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民不敬,则无礼而上下乱;民不忠,则无心而国以危;民不劝,则苟且偷薄而风俗坏。此三者,君子道民以善之教。季康子非能务此者,而犹知以此为问,鲁先王先公之遗意尚有存焉。夫子正告之曰:民之敬、忠以劝,诚为政者之所急图也。而使民之然者,非可求之民也,亦求之子大夫之德教而已矣。使之敬者,唯在有以示之焉,当临民之际,言无戏言也,动无妄动也,则使玩亵于法官令仪之下,而其心必有所不能安者矣,潜移其愚悍之气,不知其恪恭何自而生也。使之忠者,唯在有以化之焉。敦仁厚之心,自孝于亲也,自慈于众也,则令怀慝以事敦本笃爱之主,而其心必有不能自容者矣,密革其变诈之情,自知亲上之不可贰也使之劝者,唯在有以导之也。推乐善之诚,善者举之而无遗也,不能者教之而不弃也,则欲自弃于鼓舞作人之世,而其心必有不能自已者矣。日习于为善之乐,不知神情之何以不怠也。盖凡民有秉彝之性,自可使之敬,使之忠,使之劝。上无以阻之,而且有以动之,化行俗美,先王先公之以忠厚开国,躬行于上而教施于下者,唯此焉耳。子大夫亦力行之而已矣。
【元典】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
【译文】有人问孔子:“先生为何不从政?”
【诸儒注疏】定公初年,孔子不仕,故或人疑其不为政也。
【理学讲评】奚字,解做何字。为政,是出仁而理国政。鲁定公初年,孔子不仕,或人问于孔子说:“夫子有这等抱负,正当乘时有为,何故不肯出仕而理国政乎?”盖当时季氏擅权,阳虎作乱,不能尊信孔子,故孔子不肯轻于求仕,而或人不知也。
【元典】
子曰:“书云‘孝乎!为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译文】孔子说:“孝啊,就是孝顺父母、兄弟友爱,以这种品德影响政治,这就是参政,难道只有做官才算从政?”
【诸儒注疏】《书》,《周书君陈》篇。“书云孝乎”者,言《书》之言孝如此也。善兄弟曰“友”。《书》言君陈能孝于亲,友于兄弟,又能推广此心以为一家之政。孔子引之,言如此则是亦为政矣,何必居位乃为为政乎?盖孔子之不仕,有难以语或人者,故托此以告之。要之,至理亦不外是。
【理学讲评】《书》,是《周书·君陈》篇。友,相亲爱的意思。孔子不仕之意有难以告人者,故只托词以答之说。汝疑我之不肯为政,岂不闻《周书》所言之孝乎?他说“君陈”能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又能推此孝友之心,以为一家之政,使长幼尊卑都欢然和睦,肃然整齐,无有不归于正者。《书》之所言如此。这等看来,人处家庭之间,能帅人以正,就是为政了。何必居官任职,乃谓之为政乎!盖所谓政者,只是正人之不正而已,施之于国,使一国的人,服从教化,固是为政,修之于家,使一家之人,遵守礼法,也是为政。这虽是孔子托词,其实道理不过如此。所以《大学》说:“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亦是此意。然则人君之为政,若能以孝友之德,修身正家,则治国平天下之道,岂外是哉!
【心学讲评】定公初年,孔子遇强仕之年而不仕,意者以昭公不得正其终,定公不得正其始,天伦之际有不忍言者。乃或人不知,而以其意谓孔子曰:子之学,可以仕矣,子之年,可以仕矣,且子亦非不欲仕者也,而未有委贽之举,则奚以然也?
