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入能反身而诚,则天理浑全而仁矣。苟或未诚,是犹有私意间隔,而天理尚未纯也。必勉加克己之功,力行推己之术。如已之所欲,亦人之所欲也。则勿以私之于己。己之所恶,亦入之所恶也,则勿以加之于人。强恕而行如此,虽未即与仁为一,而私欲渐克,天理复还,去大公无我之度,庶几为不远矣。求仁之方,其孰有近于此者乎?要之理一而已。在外则为物,在内则为性,实此谓之诚,纯此谓之仁。本同出而异名者也。人惟廓一心以为统会之基。循众理以为涵养之地,不以妄念汨其天真,不以私意拂其顺应,则心与理合,而性分自无不全矣。尚何有物我之辨,安勉之殊哉。”
【心学讲评】孟子深造乎诚身之道,言其所得,而因示人以求人之方曰:“以今观之,万物岂不备于我哉?凡天下所遇之物,所酬之事,其必然者,其当然者也,当然者,吾心皆见其当然也;其所以然者,其固然者也,固然者,吾心皆有其固然者也。吾与之亲,而因亲焉;吾之所尊,而因尊焉,吾之所可,而彼果可焉,吾之所否,而彼遂否焉。我备其用,故物定其体;我备其体,故物效其用。极之于至大,而我无所慊也;推之于至小,而我无所遗也。夫孰知之乎?万物皆备于我,由是而我起而应乎万物焉,则我所本备,随物之至而取其固有者以处之。出而治万物者,反而求之于吾身,以其实有之理待必然之用,非迎物而劳我之推测也,非役物而勤我之酬酢也。于斯时也,适如我之所备,以摄万物于一己而无不足;善不期好,而情自与之相合,恶不期恶,而念自与之相违,廓然见万物之惟我知明处当,而天道之诚冥合无间,心之顺而情之适,乐莫乐乎此,抑莫大乎此矣!合天地民物而惬乎情矣!“虽然,当其始事而岂易言此哉!则诚者德之成,而仁者心之所自通,求仁者,思诚之专功矣。我之能备万物者,唯此相关之一念而已。私一念之情而不达之于万物,则我之所愉,物之所拂;我之所拒,物之所欣;恒见万物之与己有异,而一物至前,乃觉多此一物。唯于其情之未能与物合者,以己之欲,推物之必欲;以己之恶,推物之必恶;其始也己重而物轻,亦甚难其推矣;决一念以必推而强行焉,则渐使此心安乎舍己从人之事,而忘其情封意锢之私,则求吾心所与万物并生而痛痒相喻之仁,亦且近在寸衷,而见来往灵通之本体矣。求仁近在我,仁在我,而诚亦在,则万物之备于我,亦我相接之机为之通而为之复也。吾于此有得焉,而愿学者正告之。
【元典】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译文】孟子说:“做了而不明白,习惯了而不觉察,一辈子走这条路,却不知道那是条什么路,这种人是一般的人。”
【诸儒注疏】“着”者,知之明;“察”者,识之精。言方行之而不能明其所当然,既习矣而犹不识其所以然,所以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多也。
【理学讲评】见理分明叫做着,洞析精微叫做察。孟子说:“道在天下,本人之所共由,宜人之所共知也。而人每病于不知道者,何哉?身自由之,身自昧之耳。今人日用之间,出入往来所践履者,那一事不是道,然徒行之而巳。而道所当然之理,在于所行之中者,则茫然不知其条贯也。践覆之久,性情形体所安便者,那一事不是道,然徒习熟而已。而道所以然之故,在于所习之内者,则懵然莫察其端倪也。夫不行无望其能着也,即行矣,而犹不着,则终于不着矣。不习无望其能察也,既习矣,而犹不察,则终于不察矣。此蚩蚩之民,所以自少至老,终身由于斯道之中,而不知斯道为何物者,比比皆然也。自由而自昧之,岂不可叹之甚哉。要之百姓日用而不知。此凡民之常,无足怪也。乃贤智者,又往往求道于庸行之外,务知人之所不必知,则与不着不察者,相去能几何哉?”子思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孟子之言,盖本于此。
【心学讲评】孟子体道诚而见道明,因以晓天下后世之人曰:“夫道果远乎哉?反之于身而无非此,触之于物而无非此也。吾今而知一念明昧之间,而道之合离在是矣。见道之大,或以为天下之莫能行也,乃亘古今,穷四海,亲者自亲,尊者自尊,顺者自顺,逆者自逆,人皆行矣;特率其不容已之情而行之,而因有差焉,不能知其必如是而不可不如是也。见道之精,或以为天下之莫能习也,乃亘古今,穷四海,亲者恒于亲,尊者恒于尊,顺者恒于顺,逆者恒于逆,人皆习矣;特因其不可紊之数而习之,而莫能尽焉,不能察其失之几微而谬以千里也。
“以此言之,则非道之远人,而人不可以合道也。盖行焉习焉,终身于此焉,特反而求之于心无得也,即心而推之天下不灵也。则未尝于人不容不行、不容不习之理,取而思之曰:此何以然而必不可离?非名教之所拘、习俗之我移,而心喻其诚然不可昧之实也。而道果远人乎哉?
