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其在国家也,安危系于一线,而君心尚不为之动;鸩毒生于晏安,而君性尚不为之忍。所赖有守先君之法度而为法家,抱忠直之节操而为拂士,时以厝火积薪之言进于耳;强大为邻而相敌,仇怨不解而为患,时以乘衅攻瑕之谋相为难;然后入而无以自容,出而无以自保,图存保国之计生焉。若其不然,逆耳之言绝于耳,泰然其自通也,窥隙之兵绝于境,恬然其无惊也,祸发于所不自知,而恶皆其所自取。古诸侯之国万,周之国千八百,而今仅有存焉;其亡者,恒以此也。
“夫能作能喻之余,念吾所以能改者于何而受益;国家既亡之后,念亡之所以不可救者因何而终误;然后知生我者忧患,死我者安乐,大较然也。心之动,而生人之理即于是而畅;遂性之忍,而生死之界即于此而攸分。心不动而心冥于觉者,生气即灭;性不忍而性随而放者,生道即亡。忧患以发其动忍,安乐以迷其心性,不亦较然乎?过而能改者,事后而知之,知之虽晚而较切。亡国而后知,则虽知之,何益哉?故凡人之志有所拂,势有所逆,行有所失,患有所迫,正有为有守之时,在大贤以下且然,而况中人乎!在中人且然,而我岂不逮乎!学者闻过而不喜,世主偷安以忘危,皆所谓自弃者,而可委不幸于天哉?”
【元典】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教育也是有多种方式的,(对某个人,)我不屑去教诲他,这也是教诲他的一种方式罢了。”
【诸儒注疏】“多术”,言非一端。“屑”,洁也。不以其人为洁而距绝之,所谓不屑之教诲也。其人若能感此,退自修省,则是亦我教诲之也。
尹氏曰:“言或抑或扬,或与或不与,各因其材而笃之,无非教也。”
【理学讲评】术,是教人的方法。不屑,是不以其人为洁而拒绝的意思。孟子说:“学者受教之地不同,君子教人之法亦异。故或与或不与,或抑或扬,无非因人而施,期于成就,其为教亦多术矣。如何见得教之多术?盖人皆知教之为教,而未知不教之为教。彼进之门墙,列于弟子,有问则答,有惑则解,这固是教诲他。乃亦有习于不善,惑于异端,气质未能变化,心志未能专一,则君子亦有不以为洁而拒绝之者。这叫做不屑之教诲。若使其人果能幡然悔悟,惕然省改,遂能易恶以至中,去邪而从正,这也是我教他一般。可见来而不拒,因才而笃者,固教也,拒而不纳,使有激而兴者,亦教也。”观不教之为教,而教之多术可知矣。昔孔子之于孺悲,孟子之于曹交,皆是如此。然施教者,固必有曲成不遗之仁。受教者,尤贵有随事修省之实。若因其不屑,而阻于上进,是则自暴自弃者耳,亦将如之何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望人为善之心无已,而心不能以直达,则术生焉。予奉教于君子,而思以教天下,犹是心焉。夫教之为术也,或顺而成之;或逆而矫之,或诱之以易从,而生其慕道之切;或困之以难得,而起其奋发之深:盖亦多术矣。予皆尝用之,以与二三子相周旋。而更有一术焉,则其人本无望道之志,不成乎求师之礼;问非所问,而无以为答;告以可知,而终不求知。如是,则予以不屑与论,而若示之绝。虽然,吾岂绝斯人哉?使其自念曰:愿受业而何以不纳也?勤问道而何以不对也?则悔其浮俗之非,以反于诚笃,其受予益也,岂不可乎?是亦教诲之而已,而无如彼之不悟何也。则虽贬吾礼、亵吾言以强教之,又何益哉?予未尝绝人,而人自绝也。”
【心理穿梭】“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孟子此言固有嫌于径疾者,是以朱子须与分剖,以此为对不孝不弟者之言。陈氏以“率性”为脉络,庆源加以“充量”之说,此义乃密。姚江错看《孟子》,反以有子言“本立道生”为支离。姚江于此,不但失之径疾,而抑于所言孝弟处先已笼统。孟子在孝弟上说得精微广大,所以与有子别。有子谓孝弟之人免于犯上、作乱,却只在爱上说。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又曰“事亲若曾子者可也”,言事,言从,便有天理之节文在内。于此抑以行止疾徐言弟不弟,浅而言之,固不过一举趾之分;如实体之,则一举趾之不中,而即入于不弟焉。非尧、舜之“动容周旋中礼”、“经德不回”而“非以干禄”者,固不足以与其藏之密矣。
姚江之言孝弟,则但以煦煦之爱为良知、良能,此正告子以“吾弟则爱”为仁。而其所从发之源,固与甘食悦色之心同为七情所着。释氏开口便柔软缠绵,说得恁样可怜生地,都是者个“爱”字。虽以施之吾父吾兄为得其可施之人,而实则所以施者非其性之德矣。
故不于性言孝弟,则必沦于情;不于天理之节文言孝弟,则必以人欲而行乎天理。看曾子到易箦时说出君子、细人用爱之不同,则知、尧舜之“哭死而哀,非为生者”,性、情之分,理、欲之别,其际严矣。则有子以鲜犯上、不作乱之孝弟为“为仁之本”,定非支离。孟子于疾徐先后之际,精审孝弟之则而慎其微,则以尧、舜之道为即在是,乃敬、肆之分,天理、人欲之充塞无间,亦非如姚江之躐等而沦于佛也。
若但从宗社倾覆上说亲之过大,则于利害分大小,便已乖乎天理自然之则。如孟子言“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彼言大过者,则当以宗社之安危为断。虽为贵戚而分实君臣,臣者,社稷之臣。子者,亲之子也,到父子上,那更将宗社看得隆重来!瞽瞍杀人,则舜窃负而逃,欣然乐而忘天下。者宗庙社稷,在幽王则重,在平王方为世子固已如敝屣耳。故宗社之倾然,虽幽王之大过,而平王不得以为大。犹无故杀人,在瞽瞍为大过,故皋陶必执。而舜不得以为怨也。
且唯幽、平之父子,则有宗社,而凯风之母子固无宗社也。然则唯天子之子为可怨,而庶人之子遂无可怨者乎?其兄关弓,又何涕泣也?舜则于田之日,无宗社也,瞽瞍欲杀之,则怨慕矣。及为天子而弃天下若敝屣,欣然以乐而无怨焉。过之大小不在宗社,审矣。
士庶之有家室,亦犹天子之有宗社。家之不安,与宗社之危等。凯风之母不安其室,害亦中于家矣,而何以为小过邪?君子言人父子之际,岂以富贵名位而分轻重哉!
