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典】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译文】孔子说:“同品德高尚的人住在一起,是最好不过的事。选住址不顾环境,哪算聪明?”
【诸儒注疏】里有仁厚之俗为美,择里而不居于是焉,则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为知矣。
【理学讲评】二十五家为一里。仁,是仁厚的风俗。择,是拣择。处,是居处。孔子说:“人之居处甚有关系,不可不择。若使一里之中,人人都习于仁厚,在家庭,则父子相亲,兄弟相爱,在邻舍,则出入相依,患难相恤,没有残忍浮薄的人,此乃俗之至美者也。这等的去处,不但相观而喜,可以养德,亦且各守其业,可以保家,但有见识的人,必然择居于此。”若卜居者,不能拣择仁厚之里而居处之,则不知美恶,不辨是非,其心昏味而不明甚矣,岂得谓之智乎!夫择居不于仁,尚谓之不智,况夫存不仁之心,行不仁之事,则其为害有不可胜言者矣。又岂非不智之尤乎!此圣人立言之意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人之所以能不失其本心者,赖有是非之不昧而已。是非明,则择于物者必审,而处其身者必善,于凡动静居处之间,皆可验焉。而即择居处之里言之:今以凡人习俗之易移也,于是而里有仁不仁之别。若其所居之里而有仁厚之风,相睦也而不相争,相劝以善也而不相党以恶,则身得安焉,子弟得效焉,岂不美乎!自非先世之庙在焉,无容去之,而但在有以化之,则利用迁。乃既可以去此就彼,而择里以居,则必于此而依为乐土矣。若既择焉,而唯其私利之便安,乃不处仁,而处于顽讼之乡,斯人也,吾有以知其不智矣。不知不仁者之可恶,则不知不仁者之当远。以身试于恶俗之中,而犹昏昏然自命为贤乎?故苟能不失其本心者,是非必审,而随在皆有以自处。人其可以自昧乎?
【元典】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译文】孔子说:“品质恶劣的人,忍受不了贫穷,享受不了快乐。仁者安仁,智者利仁。”
【诸儒注疏】“约”,穷困也。“利”,犹贪也。盖深知笃好而必欲得之也。不仁之人,失其本心,久约必滥,久乐必淫。惟仁者则安其仁而无适不然,知者则利于仁而不易所守。盖虽深浅之不同,然皆非外物所能夺矣。
谢氏曰:“仁者心无内外远近精粗之间,非有所存而自不亡,非有所理而自不乱,如目视而耳听,手持而足行也。知者谓之有所见则可,谓之有所得则未可。有所存斯不忘,有所理斯不乱,未能无意也。安仁则一,利仁则二。安仁者,非颜、闵以上,去圣人为不远,不知此味也。诸子虽有卓越之才,谓之见道不惑则可,然未免予利之也。”
【理学讲评】约,是穷困。乐,是安乐。安,是自然合理。利,是贪得的意思。孔子说:“仁之在人,乃本心之天德,人能全此德,而后中心有主,不为外物所摇。若那不仁之人,私欲锢蔽,失其本心,中既无主,则外物得以移之。使处贫贱困穷之时,起初工能强制。久之,则愁苦无聊,凡苟且邪僻之事,无不为已,岂可以久处约乎?使处富贵安逸之地,暂时犹能矫饬,久之,则得意志满,凡骄淫奢纵之事,无不为已。岂可以长处乐乎?”惟仁者之人,纯乎一理,无一毫私欲,其于这仁道,不待勉强,而心与之相安。处约处乐皆相忘而不自知也。所以说仁者安会仁。知者之人,中有定见,无一毫昏昧,其于这仁道,深知笃好,而求必欲得之,处乐、处约皆确然不易其所守也。所以说,知者利仁。仁、知之分量虽殊,而其能全乎仁则一,此所以久约而不滥,久乐而不淫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外境之足以夺心,非境能夺我也。