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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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孟子尽心章句下(3)

“其立法也,刑名法术不胜其繁;将以正分也,而孰知其上下之乱乎?法网多,则逃之者愈巧;民志疑,则守之也无恒;分不能定也。何也?唯无礼义也。礼行,而下不逾分以自侈;义行,而下不崇利以干君。自上躬行之而启迪之,则不待立法而臣民自靖,不待用制而臣民自服。如其上无所师,下无所从,典章徒存而教不行,廉耻丧而相与以偷,臣尚其臣,民尚其民乎?如是者谓之乱。国乱,则自趋于亡矣。

“其聚财也,头会箕敛,求而无厌;自谓国富矣,而孰知其财用之不足乎?取之欲盈,而终不得盈;用之欲给,而终不得给,财非其财也。何也?唯无政事也。政以总其出入之大纲,事以修其生聚之良法。君制之,有司守之,则无事多取而常不匮,有事需用而出不穷。如其废式赋之规,无劝相之术,节制不止,而徒以应一时之急,财其可继乎?如是者谓之贫。国贫,则国无能立矣。

“然后知先王之尚贤以致民,其道为足尚也;修教以安民,其德为足贵也;勤政以生财,其法为足守也。而今之有国者且以为迂阔不足行,而不知国之危亟矣。吾又恶知其所终哉!”

【元典】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译文】孟子说:“不仁的人得到一个国家,有这样的情况;不仁的人却得到天下,是从来没有过的。”

【诸儒注疏】言不仁之人,骋其私智,可以盗千乘之国,而不可以得丘民之心。邹氏曰:“自秦以来不仁而得天下者有矣;然皆一再传而失之,犹不得也。所谓得天下者,必如三代而后可。”

【理学讲评】孟子说:“天下虽有适然之数,终不能胜必然之理。且如不仁之人,本不可以得国也,然或遘昏庸之会,逞私智之巧,上以力而胁其君,下以术而愚其民,则以一夫之身而盗千乘之国者,容有之矣。如田恒之于齐,三卿之于晋是也。若以不仁而得天下者,吾恐四海若是之广,兆民若是之众,欲以力制之,而至柔者不可以威屈;欲以术愚之,而至神者不可以计欺。求其能成混一之举,而遂侥幸之图者,自古以来,未之有也。其必如三代之仁,而后可望天下之归耳。”盖天命之不可妄干,神器之不可虚据如此。

【心学讲评】孟子曰:“君子以仁为兴王之本务,告之时君而不之听,非其无意于得天下也,其心有所凭恃,以为己行之而已效,大功之立,大业之成,亦率吾已试之术而已矣。吾向者未尝有国也,以智力取之,而国为我得矣。天下亦犹是也,何必从民之欲以致民说,顺天之理以合天心,如君子之所言哉?而谁知不然也。上稽之三代,下考之近世,以小惠愚民,以小信欺民,而行其险诈以得国者,有之矣。若夫天下,重器也;得天下,大业也;非仁无能得也。验之已事而然,则无有不然者矣。未之有也,而何容妄计哉!”

盖得天下者,必拨乱反正以止天下之乱,而天不难废积功累仁者之裔以授之。如无其人,则乱不可定,而天不忍绝前王之统;非如一国之君,得之也易而失之也亦易,天无所惜,而可任人之争者也。谋之徒劳,为之不成,亦多见其不知量也。

【元典】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译文】孟子说:“百姓是最重要的,土谷之神次于百姓,君主的地位更要轻些。”

【诸儒注疏】“社”,土神;“稷”,谷神;建国则立坛遗以祀之。盖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故其轻重如此。

【理学讲评】孟子说:“大凡国之所恃以立者有三:曰民,曰社稷,曰君。人皆知君为尊,社稷为重,而不知民之所系,更甚切也。以我言之,民虽至微,然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虽无可尊之势,而有可畏之形,民其至贵者也。社稷虽系一国之镇,然民以土为安,而报祀为民生而报也。民以食为天,而祈谷为民命而祈也,不可与民而并论矣。所以说,社稷次之。至于君虽为神人之共主,然临抚兆庶,皆由于民心之爱戴也。保守疆土,皆由于社稷之安宁也,又不可与二者而并论矣,所以说君为轻。”夫君、民、社稷轻重之等有如此,为人君者,可不以民社为重,而目兢兢以计安之乎?

