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夫子观于鲁之禘祀而叹日,祭重于禘,而其为礼亦极大矣哉!以后世无穷之子孙而欲享其无可闻无可见所自出之远祖,岂易用其孝敬而相为感通者乎?即惬合于人心,而犹恐其不能逮也。若不足以惬合乎人心,而曾望其勿欺于幽远乎?乃吾观于稀,而甚有所不安者,其始也,酌郁鬯以献神于堂,为初献之始,犹若有仿佛追远之情焉。既而迎牲矣,升首矣,迎尸矣,侑食矣,三酒递酌,八佾具舞,朱干玉戚,杂然在列,庶笾庶豆,繁然交错;于斯时也,不知主祀者之将以何为?助祭者之将以何事?神何以绥?人何以格?札愈繁而情愈不亲,吾唯恐其事之不速竟而重累吾心目者,盖亦有不忍观、不乐观者矣。夫禘也,而仅如是以为禘乎?吾恐禘之义,终隐于天下而且废矣。
呜呼!不王不禘,鲁既僭而行之,又不以诚,固宜夫子之重叹之也。
【元典】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译文】有人问天子举行祭祖仪式的意义。孔子说:“不知道,知道的人治理天下,如同摆在这里吧!”指指手掌。
【诸儒注疏】先王报本追远之意,莫深于禘,非仁孝诚敬之至,不足以与此,非或人之所及也。而不王不禘之法,又鲁之所当讳者,故以“不知”答之。“示”与视同。“指其掌”,弟子记夫子言此而自指其掌,言其明且易也。盖知稀之说,则理无不明,诚无不格,而治天下不难矣。圣人于此,岂真有所不知也哉!
【理学讲评】示,与看视的视字同。斯字,解做此字。掌,是手掌。或人见鲁国尝行禘祭之礼,而不知当初制礼之意,故以禘之说问于孔子。孔子以禘乃国家之重典,先王所以振本追远之意,其妙固未易言。况又是王者之大祭,鲁国因循而僭用之,其失又所当讳。这意思有难以显言者,故只答他说:“不知也。盖以禘之为祭,礼仪重大,意义深远,知之甚不易也。若有能知其说的,则理无不明,诚无不格,识见自是广阔,精神自会运量,看得天下的道理,灿然都在目前,岂不如视诸斯之至易乎!”门人遂记说:“夫子所谓视诸斯者,乃自指其手掌而言,以其明白易见,就如看自家的手掌一般,初无难事也。”此可见幽明只是一理,神人本无二道,幽而知所以事神,则明而治人,亦何难之有哉!然非先王不能作,亦非圣人不能知,如或人者,何足以语此,此孔子所以不轻告之也。
【心学讲评】古之王者,皆有所自出之帝。虞、夏之先出自黄帝,殷、周出自帝喾,其后或降为列国,降为众庶。至舜、禹、汤、文始复兴而受命,乃推本先世元德显功之所自出,为上受帝祚以承天之始;既以舜、禹、汤、文为受命之祖,立为太祖百世不迁之祀,复于五年制为禘礼,上祀黄帝及喾,而以祖配之,其札甚隆。在周则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备九献,用郁鬯,与郊并重焉。夫人之报本亲始,理之所可格者,诚之所能至;诚之所可至者,礼之所可行。所自出之帝远矣。古之命世受姓者,皆出于古帝之苗裔,而不王不禘,唯天子可祭焉。以为位,则仁孝非假于名位;以为德,则嗣天子未必有其德;而皆可行此。其可以必上世杳茫之灵爽,降格不违,而孝子慈孙行之无愧者,非徒在品物仪节声臭之间,先王之精意有独至焉。唯圣人为能深达其义,而知行礼奏乐之际,无一不与承天治人之精理相符,而固有难于显言者。或人何人也,而欲问其说,夫子以未可与深言而对之日,子何遽以禘之说为问也?夫禘之说,唯先王能体其理而制之,唯王者以明德居天位,尽其仁孝以行而遇之。若习其仪文,察其曲礼,则固有不可知者也,而吾亦何从知之也。若能知其说乎?上古之已遥,而何以不隔也?曾孙之在下,而何以能孚也?人皆有所自出,而何以唯王者之能推而上及乎?祭各有其所可行,而何以唯大稀之无尚也?则幽以通乎至远,而明以达于无外,以一人治天下,而以万国受治于一入,其理之可相感,其分之可相临,其情之可相及,虽远而若迩也,虽散而固聚也,虽隐而实显也。由治天下者之存诸中,发诸用,以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修理无不明,而经纬无不着矣。古王者之以报本亲始而合四海之治于王心,岂有异乎?而岂可以空言从度数之末测知之乎?