“故吾幸天下之人而皆行习于此中也,人之性可以善也。乃天下之终莫之能知也,则世教衰而民不足以兴,亦可闵矣。”
【元典】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译文】孟子说:“人不能没有羞耻心。把没有羞耻心当作羞耻,那就不会有耻辱了。”
【诸儒注疏】赵氏曰:“人能耻己之无所耻,是能改行从善之人,终身无复有耻辱之累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见善则迁,知过能改,凡以其有耻也。人若贪昧隐忍,无这羞耻之心,小则丧失廉隅,大则败坏名节,以不肖自待,人亦以不肖憎之,以下流自处,人亦以下流恶之,其为可耻莫甚焉,此人之不可以无耻也。有能知无耻之可耻,而内愧于心,介然萌悔悟之机,外怍于人,奋然厉进修之志,将见善由是而日迁,过由是而日改,终身无复有耻辱之累矣。”夫无耻由于有耻如此,人岂可自失其耻心,而甘为小人之归哉。
【心学讲评】孟子以当世之士夸功名、矜才智而尽丧其耻心,乃庄语以戒有志者曰:“人与人为类,而独为人之所贱恶,恬然安之而不改,无他,唯无耻而已矣。
“试思之:人可以无耻乎哉?无耻而尚可谓之人乎哉?其不可以无耻,不待再计而决矣。乃人之陷于无耻而不知者,方且以不合乎流俗,耻己之不能;不足于利达,耻人之我胜;而不知以无耻为耻耳。如其一念及于耻心之必不容泯,而以丈夫行妾妇之道,万钟忘呼蹴之惭为所耻焉,则贫贱而志不可屈,困厄而情不可枉,人亦孰得而耻之乎!故君子之于耻也,日知耻。知所当耻者在无耻,而他可无恤也。”
【元典】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译文】孟子说:“羞耻对于人关系大极了。玩弄权术诡计的人,是到处不讲羞耻的。不认为不如别人是羞耻,怎么能赶上别人呢?”
【诸儒注疏】“耻”者,吾所固有羞恶之心也。存之则进于圣贤,失之则入于禽兽,故所系为甚大。为机械变诈之巧者,所为之事皆人所深耻。而彼方且自以为得计,故无所用其愧耻之心也。但无耻一事不如人,则事事不如人矣。或曰:“不耻其不如人,则何能有如人之事?”其义亦通。
或问:“人有耻不能之心如何?”程子曰:耻其不能而为之,可也;耻其不能而掩藏之,不可也。”
【理学讲评】机,是机械,是变诈。孟子说:“吾人立身行己,道非一端,而独不可以无耻者,何哉?盖羞恶之心,人所固有,存此则进于圣贤,失此入于禽兽,其关系于人品心术,诚甚大矣。世间有一等奸险小人,暗地害人,则机械深藏而莫测,多方欺人,则变诈百出而不穷,似这等为机变之巧的,其所为之事,皆人所深耻而不肯为者,而彼方且以智巧为得计,其于愧耻之心,恬然无所用之矣。人而至于无所用耻,则无耻一事,已不能如人,由是良心丧而悔悟亡。大节一隳,万事瓦裂。凡可以行险侥幸,欺天罔人者,皆将不顾礼义而为之矣,更为何事可以如人者乎,信乎耻之所系者大也。”大抵小人能为奸邪者,其处心积虑,皆极天下之至巧,往往使人堕其术而不觉,若轻信而误用之,则流毒播恶不可胜言。岂但决廉耻之防,为世教之玷哉。此又用人者所当知也。
【心学讲评】孟子举无耻之实,而以机变之人当之,所以明当世之富贵利达者之不足效,而使人先定其志也,曰:“今人皇皇然若有一至大之事为己之本图,而唯恐不若人也。呜呼!彼亦知人之何以胜于人,而为吾生之最大者乎;夫功名足以震世,议论足以惊俗,人谓其大也,而人之所以为人以求别于禽兽,心之所以为心而自安于梦寐者,无他,唯此耻心而已。可生可死,而此气不可挫;可贫可贱,而此名不可居;耻之于人,诚大矣哉!
