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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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中庸唯天下至诚

【元典】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

【译文】只有天下地道的真诚,才能成为治理天下的崇高典范,才能树立天下的根本法则,掌握天地化育万物的深刻道理,这需要什么依靠呢?

【诸儒注疏】“经纶”皆洽丝之事:“经”者,理其绪而分之;“纶”者,比其类而合之也。“经”,常也。“大经”者,五品之人伦。“大本”者,所性之全体也。惟圣人之德极诚无妄,故于人伦各尽其当然之实,而皆可以为天下后世法,所谓“经纶”之也。其于所性之全体,无一毫人欲之伪以杂之,而天下之道,千变万化,皆由此出,所谓“立”之也。其于天地之化育,则亦其极诚无妄者有默契焉,非但闻见之知而已。此皆至诚无妄,自然之功用,夫岂有所倚着于物而后能哉?

【理学讲评】经论,都是治丝的事。经,是理其绪而分之。纶,是比其类而合之。大经,是五品之人伦。大本,是所性之全体。化育,是天地所以化生万物的道理。倚,是倚靠。子思说:“实理之在天下,散于人伦,原于性命,非可容易尽者,独有天下至诚的圣人,德极其实,而无一毫之私伪,故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伦,为能各尽其道,分别其理而不乱,联合其性而不离,足以为天下后世之法,就如治丝的一般,既理其绪而分之,又比其类而合之,所以说经纶天下之大经,于所性中仁义理智之德,浑然全体,无少亏欠,而凡所以应事接物千变万化而不穷者,其理莫不包括于其中,就如树木一般,根本牢固而不动,枝叶发生而不穷,所以说立天下之大本。至于天地之所以化生长育,只是元亨利贞这四件实理,至诚之仁义礼智,既与之契合而无间,故能融会贯通,知之洞达而无疑,盖不但闻见之知而已。”夫经纶大经,立大本,知化育,这都是至诚自然之能事,不思而自得,不勉而自中者也,何尝倚着于物而后能哉?所以说夫焉有所倚。

【元典】

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

【译文】他的仁心那样诚挚,他的思虑像潭水那样幽深,他的美德像苍天那样广阔。

【诸儒注疏】“肫肫”,恳至貌,以经纶而言也。“渊渊”,静深貌,以立本而言也。“浩浩”,广大貌,以知化而言也。其渊,其天,则非特如之而已。

【理学讲评】肫肫,是恳至。渊渊,是静深。浩浩,是广大。上文说至诚之德,至此又极赞其盛说道:“至诚,圣人之经纶,立本、知化,既皆出于自然,则其德之盛,非可寻常论者也。自其经纶言之,则于人伦日用之间,一皆恩意之浃洽,慈爱之周流,何其肫肫然而恳至也。自其立本言之,则性真澄彻,而万理空涵,就与那渊泉之不竭一般,何其渊渊然而静深也。自其知化言之,则阴阳并运,而上下同流,就与那天之无穷一般,又何其浩浩然而广大也。”至诚之德,其至矣乎!

【元典】

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译文】如果不真是聪明智慧,通达天赋美德的人,还有谁能知道天下地地道道的真诚呢?

【诸儒注疏】“固”,犹实也。郑氏曰:“唯圣人能知圣人也。”

【理学讲评】固字,解做实字。天德,指仁义礼智说。子思总结上文说:“至诚之功用,其盛如此,则其妙未易知也。若不是实有聪明圣知之资,通达仁义礼智之天德的圣人,则见犹滞于凡近,而知不免于推测,其欲所谓经纶立本而知化者,何足以知之哉?”此可见惟圣人然后能知圣人也。

右第三十二章。

【心学讲评】天地之大德敦化,定群生之品类,正万物之性命,全覆载之功能,故并育并行者以之而不相害悖。以此思圣人之大德,又何如哉?夫在天而为理者,在人而为伦;在天而为命者,在人而为性;在天主宰而有其能者,在人赞化育而有其知,一而已矣。故诚者天之道也;而天下至诚之德,即天之大德也。唯天下至诚,纯乎其具一诚于心,则纯乎与天为一理。故天下之生,所以并育于两间,而足以相维而不散者,则人伦为之大经矣。此大经也,有尊卑亲疏之等,则必理其序以分之,而后各得其品节,皆至情至理之同,是必比其类以合之,而后交成其敬爱。唯天下至诚,极乎诚而无妄,故理无不辨而经以正,情无不通而纶以合,尽于己而为天下法焉。则天下之大经皆其所经纶矣。于是而有万之生,类聚群分,类聚群分,不相害也。