维时夫子所谓“示诸斯”者,盖指其掌而言也。言其近而易见、约而易尽也。圣人之治天下也,有不劳察识而民物之情理各得,故以其视幽如明、视远如近之情,而禘礼设焉。无其德,无其位,理不足以通,诚不足以至,其不足与深言固矣。然子言‘不知’,而又以为知其说则天下之理皆在;圣人之所以发明稀礼之理者,又何尝不深切着明乎!
【元典】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译文】祭祖如祖在,祭神如神在。
【诸儒注疏】程子曰:“祭,祭先祖也。祭神,祭外神也。祭先生于孝,祭神主于敬。” 愚谓:此门人记孔子祭祀之诚意。【元典】
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译文】孔子说:“自己不去祭,如同不祭。”
【诸儒注疏】又记孔子之言以明之。言己当祭之时,或有故不得与,而使他人摄之,则不得致其‘如在’之诚;故虽已祭,而此心缺然,如未尝祭也。
范氏曰:“君子之祭,七日戒,三日齐,必见所祭者,诚之至也。是故郊则天神格,庙则人鬼享,皆由己以致之也。有其诚则有其神,无其诚则无其神,可不谨乎?”吾不与祭,如不祭,“诚为实,礼为虚也。”
【理学讲评】祭,是祭先祖。祭神,是祭外神。吾不与祭,如不祭,是孔子平日的言语。门人记说:“祭以诚为主,而他人则不能。惟吾夫子,观其在家祭先祖的时节,则孝心纯笃,就如先祖在上的一般。其在官祭外神的时节,则敬心专一,就如神明在上的一般。夫鬼神无形与声,岂真有所见,乃心极其诚,故如有所见耳。”考其平日尝说:“吾于祭祀,必亲行之,乃慊于心。若或有故,不得已,而使人代之,则不得以伸吾之教敬,故礼虽已行,而此心缺然,还似不曾祭的一般。即此言观之,则其祭祀必致如在之诚可知矣。”这是门人记孔子祭祀之诚敬如此。若夫子一身,为天地宗庙百神之主,尤不可不致其诚。所以古之帝王,郊庙之祭,必躬必亲,致斋之日,或存或着,然后郊则天神格,庙则人鬼享,而实受其福也。承大祭者,宜致谨焉。
【心学讲评】记夫子之祭者,若但于其品物之告虔、礼仪之中度言之,则至诚格幽之实无从而显。欲于对越之下微窥其志气,有发之于容色之间者,有不仅发之容色之间者,无不可以见圣人之心焉。其祭先也,则若有所慕而不能违,若有所见闻而顺承之者。知夫子于此如侍祖考于一堂,而奉孝养焉,“如在”矣;则即孝孙精气之相应者,为昭明凄怆之所集,而馈食非虚设矣。其祭外神也,则若与之升降,而实有其象;若与之献酢,而实有其事者。知夫子于此,如奉神明之式临,而将诚敬焉,‘如神在’矣;则即主者理气之可通者,为三祀群社之所享,而奠馔非为无据矣。
故子尝自言曰:吾之祭也,必吾躬自主之,而后可谓自己祭也。如吾有他故,而使人摄行之焉,非其物之不备也,非其仪之不恪也,然吾之心不尽于对越之际,则杳茫虚无之中,安得有神之来格乎?气已散而聚之,唯吾聚之也;理本隔而通之,唯吾通之也。夫祭而岂徒以其文哉!
观夫子之言,则其躬亲修祀之下,忾乎若闻其声,俨乎若见其形,以一理合之,以一诚动之,非徒孝敬之谓也,而一孝敬之实所深喻于幽明之故者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非夫子其谁与于斯!
【元典】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
【译文】王孙贾问:“‘与其祈祷较尊贵的奥神的保佑,不如祈祷有实权的灶神的赐福’, 是什么意思?”