【元典】

“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译文】所以得到许多百姓的拥护就能做天子,得到天子信任就能做诸侯,得到诸侯信任就能做大夫。

【诸儒注疏】“丘民”,田野之民,至微贱也,然得其心,则天下归之。天子至尊贵也,而得其心者不过为诸侯耳,是民为重也。

【理学讲评】丘民,是田野间小民。承上文说:“吾所谓民为贵者,何以见之?盖田野小民,其势则微,其分则贱,若无足畏,然其心未可以易得也。若使能得丘民之心,群黎百姓,无不心悦诚服,则民心之所归,即天意之所向,可以履帝位而为天子矣。若夫天子虽至尊贵,然得天子之心,而为天子所宠遇,不过得为五等之诸侯而已,岂能比得于丘民之心者哉!诸侯虽亦尊贵,然得诸侯之心,而为诸侯所信任,亦不过得为三命之大夫而已,又岂能比于得丘民之心者哉!”夫以得天子、诸侯之心,犹不若得丘民之心,是可见民心之向背,所关为最重也。吾谓民为贵者,盖有见于此耳。

【元典】

“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译文】诸侯危害了土谷之神,那就改立诸侯。祭祀用的牲畜是肥壮的,谷物是清洁的,又是按时祭祀的,然而还是干旱水涝,那就改立土谷之神。

【诸儒注疏】诸侯无道,将使社稷为人所灭,则当更立贤君,是君轻于社稷也。祭祀不失礼,而土、谷之神不能为民御灾扞患,则毁其坛±遗而更置之,亦“年不顺成,八蜡不通”之意。是社稷虽重于君而轻于民也。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吾谓君轻于社稷者为何?盖诸侯之立,所以主社稷也。苟或诸侯淫佚无道,致敌国之侵陵而动摇其社稷,则当变易君位,更置贤者以主之,而人君不能有常尊矣。君位之存亡,系于社稷之安危,是可见社稷为重,君为轻也。吾谓社稷轻于民者为何?盖社稷之立,所以佑民生也,苟牺牲既成,粢盛既洁,克备其享献之物,春焉而祈,秋焉而报,不愆其祭祀之期,君不失礼于神,神宜造福于民也。乃不能御灾扞患,或恒踢而旱乾,或淫潦而水溢,则当毁其坛邋,更易其地以祀之,而社稷不能有常享矣,社稷之更置,系于生民之利害,是可见社稷虽重于君而轻于民也。”合而观之,国以民为贵,不益可见乎?尝考《书经》有云:天子作民父母,而为天下王,则知君为最贵。孟子乃谓民贵于社稷,君为轻者,何也?盖《书》之言,所以示万世之为臣者,不可不知君道之尊。孟子之言,所以示万世之为君者,不可不知民社之重;知民社之重,而兢业以图存,乃所以自成其尊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立国有大分,则君者神人之主,而其尊莫尚矣。乃自君之自念者言之,则轻重之势,实因于理之必然,而不可自见为尊而恃之也。夫君之所尤贵者何也?民也。所以保国之存而不亡者,民保之也;所以俾己之荣而无辱者,民俾之也。故一夫不获,而君引为己愆,于以爱养之,安全之,惟恐不当其心,诚不容不贵之己。由是而次焉,则社稷也。以安斯民之居,于是乎而祀社;以佑斯民之食,于是乎而祀稷。故凭以建国,而世守其坛璇,为民而祈焉,为民而报焉,不敢不致其诚敬,次于民而为君之所重已。若夫君之自视,则轻矣。托其身于民上,而因民为荣辱;仰而念之,有神明焉;俯而顾之,有百姓焉。菲薄其躬,以不扰于民,劳苦其心,以求益于民,而冀其不得罪于鬼神;敢自尊以卑民乎?自奉以厉民乎?诚有不得不轻者存也。

