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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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孟子尽心章句下(2)

“梓匠轮舆各精其技而成乎名,以为人师,其于车器官室之成,曲尽其理,盖有巧存焉;而其教人也,示之以规矩而已,未尝示之以巧也。所以然者,一规而天下之圆尽于此,一矩而天下之方尽于此,象有定焉,数有分焉,理之所着,言之所可宣,能与人也。若夫巧,则亦犹是以规为圆,以矩为方而已;而大小之推,损益之致,疏数之节,刚柔之宜,物之各有其则而会之于一心,心喻之,自审之,手习之,无有定也。而欲使之巧焉,则巧于迹,不巧于实;巧于此,不巧于彼。彼且不巧,而使之巧者愈益其不巧,口不可得而宣也,象不可得而止也,不能也。故学者无怨于梓匠轮舆,而梓匠轮舆亦无余憾也。以此思君子之教,博之以文,使有所仿;约之以礼,使有所据。而心与理洽,性与天合,以行乎万变而不逾自然之天则者,非志之笃而心之纯,君子其何以益之哉?”呜呼!吾安得巧者而与言规矩也?乃至有属望于密授之有心传,不亦诬乎!

【元典】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

【译文】孟子说:“舜在吃干粮咽野菜的时候,就像打算终身这么过日子似的。到他做了天子后,穿着细葛布衣服,弹着琴,尧的两个女儿侍候着,又像本来就享有这种生活似的。”

【诸儒注疏】“饭”,食也;“糗”,干黼也。“茹”,亦食也。“袗”,画衣也。“二女”,尧二女也。“果”,女侍也。言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无预于己,所性分定故也。

【理学讲评】糗,是干饭。袗衣,是彩妆锦绣之衣。二女,即尧女娥皇、女英。果,是侍侧。孟子说:“常人之情,处贫贱则多慕于外,处富贵则易动于中。惟是大舜方其隐于侧微之日,所饭者干糗,而粗粝不堪,所茹者野蔬,而蓥盐不足,其贫贱极矣。舜之心,乃不以此为忧,而安于所遇,若将守穷约以终身焉,非惟不冀未来之富贵,且忘见在之贫贱矣。反其升于帝位之时,被五章之服,而有黼衮以华其躬,鼓五弦之琴,而有音乐以适其性,且侍之以尧之二女,而内助又得其人,其富贵极矣。舜之心,亦不以此为喜,而视之欲然,若己所固有而无与焉。非惟不追已往之贫贱,且忘见在之富贵矣。穷达之遇不同,而圣心之天常泰,此正所谓大行不能加,穷居不能损者也。非有得于性分之理,恶能不移于外物之感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圣人之心,性焉安焉而已。性无不尽,则无往而非尽性之诚也;心无不安,则无往而非安心之境也;吾于大舜遇之矣。今由舜之所行以推其量,由其所以处物者以得其心,固有可想见者焉。其于田之曰,饭糗茹草也,不知其饭者糗、茹者草也。视天下无可以益我者,而何容心于素位之外?若将终身焉行乎贫贱之中,而尽吾之性者无所待。非以乐贫贱也,非仅以忘贫贱也,至足者存焉,于物不见有不足也。及其为天子矣,被诊衣矣,鼓琴矣,二女果矣,不觉其诊衣之在躬,琴之在御,二女之在室也。视天下无不可以惟吾用者,而何惊心于忽至之荣?若固有之,因乎富贵之常,而尽吾之性者无所疑。无所欣于富贵也,无所距于富贵也,至足者存焉,于己原无不足也。”

呜呼!德盛矣,道至矣。心于天下无不受,性于天下无不顺,此岂可以有心学焉者哉?凡天下之境,皆圣人之境,惟圣人之诚尽乎天下之诚。学圣者亦将何以望其涯涘乎!