天下之理,所以并行于万事,而足以发见而不穷者,则吾性为之大本矣。此大本也,当其至静之际,而可以效夫众动者,必卓然常在而不失也。当其方动之际,而固有涵于至静者,必确乎可守而不忘。唯天下至诚,体乎诚而有常,故动而不离其体,而用者皆其体;静而不离其用,而即体以起用。逮其发而天下之道行焉,唯天下之大本有以立之矣。于是而散见之理,一本万殊,不相悖也。

天下之生,有其消所以善其长,则存乎化;有其成所以遂其生,则存乎育。化育行,而四时百物交以着天地之功能而无悖害。然唯天地默运于无象之中,而成其妙用者,人不得而与之。唯天下至诚实于不见不闻之中,而喻其真理者,天地不得而私之。盖天地之化育,一诚为之,而至诚之知,以诚知之,契其所以然,而可与其当然,知天地之化育矣。于是而时物之赜会通于调燮之中,终无有悖害也。

夫至诚之大德而如是也,其经纶也,岂倚于情,倚于法,以秩序之哉?一诚之相分合而已。其立本也,岂倚于有,倚于无,以存持之哉?一诚之相体备而已。其知化育也,岂倚于理,倚于数,以测度之哉?一诚之相印合而已。然则至诚之所以经纶、立本、知化者,其内之所以敦厚其化而应无穷者,果何如乎?其经纶者,唯其仁也,一因乎其爱,而无私意以阴隔之也。乃其仁则肫肫矣,心之所至,仁必至焉。天下无穷,而爱之之理亦与之无穷,故其经纶者极乎敦笃也。其立本者,唯其渊也,极乎静深,而无私欲以浮动之也。乃其渊则渊渊矣,志之既静,气亦静焉。吾性惟微,而存之之心亦察于至微,故其立本者极乎敦厚也。其知化者,唯其天也,一循乎天理,而无人为以拟议之也。乃其天则浩浩矣,天之所运,心即运焉。化育不息,而冥合之心亦与之不息,故天地敦化,而至诚亦敦其所知也。一诚之所运,在明伦而为仁,在尽性而为渊,在知化而为天。唯其纯任乎天,则自然极乎深而诚之体立,敦其爱而诚之用行。

呜呼!此其以天之大德为德,以天之至道为道者,岂易知哉?其必聪明圣智而达仁义礼智之天德之圣人乎!则全其小德而川流不息者,可即用以见体。然后知其至仁之藏,如此其肫肫也;至深之原,如此其渊渊也;合天之妙,如此其浩浩也。苟非固有此聪明圣智而尽达乎天德者,其孰能知之哉?

夫至诚之道一合乎天道者,言之详矣。而实求其所以然之实,则必由小德以知大德,而后见天之所以为天,诚之所以为诚,圣人所以为圣,果其合一而无殊,故曰“诚者天之道”也。推而言之,自天有命,则知诚以为命矣;命以为性,则性皆其诚矣;率性为道,则道本于诚矣。中为大本,诚之体也;和为达道,诚之用也。费者皆其诚,非增益于一真之外也;隐其唯其诚,非托于虚无之表也。诚者天之道,而智仁勇之真体斯在。诚之者人之道,而智仁勇之大用以起。圣人合天以诚,而功化即与天合。而天不可易及,诚则可以自尽,下学者又将有所循以至之。则请要归于人道之所致功,而使下学者得以依中庸而无过不及之差,又岂有天人之异乎?