“乃人或相忘而至失其耻心者,有之矣。若以耻为无用,而立意以去之者,则自为机变之巧者始。当其巧之方试,口能言之,而心不能安之,乃垂目使气以不顾人之颜色,而唯一时之说是伸。及其巧之已穷,人已贱之,而己且若不知,乃目动言肆,以诱人之复惑,而幸诛谴之不我加。彼曰:‘使吾而用耻,则机不速应,而变可立穷也;无所用耻,而巧乃利矣。’彼亦曰:‘吾屈于此而伸于彼,辱于名而获于实;吾巧雠而功可成、利可得,不若是,则无以胜人也。’夫岂能胜人哉?即若人而亦不能矣。匹夫匹妇亦有其致命之谅,行人乞人亦有其不受之辱,恬不知耻而皆不若矣。则侥幸以得宠禄,又何足以若人乎?有志者勿视其诩诩然,而知其贱之已甚也,尚知所惩哉!”
【元典】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译文】孟子说:“古代的贤君好善而忘记自己的权势;古代的贤士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们乐于行道而忘记了别人的权势,所以王公大人不恭敬尽礼,就不能常常见到贤士。相见尚且不可多得,更何况要把他们当臣属呢?”
【诸儒注疏】言君当屈己以下贤;士不枉道而求利。二者势若相反,而实则相成。盖亦各尽其道而已。
【理学讲评】孟子说:“人君固当尊贤,贤士亦当自重。今之君每自恃其势,而今之士多狗人之势,此上下之所以不交也。尝考古之贤王,崇高富贵,其势分无以加矣。而一念屈已下贤之诚,惟知有道德之可好,不知有势分之足恃也。古贤王待士之厚如此。若古贤士之自待,何独无所好、无所忘哉。乐己之道,而怡然抱德义以自高;忘人之势,而漠然视富贵若无有,此则贤士之所以自待者耳。二者势若相反,而君臣各尽其道,实所以相成。设使王公内无敬贤之心,而诚意不至,外无尊贤之礼,而仪节或疏,则贤士以道自重者,心不肯枉已以求合,虽欲数数见之而不可得矣。夫见且犹不得数,况欲縻之以爵禄,授之以事任使之委,质为臣,岂可得乎?”此可见惟贤王方能遂贤士之高,惟贤士方能成贤王之大,此隆古泰交之盛,所以不可及也。今则上轻于待士,士变轻于自待矣。岂不两失其道哉。孟子此言,固以矫当世上骄下谄之风,亦以明己不见诸侯之义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世不古而必行古之道者,君子之正。然世不古而望道之。行,亦君子之所难,而不能不为天下忧也。夫古之君臣道合,而上以下交为泰、下以重己为荣者,其奖励之权,自古之贤王开之也。古之贤王未尝不有贵人、贱人、荣人、辱人之势,而心所乐者道也。以万物之得所、家国之永安,一因乎道,乐求之而欲与共功,则忘其有势,而下士之礼隆矣。夫贤王已有势而且忘之,况其时之为贤士者,势在人而道在己,何独与贤王之心不一合于道哉?夫贤士者,贤其道也,以己之道,出可以济世而安民,退可以洁身而正己,自乐之耳;忘王者之可为我贵贱,可为我荣辱也。是故于时之王公,以乐道之深情,而交忘势之高士;其求之也,内致其敬,外尽其礼,以往见之。如其不然,虽一往见焉,而继此者且高举远引,而不得见矣。一见也,尚其有折节求教之心,可一而不可再,而况得召而致之,任之以职,而使为我臣乎?欲与共事,则必先往见;欲往见之又必先尽礼。上尽其诚,而下全其节,古之所以交相重而成大有为之业也。而岂可为今者道哉!”