夫仕不仕酌之圣心,自有难以告人者。乃在圣人,则仕而有仕之道,不仕而有不仕之道,随在而尽其天理之当然,则有不可以明言者,而告或人曰:夫为政有为政之道,亦患未尽夫道耳,何疑于出处之际哉?《书》以道政事,其所云者,非穷居絜己之学,而正身率物之理也。乃未尝取兵、农、礼、乐而详言之也,而不见其重言夫孝乎?其亦以是为人治之大,而定邦家以消犯乱之本乎?君陈之尹东郊也,称其德以命之曰,唯汝君陈,能孝于亲,友于兄弟。孝友而即可以任牧伯之责,则为牧伯而但勤孝友之行,非略于事君治人,而仅保其口口之寡过也。且以是孝友之德施之于家,至和而无争,至顺而无逆,言皆顺也,事皆成也,则一堂之内,父父子子兄兄弟弟,教立而治行矣。由《书》言思之,古之君子所以表正万方,联和百姓者,此而已矣,是亦为政矣。则我今日者,亦内而求诸心,外而尽其事,道殊未尽也,尽之已耳。尽之而天秩天叙之不忒,即礼乐刑政之精意具于一室之中,奚必出而图君以有所为也,而后为政哉!子又何疑也!
呜呼!此或夫子以定公之故而为言。然古帝王所以治天下之本,实不出于此理。而曰孝、曰友、曰施、曰有政,则虽不仕,而自与隐逸之士废大伦以洁其身,务耕芸以废人事者,相为悬绝。此圣人之言所以无往而不有至理之咸具也。其后沟昭公之冢而合诸墓,祀先公而登昭公于庙,孔子仕焉,则亦以孝友治鲁而已。岂与不仕之初心有同异哉!
【元典】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译文】孔子说:“人无信誉,不知能干什么?就象大车没有车轴,小车没有车轴,怎么能启动?”
【诸儒注疏】“大车”谓平地任载之车。“輗”,辕端横木,缚轭以驾牛者。“小车”谓田车、兵车、乘车。“軏”,辕端上曲,钩衡以驾马者。车无此二者,则不可以行;人而无信,亦犹是也。
【理学讲评】信,是诚实。大车,是平地任载的车。辊,是辕前的横木,缚轭以驾牛者。小车,是田车、兵车、乘车。轨,是辕上的曲木,钩衡以驾马者。孔子说:“立心诚实,乃万事的根本,人若无了信实,便事事都是虚妄,吾不知其如何而可也。何也,人必有信而后可行,譬如车必有輗轨,而后可行也。若大车无輗,则无以驾牛。小车,无軏者,何以异哉!”孔子此言,只是要人言行相顾,事事着实,不可少有虚妄的意思。然信之一字,尤为人君之大宝,是以为治者,必使政教号令之出,皆信如四时,无或朝更而夕改,然后民信从,而天下治也。孔子之言,岂非万世之明训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尽人而有一必然之理不可逾者,其唯信乎!乃愚不肖者以讥诈为可恃,贤智者又以权变而无伤。然内而不歉于心,外而不成乎其所事,在上而无定法,在下而无定守,言之无实,则始终有异。行之无据,则得失无恒,吾不知其何所处而可也。
乃无信者,且以为于己虽未实,而可以制人而使服,诱人而使从,亦利行于天下之一术也。乃己与人交,其情本异也,其事本各有所趋而不能合也。譬之车然。车自车也,马与牛自马牛也,能使马牛之力效乎车,车之轮毂运转系乎马牛者,在大车则为辊,在小车则为軏,所以维系车与马牛相合为一而利用者也。信之以维系人己而使我之意喻乎人,人之用效乎我,亦如是矣。人而无信,则如大车之无辊,而无以服牛以任乎重;小车之无軏,而无以驭马而陟乎险;则马牛散逸以去,而车何以行?无信者欺人而人亦欺之,疑人而人亦疑之,众且叛,亲且离矣。虽有智力,亦将何用哉?不可则自丧生平,不行则无益于功业。故信者,尽人之所必务,愚不肖者不可违,而贤智者亦所必据也。
【元典】子张问:“十世可知也?”
【译文】子张问:“十代以后的社会制度和道德规范可以知道吗?”
【诸儒注疏】王者易姓受命为一世。子张问自此以后十世之事,可前知乎。
【理学讲评】凡朝代更换,叫做一世。子张问于孔子说:“有一代之兴,必有一代的事迹。但已往者易见,将来者难知,不知自今以后,朝代兴亡,至于十世之远,其事迹亦可得而前知否乎?”