【元典】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

【译文】孟子说:“我现在才知道杀害别人亲人的严重性:杀了人家的父亲,人家也会杀他父亲;杀了人家的哥哥,人家也会杀他哥哥。虽然不是他自己杀了父亲和哥哥,但也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诸儒注疏】言“吾今而后知”者,必有所为而感发也。“一间”者,我往彼来,间一人耳,其实与自害其亲无异也。范氏曰:“知此,则爱敬人之亲,人亦爱敬其亲矣。”

【理学讲评】孟子见当时列国仇杀无己,有感而说:“我以前但知杀人之亲为不可,而不知其祸之甚重也。自今而后,乃知杀人亲之重矣。何也?夫亲莫大于父兄。人之有父兄,便以为快,不知天道有好还之理,人情无不报之仇。杀人之父,人亦必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必杀其兄。然则初心本非忍于自杀其父兄也,此往彼来,其中特间一人耳。其实与手刃父兄者,何以异乎!”夫始于戕人之亲,而终于自戕其亲,为人子弟者,当惕然省矣。苟能反而观之,则爱人之亲者,人必爱其亲,敬人之亲者,人必敬其亲,其理不可以例推也哉!

【心学讲评】战国刑名之徒,有为参夷之法,终以自弊。故孟子直指其致祸之不爽以警天下曰:“杀人者,当其罪而已,戮其人而已矣。而乃有杀人之亲以毒流天下者,其心之惨,其身心诛,固可素信其必然。乃今杀人之亲者,其后之自祸亦如此,而后知其逆天自作之孽如此其重也。杀此人耳,其父何辜,而亦杀之;其兄何辜,而亦杀之。自其法立,则成乎不易之典;及其受祸也,即以其法治其人,复有人焉杀其父、杀其兄矣。夫古无此法,虽甚怨而杀止及身。乃自其人倡之,人因取而加之,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

盖其虐老殄族之心,原不知有父兄,则早已丧其骨肉之爱,而心不为之动。心之所感,理之所应,势之所成,岂有爽哉!孰能除此毒以全天下之父兄者乎?其尚可以自全其父兄乎!

【元典】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

【译文】孟子说:“古时候设立关卡,是要用它抵御残暴;而现在设立关卡,却是想用它来施行残暴。”

【诸儒注疏】讥察非常。征税出入。

范氏曰:“古之耕者什一,后世或收太半之税,此以赋敛为暴也。文王之囿,与民同之。齐宣王之囿,为阱国中,此以园囿为暴也。后世为暴不止于关。若使孟子用于诸侯,必行文王之政,凡此之类,皆不终日而改也。”

【理学讲评】关,即今各处钞关。孟子说:“事有在古为良法,而在今为弊政者,不特大者为然,即关市亦有可见者矣,何也?古之为关者,重门击柝,以时启闭。故有异言者,则讥察之,有异服者,则讥察之,将以御止暴客,警备非常而已,初未尝征其税而为暴也。今之为关者,讥防不谨,而税课是图,商货之出必有征,商货之入必有征。古人御暴之处,适为今人行暴之资而已。如此,安望行旅有即次之安,商贾怀出途之愿乎?”即是推之,凡以私而坏公,因利而害义者,将不止于关市之一事矣,世道不重可慨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法无不敝也,而或不至于相反。有毁先王之法而贼民者矣;有不得先王立法之意而增损之以病民者矣。惟至于为关则不然,夫四海之内,有分土而无分民,商旅行焉,以通天下之货贿,可无用关也。而古之为关者,以非常之变,恐为行者之害,而讥察之以使无忧,所以止暴而安商也。乃今之为关也,则暴君敛之,污吏侵之,奸民因起而刻削之,刑罚日加,争夺日甚矣,暴虐商旅而已矣。夫以先王良法美意而为暴人之资,则忧世者之情恶容不切乎!”

【元典】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译文】孟子说:“自己不按道行动,道在他妻子儿女身上也实行不了;不按道去使唤人,那就连妻子儿女也使唤不了。”