“是道也,古之贤君所以省躬勤民,以保其民祀,而王者制大法以建万邦、安天下,皆有见于此也。惟民之为贵也,是故当揖让之世,以天下与人而不吝,惟其人之得乎丘民也;当征诛之世,取人之天下而不疑,惟自信其得乎丘民也。顺民心之欲,而定一人之统,则推养民之道,以立万国之君,由是而能体天子之心以宜民者,则使之为诸侯也。乃以分天下之治,而用天下之贤,由是而能体诸侯之心以收民者,则使之为大夫也。

“然则诸侯念己之所以得乎天子,而使得有其国者,唯民之故,而敢不凛匹夫胜予之恐乎?惟其不得不轻也,是故诸侯自视崇高以肆于民上,则社稷将屋,于是国人告诉于天子,而天子废之,则置贤者以奉社稷之祀。然则诸侯念己之废立,惟社稷之保,而非有必尊之势,则所以事神治民者,敢不忘其身以念斯民乎?惟社稷之以民贵而次于民也,是故诸侯必崇其敬,牺牲必告全焉,盍盛必荐馨焉,祭祀必卜期焉,诸侯自菲而不敢菲也。乃牺牲既成矣,省涤之道尽矣;盍盛既洁矣,烹饪之道尽矣;祭祀既以时矣,恪共之道尽矣;然而或旱干焉,或水溢焉,君无过,而过在社稷,则以其无能利民也,于是毁其坛埠而更置之,以示鬼神之有过而必自新也。”

然则诸侯念社稷之崇者,惟民之故而已。为民而事神,则所以为神之主,而必顺人之情者,愈不敢不于民而致其贵矣。此古之帝王以自立于诸侯之上,而宰制神人,奠安天下,无非为丘民而立大法。为诸侯者诚一念及此,而犹敢纵耳目之欲,逞骄倨之志曰:惟予言而莫违也哉?此三代封建之制所以久安长治者也。王道废而列国擅,而斯民不保其生,可胜叹哉!

【元典】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译文】孟子说:“圣人是百代人的师表,伯夷、柳下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听说过伯夷的道德风范的,贪婪的人会变廉洁,懦弱的人会有立志的决心;听说过柳下惠的道德风范的,刻薄的人变得厚道,狭隘的人会变得宽广。百代之前(奋发有为),百代之后,听说过他们事迹的人,没有不振作奋发的。不是圣人能像这样吗?(百代以后的影响尚且这样,) 更何况当时亲身受过他们熏陶的人呢?”

【诸儒注疏】“兴起”,感动奋发也。“亲灸”,亲近而熏炙之也。余见前篇。

【理学讲评】亲炙是亲近熏炙。孟子说:“行造其极之谓圣人,而谓之圣人,不但可为法于当时,虽自一世递至百世,犹可以师表于无穷也。所谓百世之师,谁足以当之?伯夷、柳下惠者,是其人也。盖伯夷虽往,而清操如在。故今闻其风者,即愚顽之夫,亦变而有知觉;怯懦之夫,亦变而有立志,无不以其清为师者也。柳下惠虽往,而和德如存。故今闻其风者,即偷薄之夫,亦变而为敦厚、粗鄙之夫,亦变而为宽大,无不以其和为师者也。夫以伯夷、柳下惠振起于百世之上,时不为不久,而清风和气,能使百世之下,闻者莫不感发而兴起此,岂可以俸致哉?盖伯夷圣之清,柳下惠圣之和,其德既已造于圣人地位,所以能师表百世,而感人于无穷也。自非圣人求其感人于当时且不可得,而况能感人于百世之下乎?以百世之下,犹尚感发如此,况幸而生同其时,亲炙其清和之范,曰囿于薰陶之中,其渐摩变化,将不知当何如者,岂但闻风而兴起乎哉?”此所以称为百世之师也。学者欲有闻于世而重模范于后人,可不以圣人为法乎?