【元典】
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译文】孔子说:“商朝继承夏朝,改动了多少,可以知道;周朝继承商朝,改动了多少,也可以知道;以后的朝代继承周朝,即使百代,同样可以推测。”
【诸儒注疏】马氏曰:“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愚接:“三纲”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谓仁、义、礼、智、信。“文质”谓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三统”谓夏正建寅为人统,商正建丑为地统,周正建子为天统。三纲五常,礼之大体,三代相继,皆因之而不能变。其所损益,不过文章制度小过不及之间,而其已然之迹,今皆可见。则自今以往,或有继周而王者,虽百世之远,所因所革,亦不过此,岂但十世而已乎。圣人所以知来者盖如此,非若后世谶纬术数之学也。
胡氏曰:“子张之问,盖欲知来,而圣人言其既往者以明之也。夫自修身以至于为天下,不可一日而无礼。天叙天秩,人所共由,礼之本也。商不能改乎夏,周不能改乎商,所谓天地之常经也。若乃制度文为,或大过则当损,或不足则当益。益之损之,与时宜之,而所因者不坏,是古今之通义也。因往推来,虽百世之远不过如此而已矣。”
【理学讲评】因,是相袭而不改。礼,是君臣、父子、夫妇之三纲。仁义礼智信之五常,这其中都有节文,故叫做礼。损,是减损。益,是增益。孔子答子张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要知将来,但观既往便可知矣。比先夏有天下四百余年,而殷汤继之。殷家所行之礼,如修人纪以正万邦,都只是因袭夏家的,不曾改易。至于制度文为,有余不足的,则或损或益,稍有不同。如殷道尚质,殷正建丑之类,是其所因与所损益,可考而知也。殷有天下六百余年,而周文武继之。周家所行之礼,如建皇极以锡庶民,也只是依着殷家的,不曾变更。至于制度文为,太过不及的,则或损或益也有不同。如周道尚文,周正建子之类,是其所因与‘所损益,亦可考而知也。’此可见纲常伦理,是立国的根本,万世不可改易。制度文为,是为治的节目,随时可以变通,自今以后,或有继我周而王天下的,其所因与所损益,不过如此。虽百世之远,无不可知,岂但十世而已哉!”
【心学讲评】子张以圣人垂教以为天下之经,将俟之百世,而非但为一时补偏救弊之术,则必知后世人道之变迁,与王者所以定之之略,故问于夫子,以为从兹以后,易姓革命而有天下,至于十世,其所以宰制万方而成乎风俗者,当必有可知也。
子曰:何为其不可知也?有万世不可易之常道焉:上明之,下行之,则治;不然则乱。乱极则有开一代之治者出焉,必复前王之所修明者,而以反人心于大正,而可承大统而为一世。其道必因,其所因之道曰礼。三纲之相统也,五常之相安也,人之所以为人也,所必因也。有所以善其因,而为一代之典章焉。前人创制,本极乎无敝。流及后世,上不能救之于早,下日益趋于弊矣。因之而成乎极乱,极乱而人心相习于妄。若复因前人之法治之,则不可挽而归于中。于是而治定功成之主出焉,必矫前代之偏,以自立风尚而为一世。裁前代之所已有余者而节去之,曰损;补前代之所不及防者而加密焉,曰益。有忠质文之递兴也,五德三统之相禅也,君子之所以异于野人,诸侯之所以奉若天子也,所损益也。自其因者而知之,则同此一天下,必无不因之理;其不能因者,乱世也,闺位也,不可以世纪者也,以理信之而不可惑。自其损益者而知之,则拨乱反治之天下,必无不损不益之理;其损非所损,益非所益者,乱世也,闰位也,不可以世言者也。若其易姓革命,开兴王之治,而垂之数百年者,则无有不可知者矣。夫不见夏衰而殷兴,殷之大伦大法犹夫夏乎?殷之改制度以立政教者,非因夏后末代之迁流以成乎敝,则夏道不可复行而必损益者乎?亦既即夏之所以治与所以乱者,而有可知者矣。抑不见殷衰而周兴,周之大伦大法犹之殷乎?周之改制度以立政教者,非因殷人末代之迁流以成乎敝,则殷道不可复行而必损益者乎?亦既即殷之所以治所以乱者,而有可知者矣。在今日而考之,其知者皆实有可知者也。则在夏之世,可以知殷,在殷之世,可以知周。其不容紊者,必知其不紊,其敝不可复者,必知其不复。岂待成汤革命、武王殄殷之日,而后知之乎?