【元典】
孟子谓宋勾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译文】孟子对宋勾践说:“你喜欢游说吗?我告诉你游说(的态度)。人家理解,我悠然自得无所求;人家不理解,我也悠然自得无所求。”
【诸儒注疏】“宋”,姓。“勾践”,名。“游”,游说也。赵氏曰:“嚣嚣,自得无欲之貌。”
【理学讲评】宋勾践是人姓名。游,是游说诸侯。嚣嚣,是自家有一段快乐无示于人的意思。孟子与宋勾践说道:“今列国策士,无不喜为游谈以干世主者,子亦好游说乎?吾告子以游说之道。夫游说而冀其言之获售,往往以人之知与不知为欣戚,此非知道者也,子之游也。如其言见信而人知之此心固嚣嚣然自得也,初不因人之知,而遽以为喜。如其言不见信而人不知之,此心亦嚣嚣然自得也,初不因人之不知,而遽以为忧,夫自足于己,而置得失于两忘,无求于人,而任穷通于所遇,则随其所往,无非顺适之境,而游道斯为美矣。”
【元典】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
【译文】宋勾践问道:“怎样就能做到悠然自得无所求呢?”孟子说:“崇尚德,爱好义,就能悠然自得无所求。”
【诸儒注疏】“德”,谓所得之善。尊之则有以自重,而不慕乎人爵之荣。“义”,谓所守之正,乐之则有以自安,而不徇乎外物之诱矣。
【理学讲评】勾践问说:“得失之念,人情所不能忘也。今曰嚣嚣,非大有涵养之士不能,敢问何如斯可以至于嚣嚣乎。”孟子答说:“所谓嚣嚣者,非可以矫情饰貌为之也,以其足诸己而无待于外耳。彼人所得之善,如教弟忠信,根于所性者叫做德,其理有常尊也。吾则恭敬奉持之而不敢忽,所守之正,如进退取与,各有所宜者,叫做义。其理本至乐也,吾则欣慕爱乐之而不敢忘。夫尊德则良贵在我,见大人可以藐之而何羡乎爵位之荣。乐义,则真趣在我,随所遇可以安之,而何计乎得丧之迹。由是而人知之可也,人不知亦可也,有不可以嚣嚣者乎?”
【元典】
“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
【译文】所以士人穷困时不失掉义,得志时不背离道。穷困时不失掉义,所以士人能保持自己的操守;得志时不背离道,所以不会使百姓失望。
【诸儒注疏】言不以贫贱而移,不以富贵而淫,此尊德乐义见于行事之实也。
【理学讲评】孟子又告宋勾践说:“人惟充养之未盛,是以感遇之易迁。诚能尊!德乐义,则何往而不宜哉。故当其穷而在下,身至困矣。惟能尊德乐义,则操持坚定,而可贞之守,必不以贫贱而移,岂至于失义乎。及其达而在上,身既显矣,惟能尊德乐义,则措注光明,而可行之道,必不能富贵而诎,岂至于离道乎?夫砥行饬躬,士之所以自爱其身也。今能穷不失义,则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生平砥砺之大节,兢兢然惟恐其失坠者,果能全所守焉,士于是乎不失已矣。兴道致治,民之厚望于士也。今能达不离道,则上不负君,下不负民,而苍生仰望之夙心,喁喁然,思见其德化者,果能如所愿焉。民于是乎不失望矣,穷达无往而不宜,则此身随寓而自得,而所谓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者此也。使非有尊德乐义之心,安能见诸行事之实如此哉。
【元典】
“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