【诸儒注疏】“身不行道”者,以行言之。“不行”者,道不行也。“使人不以道”者,以事言之。“不能行”者,令不行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斯道本通于人己之间,以此行已,以此率人,皆未有能外是道者也。如使身不行道,纲常未立,伦纪弗修,则己既不正,焉能正人?虽妻子至近,欲责使妻尽妻道,子尽子道,亦将导之而不化矣,况其远者乎?如使人不以道,工作非时,奔走无节,则己所不愿,焉能强人?虽妻子至亲,欲责使妻供夫命,子供父命,亦将驱之而不从矣,况其疏者乎?然则欲道之即行,令之即从无他,惟在本诸身者,皆合于道而已,诚合于道,虽家邦可达,蛮貊可行,而奚有于妻子之率从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天下无不可以道感者也;天下未有可以非道争者也。四海之大,万民之众,其不可以法驱而威胁,明矣。即在妻子之间亦有然者。今夫父教其子,夫制其妻,道也。教之以正,制之以礼,固道也。而道者,岂徒其耳提面命之间乎?如其身不行道,与言非所宜言,行非所宜行,乃欲防家人之纵佚,而使循乎规矩,则虽督教之,不行矣。父命而子共,夫唱而妇随,道也。供子职而不敢睇,随妇顺而不敢违,亦道也。而道者,岂任吾私意私欲之为乎?如其使之不以道,令非所宜行,禁非所宜止,乃欲强家人以徇己,而使顺吾非僻,虽迫责之,不行矣。近者不可行,而况于远!亲者不可行,而况于疏!故君子推之一家,推之一国,推之天下,而无行不遂者,无他,唯道而已矣。”

【元典】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

【译文】孟子说:“富于财利的人荒年不能使他困窘,富于道德的人乱世不能使他迷乱。”

【诸儒注疏】“周”,足也。言积之厚,则用有余。

【理学讲评】孟子说:“君子处世非难,自处为难。盖世之邪正系乎人,而德之修否存乎我也。故人之为生,有遭凶荒而饥死者,由于利之不足耳。苟使家有余资,廪有余粟,财货如此充盈,虽当凶荒之年,可无匮乏之患,必不至饥饿转徙,而罹死亡之祸矣。是周于利者之足以自赡如此,人之修身有当邪世而摇乱者,由于德之不足耳。苟使仁义备诸己,道德积诸躬,将见识趣高明,持守凝定,虽当谣波之世,亦有贞固之操,必不至改其素行,而从邪慝之俗矣,是周于德者之足以自立如此。”然君子不幸而遭邪世,又非徒卓然自守,能立于风靡波流之际,为可贵也。必将拨乱反正,以抒其素所蓄积而后已,是世道且待我以易,而人心不至于陷溺者也。若止于磋径自全,以独善其身,则斯世终何赖乎?此又孟氏未发之意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儒者与异端辨,而或为其所诎,抑或为所诎而遂惑焉,固其不遇治教休明之世为不幸,然亦其德无以胜之也。君子之道,通乎天地民物之故,尽乎吉凶得失之变,无不贯焉。则实得此理于心,而躬行克践之,何所不足?则亦何所不信?道本周遍,而德因之矣。

“今夫以利谋身者,安能必年之常丰?倘力尽于数亩,技止于一类,则凶年且杀之矣。如其周也,凡可以谋食者皆早图之,则一谷不登而有他谷、一术不利而有他术,不能杀矣。则夫以德自治而教人者,亦惟其周而已矣。仁之至,而内极于无欲者外溥其爱;义之尽,而经知其常者,变尽其权。则彼邪世之说,欲穷我于仁,而我推行有序之仁,更可以遍及民物,彼兼爱之无本者不能乱也;欲穷我以义,而我裁物有制之义,初不至内丧其己,彼为我之自私者不能乱也;欲穷我于仁义之不效,而我无敌于天下之仁义,初非图王不成,彼富强之贼民者不能乱也。植之有本,心体之,躬行之,而非徒口辨;应之无方,道可行,功可就,而非有偏执。则邪世所赖于君子者此耳。”

【元典】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

【译文】孟子说:“爱名声的人,能够让出大国国君的位置,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就是让出一小筐饭,一碗汤,脸色也会显出不高兴。”