[训义]孟子推伯夷、柳下惠为圣人,以厉天下之人心而正其风俗,乃言其所以为圣之实曰:“学者尚论古人,至于推之以圣而难矣。心必极乎其正也,德必极乎其盛也,然后信其行,造其极,而非大贤以下行修名立者之所可几也,则惟其可为百世之师也。人同此心,而以一人正百世之心;心同此理,而以一人定百世之理;则百世之效法者在是,是以知其圣也。以此而论,伯夷、柳下惠是矣。

“伯夷未尝教天下以清,而其清也,合乎人心,理之必清者也。柳下惠未尝教天下以和,而其和也,合乎人心,理之必和者也。无所勉而光辉盛着,斯以为圣,斯以为百世之师也。唯其能为百世之师,故百世之人未尝登堂而奉教,乃闻伯夷之风者,虽顽夫且廉矣,虽懦夫且有立志矣;而不顽不懦者之惜廉隅以自卓立者,又弗论也。闻柳下惠之风者,虽薄夫且敦矣,虽鄙夫且宽矣;而不薄不鄙者之厚自处而能容物者,又弗论也。

“夫伯夷、柳下惠立于浊乱之世,因其性之所固然,而尽其量之所必极,至清也,而天下莫能加;至和也,而万物莫能干;独以其大正之心、极盛之德,奋乎百世之上。乃百世之下,世远矣,而心愈不可问矣,而一闻其风,则恻然觉利欲之为污而不能安,爽然觉乖戾之无所施而不可有,至于顽懦薄鄙之夫,心不能不为之动,过不能不为之改。此岂一行之成所可得于天下后世者乎?惟其为圣人也,自尽其心,即以尽百世之心;自成其理,即以定天下之理;于是有不疾而速、不言而喻之神焉。使非然也,而能若是乎?我仪图之,则当其时登二子之堂,而为其盛德所蒸动,诚不知其一私不存,万物皆务之气象当何如也。使亲炙焉,不谓之圣人而不得矣。由今日以念当时,故确信二子之圣,而非虚加之也。”

呜呼!此孟子之定论,而亦孟子之微言也。盖学圣之功,唯人欲之净尽,而私意之不存,则天理即于是而定,异端俗学不得而乱之矣。

【元典】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译文】孟子说:“所谓仁,意思就是人。人和仁结合起来,就是所说的道。”

【诸儒注疏】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谓道者也。程子曰:“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是也。”或曰:“外国‘本人也’之下,有‘义也者,宜也;礼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实也’;凡二十字。” 今按:如此则理极分明,然未详其是否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天下之理,存之于心则为仁,措之于事则为道,而要之皆切于吾人之身者也。故人皆知吾性之有仁矣,而不知仁非他也。在天为生物之心,在人为有生之理,乃即人之所以为人者也。盖入有形,必有所以纲维。是形者,仁是也。非仁,则形骸虽具,不过有是血肉之躯而已。人有是气,必有所以主宰是气者,仁是也。非仁,则气体徒充,是亦蠢然之物而已。所以说仁也者,人也,求仁于人之外不可也。然仁,理也;人,物也。单说人,则物固无所恃以立;若单说仁,则理亦无所恃以行。惟是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性依形以附丽,而率性之动始彰。气载理以推行,而践履之能始着。大而天常人纪,小而日用事为,坦然为天下古今共由之道,即此而在矣,道岂非合仁与人而为言者哉?”夫有此人,即有此仁,则仁固非由于外至,而体此仁,即成此道,则道亦不可以远求矣。世之外心以求仁,外身以求道者,岂不惑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天下皆言道矣。乃道之因事而立,凡可行可由者,皆道也。从其散见者而言之,则或得末而忘本,得偏而失全,言道者适以乱道,而道以不明。今请得而质言之。

“夫可行可由者道,而道必有所自生,乃为理之所必出而心之所必安,则统道于一原,而万事万物皆由此立,则仁是已。见可欲也,而心有所不欲;如可忍也,而心有所不忍。此不欲不忍之心何自生乎?天有其不私之理以与人而各得,天有其不已之诚以生人而不吝,人乃受之于天,因所受者而为心,以函万物而皆备。故食可甘,色可说,而有其不安者,于是见可欲而不欲;民自为民,物自为物,而有其不忍忘者,于是若可忍而不忍。盖天以殊人于万物之生,而人以自成其人之生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