夫幽王之过所以大者,绌申后,废宜臼,乱父子君臣夫妇之大伦。且庾木有无枝之忧,析薪有绝理之惧,则黄台抱蔓之事,尤虑其不免,而且不得与虎狼同其仁。夫是为过之大者。
若七子之母,于妇道虽为失节,于母道固未绝恩,则亦人欲之不戢,而非其天理之尽亡,故曰“过小”。向令其母有戕贼七子之心,则七子虽名位不显,初无宗祧无主之悲,而抑岂仅为小过邪?
若《小弁》之诗,固已曰“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则平王业已重视其身而轻视天下,所以得情之正,而合于亲亲之仁。申生唯不知此,是以仅为恭而不得为孝。而乐正子春视伤其足如丧宗社,身之重于天下,固已,而况其亲之蔑恩害理,亲欲推刃者乎!朱子曰“伤天地之太和,戾父子之至爱”,亲之过大者也,义斯正矣。
新安云“交兵不过杀人,言利则必蛊害人心”,此语说得好看,而于理则大悖。人心之害,至于互相贼杀而已极,故杨、墨之徒归,斯受之,而争地争城者罪不容于死,此王道之权衡也。若说交兵只是杀他人,蛊害人心则君臣父子兄弟且相为害,乃孟子说君臣、父子、兄弟“怀利以相接”,到头流弊只是亡国,又岂杀人轻而亡国重邪?到杀人如莽时,君臣、父子、兄弟更不但“怀利以相接”,而怀害以相接矣。从古来有几个纪信、韩成、吉扮、赵孝、邓攸!白刃临头时,臣可移死于君,子可移死于父,弟可移死于兄,而恬然为之者多矣,又何处更有人心?杀人之祸,其始正缘于利;言利之弊,其祸必至于杀人。宋轻以利说罢兵,乃是抱薪救火。无王者起,而彼此相吞以沦于亡,则斯民之肝脑涂地者,正不忍言,故孟子不欲以利益害人心者,正以止杀。人心一害,杀必随之。如赵贪上党之利,及乎国之垂亡,而长平之死者四十万矣,尚可云“不过杀人”乎?“天地之大德日生”。利者可使徙义,恶者可使迁善,死者则不可复生,而乃云“不过杀人”!悲哉,新安之不思而忍为此言也!
王制诸公地方五百里。若如郑氏说,则除夏、商固有百里,须更并二十四个百里之国。开方之法,方五百里者,为方百里者二十五也。朱子云“须并四个百里国地”,误。若提封止五万井,则地方二百二十六里有奇耳。
华阳以“当道”为工夫,谓引之当道,则君志以仁。西山云:“心存于仁,则其行无不合道。”
自君之自修而言,则以志仁为本,不志于仁,便不能当道。故朱子于下章引“修道以仁”证之。乃以臣之引君而言,则君志之仁不仁无所施功,而引之以志于仁者,道也。大人格君心之非,亦不能向君心上用工夫,须开陈善道,而后能闭其邪心。若急与之言存养、省察之事,中材以下,百忙受不得也。伊尹之于太甲,周公之于成王,岂能日察其心之邪正而施之教哉!亦纳之于轨物而已。
如仇士良教其徒,使日以声色狗马进,亦须以非道引之,方能使其志惑;若只但逐日教他以杀害贪顽为心,虽至愚亦不听也。君子之事君,正从此反勘出个人处。若伊川亟谏折柳,蓦地从志上用功,所以无补。以道开之,使其于天理路上已熟,则向后者等儿嬉暴殄事自化矣。此华阳之说较西山为得也。
新安以“当道”分贴不争土地,“志仁”分贴不殃民,亦学究科场料耳。孟子曰“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则固以不以私利故动于为恶为仁也。二句自一串说。
“免死而已矣”,便是说去,非但受之有节,到稍稍有起色之时则亦去矣。云峰言末一节不言去,未是。
于此正好看古人用心处。若当未困乏之时,稍怀生计之心,则岂至“旦不食,夕不食,不能出门户”哉!抑孟子有“为贫而仕,抱关击柝”之义,此何为不就下位以免于饥饿?则以所居之国,原以应聘而至。云“不能行其道、用其言”,则尝欲行道而既有所言矣。如此而更以贫故居卑位,又成甚次第来?孔子为委吏、乘田,乃年少而承世禄之绪,非有行道之望,鲁又其宗国,不可辄去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