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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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孟子尽心章句上(3)

【译文】古代的人,得志时,施给人民恩泽;不得志时,修养品德立身在世。穷困时,独自保持自己的善性,得志时还要使天下的人保持善性。

【诸儒注疏】“见”,谓名实之显着也。此又言士得己,民不失望之实。此章言内重而外轻,则无往而不善。

【理学讲评】孟子既告宋勾践以尊德义之实,又举古人以证之说道:“古之人以道济天下为志者也,当其得志而居可为之位,则推此德义于人,而霈膏泽于黎庶。身在廊庙,而功在斯民也,其或此志弗遂,而无可致之权,则修此德义于身,而显大名于当世。身在猷截,而声在寰区也。夫不得志,而修身见于世,则知古人之处穷,非泯泯而无称也。位之所不在,则敛斯道于吾身,德自我尊,义自我乐,以一身会民物之理,而百世其可师矣,不有以独善其身乎?得志而泽加于民,而知古人之处达,非汲汲于干进也,位之所在,则推斯道于天下,德与天下共尊之,义与天下共乐之。以一身立民物之命,而四海皆度内矣,不有以兼善天下乎?夫穷达无往而不善,此古之人所以不失己,不失望也。士欲嚣嚣可不以法哉?古人能嚣嚣者,惟伊尹为然,观其耕莘之时,则严一介不取之操,就汤之日,则以一夫不获为耻,能不失己、不失望,可见矣。”

【心学讲评】士生于斯世,则所因以自行其志者,亦不得不随时而动。顾君子于此自有以成乎其直方光大之学,而异于苟且以幸其功名者耳。当孟子之时,三代乡举里选、造士论官之法,不行久矣。故游于列国而应诸侯之求,亦时为之也。宋句践不能终隐而游,亦时为之耳。孟子乃即游以告之曰:“君子之出也,非偶然也,非以游为好也。而子好游乎?乃好之者何心则可好?而无伤于好者何术?此其道,今之游者未能知也。吾为世所困而游,未见其可好也。游自有可游之道焉。而吾语子游。游而或为人所知,或不为人所知,固难必者。乃人知之,而遂有因知而重之情,则外骄而内屈,非果荣也。从吾之道,则人虽知之,但适如其坦易自得之心,而不为歆动,亦嚣嚣然耳。如人不知,而遂有愤其不知之感,则志沮而气折,是重辱也。从吾之道,则人虽不知,亦不改其坦易自得之素,而不为忧戚,亦嚣嚣然耳。如此,则子可借游以行子之道,而不以游自累,心且无往不适,身且随处而安,而子之游也,不亦乐乎!”

句践曰:“使游无往而不嚣嚣,其于游亦快矣。虽然,游亦期于知耳。人知我而我志行,何以能视之无足为己喜?人不知而其身困,何以能视之无足为己忧?则可以嚣嚣,良不易矣。愿夫子之有以教之。”曰:“嚣嚣者,亦在士之自处耳。夫遇宠荣而有震惊之色者,借物为尊,而己无可尊者也;否则所尊者权术,而因世以为功名者也。吾自有德焉,得之于心,而天下皆在仁育义正之中,诚有之,而诚尊之,行之在我,而君民皆听命焉。遇遗佚而有忧戚之心者,以物为乐,而己无可乐也;否则强以闲适为乐,而实无可以自据者也。吾惟有义焉,守之以正,则于世终无贬节贻辱之耻,志无不伸,而情无不乐,信之在我,而得丧初无与焉。如是,则何有于知?何有于不知?斯可以嚣嚣,无人而不自得矣。

“故士之以身涉世也,知行不行在己,得不得在心,不可失吾尊也,不可丧吾乐也。其穷也,守正以居,无一言一行之或贬,无所往而非义,期以得此心之安;其达也,遵理而行,为斯世斯民而求治,不徇世而枉道,期以行生平之学。则其嚣嚣也,于穷不失义之中,而固有可乐之实;天下能抑我于遇合,而我之所为刚大不挠者自在也。志不失而气即伸,得己矣,而何勿嚣嚣乎?其达不离道之所为,而实有为民师保之德;民之待命已素,而我之所为知觉开先者不虚也。天下在一身,而一身在天下,民望不失焉,而以此为嚣嚣也。