以此准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其或有继周而王者乎,必其能承周先王之统,而革周后代之敝者也。虽或兴或亡至于百世,而所因者必因也,所损益者必损其不得不损,益其不得不益者也。于乱世、闫位不能因之日,而早可知不因之不可以定天下;于前王救弊而损益之日,抑早知可损者之更可益,而益者之更可损,以顺人心。故守先王之道以待后者,唯此大经之不可贷,而斟酌古今之妙用,无惮于详为参考,所以俟百世而不惑也。
【元典】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译文】孔子说:“祭奠别人的先人,是谄媚。”【诸儒注疏】非其鬼,谓非其所当祭之鬼。谄,求媚也。
【元典】
“见义不为,无勇也。”
【译文】遇到符合道义的事不敢做,是懦夫。
【诸儒注疏】知而不为,是无勇也。
【理学讲评】非其鬼,是所不当祭的鬼神。谄,是求媚的意思。义,是事之宜,凡道理上所当行的便是。勇,是勇敢。孔子说:“人之祭享鬼神,各有其分,如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山川,大夫祭五祀,庶人祭其先,是乃当然之分,祭之可也。若是不当祭的鬼神也去祭他,这便是谄媚鬼神以求福利,不是孝享的礼,所以谓之谄也。人于道理上当为的事,便着实做将去,这才是有勇。若真见得这事是道理所当为的,却乃因循退缩,不能毅然为之,这是萎靡不振,无勇往直前之气,怯懦甚矣,所以谓之无勇也。”夫此二者,一则不当为而为,一则当为而不为。孔子并举而言之者,盖欲人不惑于鬼神之难知,而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生而有刚直之气焉,君子养之以成德,中人率之以自立。若其柔媚而懦怯,则必终陷于下愚而已矣。乃世教趋于委靡而不可返,于是而有非其鬼而祭之者焉,以为忘分而上僭,可以鸣骄;殄物而修文,可以示侈。乃考其所以淫祀之故,则求福无厌,媚人不得,媚鬼而冀望之,柔巽卑屈之心不可问也,谄也。谄矣,而尚可以自明得意乎?有见义不为者焉,以中立求免,自许其智之深;以持重不轻,自许其力之定。乃问其所以沮退之情,则畏祸已甚,志之不决,成乎气之不充,苟且偷怠之念不堪策也,无勇也。无勇矣,而尚望其能有为乎?君子以正直交于神明,无所求于鬼者,乃可以质鬼神而无愧;以死生守其节义,不畏其难为者,乃可以有所不为而保其贞。无他,唯全其刚直之气而已矣。不然,吾亦未见其可以侥福而免祸也。
【心理穿梭】北辰之说,唯程氏复心之言为精当。朱子轮藏心、射糖盘子之喻,俱不似,其云“极似一物横亘于中”,尤为疏矣。
使天之有枢,如车之有轴,毂动而轴不动,则自南极至北极,中间有一贯串不动的物事在。其为物也,气邪?抑形邪?气,则安能积而不散,凝而不流?若夫形,则天地之间未有此一物审矣。且形,固能运形而不能运气者也。天枢之于天,原无异体。天之运行,一气俱转,初不与枢相脱,既与同体,动则俱动。特二十八宿、三垣在广处动,北辰在微处动,其动不可见耳。今将一圆盘,点墨记于中心,旋盘使转。盘既动,则其墨记之在中心者,亦东西南北易位矣。特墨记圆纤,不可得而辨也。
夫子将此拟“为政以德”者之治象,取类不虚。“为政以德”而云不动,云无为,言其不恃赏劝刑威而民自正也。盖以施于民者言,而非以君德言也。若夫德之非无为,则与北辰之非不动均也。不显、笃恭之德,原静存、动察之极功。而况“德之为言得”者,即“政之为言正”之意,故言“为”言“以”。如欲正人以孝,则君必行孝道而有得于心;欲正人以慈,则君必行慈道而有得于心。其以此为政也,动之于微而未尝有及于民之事,而理之相共为经纶、气之相与为鼓荡者,以居高主倡,自有以移风易俗而天下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