右第三十二章,承上章而言“大德之敦化”,亦天道也。前章言至圣之德,此章言至诚之道。然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则亦非二物矣。此篇言圣人天道之极致,至此而无以加矣。

【心理穿梭】章句云“夫岂有所倚着于物”,一物字,定何所指,小注中自有两说:其云“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则是物者,与己对者也;其云“不靠心力去思勉”,则是物者,事也。两说似乎难通。乃孟子曰“物交物”,则外物与己耳目之力而皆谓之物,盖形器以下之统称也。

本文三句之中,理事异致,各有其倚,则各有其不倚。所云“倚”者,统词也。凡其所倚,即谓之物。则章句所云物者,亦统词也。

以“经纶天下之大经”言之,则其所不倚者,不倚于外物,而非不倚于心力之谓。所以然者,人伦之事,以人相与为伦而道立焉,则不特尽之于己,而必有以动乎物也。尽乎己者,己之可恃也。动乎物者,疑非己之可恃也:自非天下之至诚,则倚父之慈而亲始可顺,倚君之仁而上以易获。其修之于己者既然,则以立天下之教,亦但可为处顺者之所可率由,而处变则已异致。唯夫天下之至诚,“肫肫其仁”,极至而无不可通,则虽如舜之父、文王之君,而我所以事之者,一无不可与天下共见而共由之,初不倚君父之易顺易获而相得以章也。乃若心力之必尽,则如舜,如文,其为怨慕,为竭力,为小心,为服事,则固同于因勉者之笃行,非不思不勉而无待于心力。此以知:以物为外物而云“不由人”者,为“大经”言也。

至于“立天下之大本”,则初无所因于人,即欲倚之而固不得。特其“不闻亦式,不谏亦人”之卓然,有以存之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斯至诚之“渊渊其渊”者,涵天下万事万物之节于静深之地,不但学问之事无所藉于耳目,而警觉之几亦无所资于省察。理以不妄而存,而非择理以固执;欲以从心而不逾,而非执理以拒欲。未有所喜乐,而天下之待喜待乐者受益焉;未有所怒哀,而天下之待怒待哀者听裁焉。要皆藏密以立道义之门,而择执之心力不与焉。此“不靠心力”之说,为“大本”言也。

若夫“知天地之化育”,则至诚之“浩浩其天”者:其心之正,即天地之心;其气之顺,即万物之气;于其所必化而知其化,于其所必育而知其育;不但非恃心力以推测,而亦不如介然通天地之情、介然知万物之感者,倚天地之所着见、万物之所往来者以为知之之径。此如仁恕之分:恕有推有譬,而即倚于情;仁之欲立欲达,无所倚于感也。知化之事,其为用最密,而所摄最大,则其有倚、无倚之分,为际尤微。此朱子所云“自知得饱,何用靠他物去”。此“物”字之义,又即以天地制化育之理、万物受化育之迹而言也,则不但不以对己之物为物,并不(但)以在己之耳目心力为言矣。

经纶,有迹者也;立本,有主者也;知化,则无间如字。者也。其见功愈微,则其所倚者愈微,而其所谓物者益愈细。乃在立本之所谓物,以性为主,而以形为客;知化之所谓物,则凝于我之诚为主,而诚之察于天地万物与我相为动者为客。则在立本而言物者,专于己之中;在知化而言物者,通于己之外:此又以翕辟而分表里也。

勉斋“不思不勉”之说,亦止可为立本言,而不能通于经纶、知化,合朱子所言而后尽其旨。均云“倚”,均云“物”,同中之异不明,欲以一语煞尽之,鲜不泥矣。

既云“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又云“其渊其天,非特如之而已”,则似至诚之德非至圣所能比拟。潜室、双峰苦执此语,强为分析,如梦中争梦,析空立界,徒费口舌。

乃朱子又谓“外人观其表,但见其如天如渊;至诚所以为德,自家里面真是其天其渊”,虽小异前说,终是捕风捉影。上章云“溥博如天,渊泉如渊”,系之“时出之”上,则固自其足出未出者言之。章句固曰“五者之德充积于中”,则亦自家里面之独喻者,而非外人之所能见,可知已。

东阳迷谬执泥,乃谓“圣人见得圣人真是天、真是渊,圣人见其如天如渊”,似此戏论,尤为可恶。《楞严经》言比邱人定,邻僧窥之,唯见水而不见人。如此,方是圣人见圣人真是天渊之的实证据,不然则亦如之而已尔。圣德既不易知,而又撮弄字影,横生亿计,其妄更无瘳矣!