【诸儒注疏】王孙贾,卫大夫。“媚”,亲顺也。室西南隅为“奥”。“灶”者,五祀之一,夏所祭也。凡祭五祀,皆先设主,而祭于其所,然后迎尸而祭于奥,略如祭宗庙之仪。如祀灶,则设主于灶陉,祭毕,而更设馔于奥以迎尸也。故时俗之语,因以奥有常尊而非祭之主,灶虽卑贱而当时用事,喻自结于君不如阿附权臣也。贾,卫之权臣,故以此讽孔子。
【理学讲评】王孙贾,是卫大夫。媚,是亲顺,奥,是室之西南隅。灶,是灶神。古者夏月祭灶,必先祭主子灶陉。然后迎尸入奥,而设馔以祭。是祭于奥则似尊崇,祭于灶则似卑亵。故当时俗语说:“奥虽有常尊,而非祭之主,灶虽卑贱,然日用饮食所司,当时用事,所以说媚奥不如媚灶。”盖奥以比君之势分崇高,难以自结;灶以比臣之专权用事,容易干求。时俗之见,浅陋如此。王孙贾乃问孔子说:“俗语有云:‘与其求媚于奥,宁可求媚于灶。’夫奥本尊崇,灶甚卑亵,今乃言媚奥不如媚灶,其民果何谓也?”贾疑孔子在卫,有求仕之心,欲求附己以进用,故以此讽之耳。
【元典】
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译文】孔子说:“不对。犯了滔天大罪,怎么祈祷也没用。”
【诸儒注疏】“天”,即理也,其尊无对,非奥、灶之可比也。逆理,则获罪于天矣,岂媚于奥。
灶所能祷而免乎?言但当顺理,非特不当媚灶,亦不可媚于奥也、
谢氏曰:“圣人之言,逊而不迫。使王孙贾而知此意,不为无益;使其不知,亦非所以取祸。”
【理学讲评】获字,解做得字。祷,是祈祷。孔子答王孙贾说:“俗语所谓媚奥不如媚灶,我甚不以为然。盖天下之至尊而无对者,惟夫而已。作善则降之以福,作不善则降之以祸,感应之理毫发不差。顺理而行,自然获福,若是立心行事,逆了天理,便是得罪于天矣。天之所祸,谁能逃之,岂祈祷于奥灶所能免乎!”此可见人当顺理以事天,非惟不当媚灶,亦不可媚于奥也。孔子此言,逊而不迫,正而不阿,世之欲以祷祀而求福者,视此可以为鉴矣!
【心学讲评】世之降也,人皆以媚为工。有媚人者,则有望人之媚己者。望人之媚己,则不顾己之当媚与否,而欲攘人之媚以专媚己者,相争于权势之中,而名分有所不顾,其逆理也甚矣。逆理者,逆天者也。逆天者不祥,故春秋之君臣,其自蹈于危亡者不一也。
王孙贾执卫之兵柄,遂有攘君之志,而问于夫子曰:人之事神将以求福也,则不容不致其媚矣,而世有言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奥为迎尸致享之所,五祀统于此主焉,而祭初之奠馔,时在夏而祀灶,则灶者神之所凭也,时之所专也。酌量于乘时侥福之宜,则当尊者绌矣。斯言也,岂无见而然乎?抑必熟审于媚术之工,而较量之不爽与?
夫子曰:岂其然哉!君子之祭,循乎分之不得不敬而施敬也,因乎理之所可格而昭格也。以精白之心与神明相对越,直道而行,何所容媚,奥且不媚,而灶又何求?信斯言也,则以谄神侥福为心,以趋权忘分为道,理所不容,即心所不安。此心此理,上帝鉴观焉。工于媚者,获罪于天矣。天所不佑,灶安得而庇之?媚而无功,祷而不可,其将何所祷于神谪乎?故斯言也,君子之所不道,而奚问其谓哉!