【诸儒注疏】好名之人矫情干誉,是以能让千乘之国。然若本非能轻富贵之人,则于得失之小者,反不觉其真情之发见矣。盖观人不于其所勉而于其所忽,然后可以见其所安之实也。

【理学讲评】孟子说:“观人者,不当据其迹,而当察其心,不徒徇其名,而当考其实。彼让人之所难能也,以千乘之国让人,尤人之所难能也,然有一等好名之人,心在于窃虚声。则虽千乘之国,可以取于人也,亦将辞之而不居,心在于猎美誉,则虽千乘之国,未可以与入也。亦将委之而不吝。若此者,非真能轻视富贵,而忘得失之念也,不过矫情饰貌,而干廉让之名耳。这等干名的人,原其诈伪之心,若将以人为可欺,而本无能让之实,则其真情固难掩。”盖真能让国的入,表里一致,始终一节,自然没有破绽处,苟非其人,虽能让千乘之大国,而于一箪之食、一豆之羹,这样的小物,得之则喜,失之则怒,反不觉其计较之念,见于颜色之间矣,是非能舍于大,而不能舍于小也。前日之让国为名誉所强也,故不胜其矫饰之私。今日之动色,乃真情所发也,故难掩于轻忽之际。此观人者,当察其心,而不可轻信其迹,当考其实,而不徒徇其名也。

【心学讲评】孟子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于道义,而所谓勉者,勉之以心体力行,而非但以苟难之节勉之于一旦也。勉之于苟难之节者,本无见道之实,信为确乎不拔之德,徒以其名而已矣。见浊世之沉没于利而不知让也,以为吾能辞当世之荣而不屑,则愚者惊之,贤者慕之,而名由此立。以名之足尚也而好之,其所好者在是,遂若天下之无以易也。与之以千乘之国,让以全名,能之矣;其视得国之足荣,不如其得名也。夫曲士殉名,君子顾名,岂必以名而让者之无实哉?然有其实而求无愧于其名者,不易得也。苟其徒以好名为心,而非果能让之人乎,则其让也,但以名也,非真有见于国之不可受而坦然忘之也。惟让国而可得名,则勉为恬淡之容,若安之矣。至于名之所不至,虽为义之所可却,而心犹顾恋而不舍,或有得其箪食豆羹者,亦且形见于色而不平矣。色者,心之征也。心伏于隐微,而发不见觉。使问之曰:‘尔何轻千乘而靳此箪豆乎?’亦难以自问矣。君子于此观之,而知其让国之无实也。然则勉于义者,积小慎微而根心生色,岂一旦一夕之功哉?”

【元典】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译文】孟子说:“不信任仁人贤士,国家实力就会空虚;没有礼义,上下等级关系就会混乱;没有政事,国家财用就会不足。”

【诸儒注疏】“空虚”,言若无人然。礼义所以辨上下,定民志。生之无道,取之无度,用之无节故也。尹氏曰:“三者以仁贤为本。无仁贤,则礼义政事,处之皆不以其道矣。”

【理学讲评】孟子说:“为国之道固多端,而致治之要有三事,是在人君知所重,而急图之耳。今夫国之所恃以光重者,以有仁贤为之辅也。苟信任弗专,而存一猜疑之心,或外亲而内疏,或始合而终间,则贤者皆隳志解体,望望以去,而朝廷之上,无复有所倚赖矣,国其有不空虚者乎?国之所恃以纲维者,以礼义为之防也。苟纵肆弗检,而自坏中正之制,则名分无以辨,民志无以定,将上逼下僭,曰入于悖乱而终莫之救矣。国其有不乱者乎?国之所恃以充裕者,以有政事为之具也。苟废坠弗修,而全无经理之方,则其源无以开,其流无以节,将民贫国耗,曰忧于匮乏,而终莫之赡矣。财用其有能足者乎?”夫论治法固三者均重,而论治人,惟仁贤为先,人君诚能取仁为辅,任贤勿贰,则礼义由之以出,政事由之以立,而盛治可必臻矣,尚何乱与不足之足患哉?

【心学讲评】孟子曰:“吾见今之有国者,国皆非其国也;而漫不自念,且自谓多士之盈廷矣,臣民之胥服矣,府库之充实矣。使如实而自念焉,危忘在旦夕,岂有爽哉?

“在廷者策士谋臣曰进于前,不患无人矣,而孰知其为空虚乎?间暇,无与之治政刑;有事,无与之守社稷;人非其人也。何也?唯不信仁贤也。仁者以辅君德,贤者以陈君道,必有以感孚之而专任之,则一人而收千百人之用,一人而致千百人之归。如其若听之,若不听之,君子虚拘而志不行,群小进而初非可倚任,国尚有人乎?如是者谓之虚。国虚,则人乘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