“呜呼!今之游者,其能如此者鲜矣。诡遇于时,而功名不着,则天下贱之;时数不偶,则进退无据,而穷愁以终。故游无可好也,好游而游,为士之深累也。

“其惟古之人乎!古之人亦有为世知者焉。其大行之志得也,于此而必大有为焉,以所学而见之施行,泽加于民,则匹夫匹妇皆引为纳沟之耻,斯不以宠禄乍至而辄为矜喜,自如其素焉耳。亦有世不知者焉。其大行之志不得也,而不懈其修焉,凡所为而皆可法,则身修而天下见之,则百世上下皆有其闻风之起,斯不以勋业未着而见为困穷,自有其乐焉矣。“盖古之人所知者,善而已矣;所为者,善而已矣。善之量,施之天下而不见大,尽之一身而不见小。秉义以行,在穷而身无不善也,独善而见诸世者自有余也;奉道以行,在达而天下皆善也,兼善而在我者非妄也。故惟古之人为能嚣嚣,而今之游者不能然耳。子而有意于古人之为乎?可以游,可以无游;游不可好,而自有可好者存。愿子之自念,而无以知为亟亟也。”

此孟子所为游齐、梁而无难退而垂世立教者。士虽当乱世,亦何可无以自处,而特难为国破君亡之孤臣道耳。此屈子之所以抱忧愤而终也。

【元典】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译文】孟子说:“等文王(那样的圣君)出现才奋发的,是平凡的人。至于杰出人物,即使没有文王出现,也能奋发有为的。”

【诸儒注疏】“兴”者,感动奋发之意。“凡民”,庸常之人也。“豪杰”,有过人之才智者也。盖降衷秉彝,人所同得,惟上智之资无物欲之蔽,为能无待于教,而自能感发以有为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善虽由教而入,非因教而后有也,在人之自勉何如耳?古今语教化之善者,莫如周文王。其时成人有德,小子有造人才之兴起者,诚济济然其盛矣。然吾以为秉彝之良,人所固有,必待文五之教,而后能奋发有为,是其气禀之偏,必矫揉而后善,习俗之染,必变化而后新,此乃凡民则然耳。”

【心学讲评】孟子曰:“天下无豪杰,则君相可以持权。世之治乱无恒,而人不尽沦于禽兽者,惟在豪杰之不绝于世而已。豪杰者无他,惟不与流俗同其好尚者也。

“昔者文王之世,兔置之野人可为干城之托,江汉之游女不忧感悦之加,皆有拔出淫俗,欣跃向善之情焉。虽然,此皆待文王而后兴者也。仁以养之,脱如毁之虐,而后知善之可乐;教以作之革淫酗之习,而后知恶之可耻。非其野人,则其游女,亦凡民而已矣。

“若夫与凡民并生,而心能知是非,力能远咎恶,见凡民之可贱而思自贵,见凡民之可辱而思自荣,固为豪杰之士矣。吾自有耳目,岂待文王与我以聪明?吾自有心志,岂待文王授我以廉耻?君亲自吾之君亲,不忍不敢之心勃然生,而何可自拂;礼义自吾之礼义,不为不欲之性怵然动,而何可自诬?有文王,而有德有造,固为克生之桢,虽无文王,而存礼存仁,自免乡人之耻。然则当今之世,夫岂无豪杰哉?吾愿与之存人道于将亡之日也,吾待之矣!”

