】白圭是周人,名丹。貉,是北方夷狄之国。白圭见得当时赋敛太重,民力不堪,故问于孟子说:“国家因地制赋,固不能不取诸民,然如今之税法,则甚重矣。吾欲于二十分之中而取其一,使上不妨于经费,下不病于诛求,不识夫子以为何如?”孟子答说:“为国者当有公平正大之体,立法者当为经常久远之规。故什一而税,乃尧舜以来,所以治中国之道也。如子二十取一之制,则是貉之道而已。以貉之道治中国之民,必有窒碍而难行者。子之言何其陋哉。”
【元典】
“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
【译文】“有一万户的国家,只有一个人制作陶器,那行吗?”白圭说:“不行,陶器会不够用的。”孟子说:“那个貉国,五谷不能生长,只有黍能生长;没有城墙、宫室、宗庙和祭祀的礼仪,没有诸侯之间赠礼宴请之类交际往来,没有各种官府、官吏,所以二十抽一也就够了。”
【诸儒注疏】孟子设喻以诘圭,而圭亦知其不可也。北方地寒,不生五谷;黍早熟,故生之。“饔飧”,以饮食馈客之礼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
【理学讲评】陶,是烧造瓦器。朝食叫做饔,夕食叫做飧。孟子既以白圭之论为难行。又诘问之说:“治国之必资于赋,就如用器之必资于陶也。且如万室之国,生齿甚繁,而但使一人烧造瓦器以供其用,子以为可乎?”白圭答说:“不可。盖用器既有万家,而制器乃止一人。以有限之力而供无穷之用,何以能足?其势有所不可也。夫一人之陶不足以供万家,则二十取一之赋,不可以治中国,可类推矣。”故孟子因其明而晓之说:“吾以子之道为貉道者,何哉?盖貉人之国,地高气寒,五谷不能生长。惟黍米一种,耐寒而生,物产甚薄,既无以为纳贡之需矣。且其居处无常,制度未备,无城郭宫室之营造,无宗庙祭祀,牺牲粢盛之备办,无诸侯交际之币帛,燕享之饔飧,无百官有司之廪禄。习俗如此朴陋,用度如此其省约,故虽二十取一,亦可以充足而有余耳。此在夷狄则然,岂可例论中国哉。”
【元典】
“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
【译文】而现在你居住在中国,(却要像貉国那样)抛弃人伦,废掉官吏,怎么能行呢?制作陶器的人少了,尚且不能治国,何况没有官吏呢?
【诸儒注疏】无君臣、祭祀、交际之礼,是“去人伦”;无百官有司,是“无君子”。因其辞以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