如实思之,言“如”、言“其”,果有别邪?前章所云“如天”、“如渊”之天渊,兼德与形体而言。天者青霄之谓也,渊者深泽之谓也,指天渊之形体以拟其德之相肖也。此云“其渊”、“其天”之天渊,则以德言耳。化育之广大即谓之天,有本之静深即谓之渊,非指青霄深泽而为言也。前章云“溥博”,即此“其天”者也;云“渊泉”,即此“其渊”者也。此所云“渊渊”,即“如渊”之谓也;“浩浩”,即“如天”之谓也。是词有一顺一逆之别,而文义一也。

非“聪明圣知达天德者”,但不知其经纶、立本、知化之统于诚以敦化;而经纶之笃厚、立本之静深、知化之广大,即不谓尽人知之,而亦弗待于至圣。凡有血气者之尊亲,亦但于其见而敬之、言而信之、行而说之。至于足以有临、足以容、执、敬、别之德,充积在中,溥博渊泉,与天渊合撰者,自非至圣之自知,亦孰能知之?

朱子煞认三“其”字,其说本于游氏。游氏之言,多所支离,或借径佛、老以侈高明,朱子固尝屡辟之矣。至此,复喜其新奇而曲从之,则已浸淫于释氏。而不知释氏所谓理事一相,地、水、火、风皆从如来藏中随影出现,正“自家里面真是天渊”之旨。若圣人之教,理一分殊,天自天也,渊自渊也,至诚自至诚也,岂能于如渊如天之上,更有其渊其天、当体无别之一境哉?

广平以上章为至圣之德,此为至诚之道,语本有病,必得朱子“诚即所以为德”一语以挽救之,而后说亦可通。使其不然,则“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可不谓之德而谓之道乎?经纶、立本、知化,道之大者也。乃唯天下至诚为能之,则非备三者之乃为至诚,而至诚之能为三者。故曰“诚即所以为德”,德大以敦化而道乃大也。

上章因圣而推其藏,故五德必显,然至于言及“时出”,则亦道矣。盖言圣则已属道,有临而容、执、敬、别,皆道也。故推其“足以”者有川流之德,以原本其道之咸具于德也。

此章之言道者,唯大经、大本、化育,则道也;所以经纶之、立之、知之者,固德也。肫肫、渊渊、浩浩之无倚者,皆以状其德矣。盖言诚则已属德,仁也、渊也、天也,皆其德也。故推其所为显见于天下者,而莫非道之大也。

以此言之,则广平道、德之分,亦无当于大义,而可以不立矣。是以朱子虽取其说,而必曰“非二”以救正之。乃朱子之自为释也,则固曰“承上章而言‘大德敦化”’,又已明其言德而非言道矣。

然其所为存游氏之论者,则以末一节,或执郑康成之说,将疑夫至诚、至圣之为两人;故必分别大经、大本、化育之为道,而聪明睿知、仁义礼知之为德,固有不妄、达以一诚者之为大德;有其大德而圣德乃全,有其圣德而至诚之所以能体夫大道之蕴奥可得而知,诚则明,明而后诚无不至也。故朱子曰“此非二物”,又云“此不是两人事”,其以言至圣之躬体而自喻之,固已明矣。

然朱子于此,则已多费转折,而启后人之疑。是其为疵,不在存游氏瓜分道、德之说,而在轻用康成“唯圣知圣”之肤解。康成之于礼,其得当者不少,而语及道、德之际,则岂彼所能知者哉?因仍文句,而曰“唯圣知圣”,则其训诂之事毕矣。朱子轻用其说,而又曲为斡旋之,则胡不直以经纶、立本、知化为圣人之化,而以至诚之不待有倚而自肫肫、渊渊、浩浩者为敦化之德之为安乎?

惟无倚之仁、无倚之渊、无倚之天,肫肫、渊渊而浩浩,故根本盛大而出不穷,而大德之所显所藏,极为深厚,自非躬备小德者不足以知之。唯其有之,乃能知之。因有其敦化者,而后川流不息;既极乎川流之盛,自有以喻其化之所自敦矣。如此,则岂不晓了串彻,有以尽夫中庸之条贯而不爽。夫《章句》之支节,何居乎又存康成之言以为疑府,而复假广平之说以理乱丝邪?郑说汰,则游说亦可不留矣。至有吮康成之余渖,如新安所云“知尧、舜唯孔子”者,则适足以供一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