呜呼!此圣人之大公至正,发于怒而见于词者。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于斯征矣。
【元典】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译文】孔子说:“周礼借鉴了夏、商两朝的礼法,真是丰富多彩啊!我赞同周礼。”
【诸儒注疏】“监”,视也:“二代”,夏、商也。言其视二代之礼而损益之。“郁郁”,文盛貌。尹氏曰:“三代之礼,至周大备,夫子美其文而从之。”
【理学讲评】
监字,解做视字。二代,指夏商。郁郁,是文盛的模样。孔子说:“比先夏商之有天下,固皆有一代的典章法度,但其立法未能尽善尽美,而其流弊亦皆偏向失中。自我周之兴,有文武为之君,周公为之相,于是监视夏商之礼,或损其太过,或益其不足,是以制度仪章纤悉具备,兄行于朝廷,施于邦国,达于闺门闾巷之间者,皆尽善尽美。郁郁乎文采之盛,殆非夏商所能及也。我也生周之世,为周之民,时王之制,固当遵承而不悖,况其礼文之盛又如此。然则吾之当从者,舍周其何适哉?所以说吾从周。”尝观孔子之在当时,礼乐则从先进,梦寐不忘周公,与夫修鲁史而尊天王,此其从周之志,有未尝一日忘者,所谓圣人之为下不倍也。然则生今之世而欲反古之道者,岂不谬哉!
【心学讲评】
夫子曰:生乎今之世,则必由乎今之道,固君子从王之义也。然使其立法而有不善,则斟酌其得失,亦可听学者之自为考定焉。
乃吾深考于周之所以立一代之礼者,而以审吾之从焉。前乎周而二代之礼尚存也。周有同于二代者矣,抑有异于二代者矣。乃其同者,非相袭也,监于其得而不得不因也;其异者,非好创也,监于其失而不得不革也。既监于夏、商先王之精意,又监于其后世子孙之流弊,于是忠之必且质,而质之必且文,抑以知质所以昭其忠,而文所以达其质。故其为文也,郁郁乎,备物以章敬,尽仪以显情,文莫盛焉。然则其文也,道之所必着,治之所必遵也。故吾虽能言二代之典章,而奉之以躬行、定之以立教者,必从周焉。盖夏、商圣王非以文为不足尚,而天气未开,人情未启,故以尚忠尚质者举其大端,而待文、武、周公阐扬之于后也,以之俟百世可矣。吾岂但以从王之义率由昭代也哉!
【元典】
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译文】
孔子进太庙,每件事都问。有人说:“谁说孔子懂礼呢?进太庙,事事问。”孔子听后,说:“这就是礼。”
【诸儒注疏】
“大庙”,鲁周公庙。此盖孔子始仕之时,入而助祭也。“邹”,鲁邑名,孔子父叔梁纥尝为其邑大夫。孔子自少以知礼闻,故或人因此而讥之。孔子言“是礼”者,敬谨之至,乃所以为礼也。
尹氏曰:“礼者,敬而已矣。虽知亦问,谨之至也,其为敬莫大于此。谓之不知礼者,岂足以知孔子哉!”
【理学讲评】
大庙,是鲁周公之庙。鄹,是邑名。鄹人之子,指孔子说。孔子父叔梁纥,曾为鄹邑大夫。故当时叫孔子为鄹人之子。昔孔子仕鲁之时,尝陪祭于周公之庙,与执事焉。那庙中陈设的器数,如笾豆、玉帛之类,周旋的仪节,如灌献酬酢之类,每事都详细访问,却似不曾知道的一般,盖惟其敬之至,故其问之详如此。或人不知而疑之,说道:“鄹人之子孔丘,素以知礼见称于人,如今看来,谁说他知礼?”盖知者不待于问,问者必有不知。观他在太庙之中,事事都问过,则其不知礼也明矣。世固有无其实而有其名者乎!孔子闻而解之说道:“礼莫大于祭,祭莫先于敬。今太庙之中陈设的都是礼器,周旋的都是礼仪,若一毫知得不真,行得不当,便是轻忽放肆,而非所以为敬矣!今我每事访问者,正以对越奔走之际,当有恭敬严肃之心,固不敢强其所不知以为知,亦不敢恃其所已知而不问,是乃所以为礼也。或人之言,岂知我者哉!”此可见圣人之心极其敬慎,故祭祀之礼尤加谨严。圣人之心极其谦虚,故每事问人,不厌详细,其与尧之钦明,舜之问察,一而已矣。学圣人者,当于此求之。
【心学讲评】
礼者因人心之敬,而节文具焉,乃备夫仪文物采之各得其宜,以达其敬。以其敬行其礼,唯无所不用其慎,而后礼非虚设也。在圣人之自然中礼,宜若无所容其慎,而实不然。圣人之至慎,即圣人至敬之所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