【元典】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然,则过人远矣。”

【译文】孟子说:“把韩魏两大家的财富增加给他,如果他还自认为没有什么,那他就远远超过一般人了。”

【诸儒注疏】“附”,益也。“韩、魏”,晋卿,富家也。欩然”,不自满之意。尹氏曰:“言有过人之识,则不以富贵为事。”

【理学讲评】附,是增益。韩、魏是晋之世卿。然,是不自满的意思。孟子说:“人情之所易溺者,莫如富贵,少有所得,而即矜己压倒人,侈然自满者多矣。有人于此,官非卿士之素菜也,家非有世禄之资也。一旦举韩魏之家而附益之。忽然贵为上卿,富有百乘,享此非望之福,其快意宜何如者,乃能自视然,恰似不曾增益的一般,略无骄盈之念,盛满之容,这等的人,识见高明,物欲不能昏其志。涵养坚定,势利不能动其心,举世之所夸张羡慕者,而视之如浮云,轻之如敝屣,其中自有至贵至富者在矣,其过人也,不亦远乎。然则世之溺情于富贵未得,而不胜其贪饕之欲,既得,而不胜其餍足之态者,视此亦可愧矣。”

【心学讲评】孟子曰:“夫人大小之分而高下殊焉,存乎其量而已矣。然必有其识而后有其量。不知己之重,则物重而己轻,乃引物之重以重己;不知己之所可为、所当为者重,则己轻而物重,乃所期于己者惟物,而忘己之必重。若有人焉,一旦而增益其所本无,使有韩、魏之家,乃由其气象,观其举动,推其行事,验其居心,自视歌然不自满也,若有所内顾而不知外荣之我加,若有所深思而念所存之不易;此其人知爵禄之外自有无穷之期许,则知荣利之至初非已酬之志愿,其过于世之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者,不亦远乎!惟其识之大,故成乎量之宏;惟其持之平日者定,故其处之一日也安。吾安得此过人之才,而与论身世之际乎!

【元典】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译文】孟子说:“依据(让百姓)安逸的原则去役使百姓,百姓即使劳累也不怨恨;依据(让百姓)生存的原则去杀人,被杀的人虽死不怨杀他的人。”

【诸儒注疏】程子曰:“以佚道使民,谓本欲佚之也,播谷乘屋之类是也。以生道杀民,谓本欲生之也,除害去恶之类是也。盖不得已而为,其所当为则虽咈民之欲而民不怨,其不然者反是。”

【理学讲评】孟子说:“圣王在上,而民无怨咨者,非不役一人,不杀一人,而后为德也。惟其有不忍伤民之心而已。王者不忍疲民之力,则使民本非其所欲也,而势有不得不使之者,如播谷乘屋之类,何能不用民之力乎?然役使之中,有休养之利存焉,这是以佚民之道使民也,由是民之服役者,皆将曰:上之劳我者,所以安我也,感休养之美意,虽身勤于事,悦而忘其劳矣,夫岂有怨其厉已者哉。王者不忍残民之命,则杀民本非其所欲也,而法有不得不杀之者,如除害去恶之类,何能不戕民之生乎?然刑修之内,有安全之意寓焉。这是以生民之道杀民也。由是民之见杀者,皆将曰:上杀我者,本以生我也。体安全之至情,虽身陷于罪,悦而忘其死矣,岂有怨其虐我者哉?夫民情莫不好佚而恶劳,好生而恶杀也,而至于劳之杀之不怨,惟其使之有道,非妄使也,杀之有道,非妄杀也。世主疲民以非时之役,而驱之若牛羊,威民以严峻之刑,而刈之若草菅,使民劳不得息,死非其辜,如此,而欲民之无怨,得乎?”

【心学讲评】孟子曰:“为政者必期于民之无怨也。虽然,岂徇民之欲而以求免于怨哉?亦惟其道而已。如民好逸而我劳之,民好生而我杀之,此情之必怨者也。乃一揆之于道,而劳与杀不妨加之于民,盖使民自有道存焉。

“民愚而不知久远之计,且或不知终岁之计也,佚之于一时,而他时将有徒劳而无功者。规之于早,而为之以渐,则劳之仍以佚之也。以此道使之,当虑始之日,虽若睇其情,而当图成之后,必追维所以得佚之故,而知上之非以苦我也,奚怨之有乎?

“且杀民亦有道焉。亦既饬法教于先,而又致哀矜于后也。苟焉以免于杀,将徒纵之以多杀人矣。教之不改,而刑之无赦,则欲保民之生而不得不杀也。以此道杀之,不但赖之以全者感吾除害之恩,即在伏罪而死者,亦原吾用法之心,而知我自当死,而非上死我也,亦且忘其怨矣。

“王者曲尽物理以合乎人情者如此,固非惨不恤民之虐我则仇,而抑岂区区之爱以求说于民者之可拟哉!故行政者一以道为准,不可以私意与焉者也。”

【元典】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

【译文】孟子说:“霸主的百姓愉快欢乐,圣王的百姓心旷神怡。”

【诸儒注疏】程曰:“驩虞,有所造为而然,岂能久也?耕田凿井,帝力何有于我?如天之自然,乃王者之政。”

杨氏曰:“所以致人驩虞,必有违道干誉之事。若王者则如天,亦不令人喜,亦不令人怒。”

【理学讲评】驩虞,与欢娱二字同,是感戴喜悦的意思。皞皞是广大自得的模样。孟子说:“王霸之治教不同,功效亦异,但自其民风观之可见矣。以霸者之民言之,生聚于战争之余,休养于憔悴之日,煦煦之仁,所施能几,而共荷之以为功,沾沾之惠,所济能几,而共享之以为利,即其欢欣鼓舞之状,殆犹饥者之易食,渴者之易饮一般,有不胜其感悦之至者矣。不可以彷佛其驩虞之情景乎?乃若王者之民,则异于是,涵濡于道化之中,游泳于太和之世,耕食凿饮,无一民不遂其生,而各乐其乐,不知其乐之所从来也。老终壮养,无一民不被其泽,而各利其利,不知其利之所自出也,即其广博周遍之恩,殆犹天之无不覆,地之无不载一般,有相忘于造化之内者矣。不可以想见其皞皞之气象乎。”盖霸者有心以悦民,故民悦之,而效之所感者浅,王者无心于得民,故民忘之,而化之所及者深,此王道之异于霸功,而论治者,不可不审所尚也。

【元典】

“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

【译文】被杀而不怨恨谁,得了好处而不报答谁,一天天趋向于善,却不知道谁使他们这样。

【诸儒注疏】此所谓皞皞如也。“庸”,功也。

丰氏曰:“因民之所恶而去之,非有心于杀之也,何怨之有?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非有心于利之也,何庸之有?辅其性之自然,使自得之,故民日迁善而不知谁之所为也。”

【理学讲评】庸是功。承上文说:“王民皞皞之化,所以异于驩虞者,何以见之?惟其有大公至正之体,而刑政治教,一无所容心于其间耳。民之所恶莫如死,王者以刑纠万民,固有时而杀之矣。而民之见杀者,曾不以为怨恨。盖天讨有罪,王者亦惟承天意以杀之而已。为民除残,为民去暴,而非有意于作威也,何怨之有?民之所趋莫如利,王者以政养万民,固尝有以利之矣。而民之享其利者,曾不以为功德。盖天时有生,王者亦惟顺天时以布令而已。分之田里,导之树畜,而非有意于市恩也。何庸之有?至于民之去恶迁善,又莫如教化。王者以教正万民,亦尝导民以善矣。而民之被其教者,日迁于善,曾不知谁之所为。盖天降下民,厥有恒性,王者亦惟因性牖民,使自得其本然之善而已。民德日正,民行日兴,而非有科条诏令之可指也,孰得而知其为之者哉。夫治出于上,而不见其作为之迹,化成于下,而莫得其感应之端,所谓王民皞皞,其气象盖如此,岂霸者驩虞之民,可同日而语哉?”

【元典】

“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译文】圣人经过哪里,哪里就受感化;住在哪里,哪里就有神奇的变化,造化之功上与天齐下与地同,难道说只是小小的补益吗?

【诸儒注疏】“君子”,圣人之通称也。“所过者化”,身所经历之处,即人无不化,如舜之耕历山而田者逊畔,陶河滨而器不苦窳也。“所存者神”,心所存主处,便神妙不测,如孔子之立、斯立道斯行、绥斯来、动斯和,莫知其所以然而然也。是其德业之盛,乃与天地之化同运并行,举一世而甄陶之,非如霸者但小小补塞其罅漏而已。此则王道之所以为大,而学者所当尽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