心无所得,则性情一寄于外物之得丧,而不能不随之以流。故学者因其性之所近,而专以其事求于心,以自成其德之为亟亟也。今夫不仁者,既无以守此心之正,而抑昧于本心之明,则其生平所历之境,或约焉,即若身之无所容,虽或暂为恬静,而及久也,必忮求之交作,约为之困甚矣,不可处矣;或乐焉,即若不复知有其身,虽或暂为敛辑,而及其长也,必骄吝之着见,乐为之累甚矣,不可处也。夫人以身涉世,非其约也,即其乐也,而皆不可以久处长处,则无一而不足以丧其志行矣。虽然,于约、乐而制之乎?制之吾心,而无如天下之尝我也;制之一时,而无如多端之动我也。此君子所以不以约、乐制心,而必以心德制约、乐也。心德之成,则并不存一制约,乐之念,而自无不可久长处也。君子亦求其能为仁者而已矣。
仁者,其心本与理合也,而存之养之,又已极于密焉。于是心之方静,无非天理之凝也;心之方动,无非天理之发也。见吾心为居仁之宅,则见天下皆行仁之境,随所用而皆仁,无不安也。至于安仁,则其纯一无间之体为何如乎?即其未能安也,亦求为智者而已矣。智者,其本心灼见乎理也,而察之诚之,极于明焉。于是而知吾心之不可暂离于天理,舍天理而无可为心也;知天理之实有大益于吾心,有吾心而必依乎天理也。见吾仁可以胜天下之情,则天下无可加于吾仁之美,专其事于仁而利为之也。至于利仁,而其乐为不倦之情为何如乎?夫诚安之矣,诚利之矣,不见有仁外之身也,不知有仁外之情也,又何有于约、乐乎?何有于约之久,乐之长乎?不待制其身于境遇不齐之中,而自无所处而不可矣。故君子不于约而矫语志节,不于乐而故尚俭啬,唯一其心于仁焉。虽未能即使其心浑合乎理,而求以察识本心是非之正,常持之而不昧,则由智以入仁,无待制其心,而境自不能夺矣。
【元典】
子曰:“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译文】孔子说:“只有仁者能正确地爱人,正确地恨人。”
【诸儒注疏】“惟”之为言独也。盖无私心,然后好恶当于理,程子所谓“得其公正”是也。
游氏曰:“好善而恶恶,天下之同情,然人每失其正者,心有所系而不能自克也。惟仁者无私心,所以能好恶也。”
【理学讲评】惟字,解作独字。仁者,是纯乎天理而无一毫私意的人。好,是喜好。恶,是憎恶。孔子说:“好善恶恶,天下之同情也。人惟心有私系,是以好恶鲜有当于理者。独是那仁人,其心至公而无私,故有所好也。必其人之贤而可好者,而后好之。好,当于理而无私,这才是能好人。有所恶也,必其人之不肖而可恶者,而后恶之。恶,当于理而无私,这才是能恶人。”夫好人恶人惟仁者能之,可见人当以仁为务,克去已私而后可。至于人君之好恶,其于进退用舍关系匪细,尤不可不先纯其心于仁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仁者,心之体也,体立而用乃行焉。未有无其体而可乘一时发见之情以征诸用者也。今夫人之与人,其取舍从违之大用,皆因于好恶。夫人而苟有人之情者也,则善之可好,恶之可恶,亦能知之,乃于所当好者好之,于所当恶者恶之,因其情之本然而发于不容已。然知其可好而不好者多矣,知其可恶而不恶者多矣。好之矣,而若或夺之,而终与之不亲;恶之矣,而若或诱之,而终不与之相舍者,亦多矣。何也?有自私之念,则虽明知其悖于理,而且以遂己之私也。
其唯仁者乎!存一理于心,而无一念之私待人而曲相就,故于其所当好之人,虽不易亲也,而必与之相得,无有能夺之者;于其所当恶之人,虽若不必舍也,而必不受其欺,无有能诱之者。是以在上而取舍之权一,毅然行之,而贤奸无并立之势;在下而从违之见定,断然自守,而邪正有必辨之明。斯体立而大用行焉,仁者之所以能与天下同仁而仁天下也。
【元典】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译文】孔子说:“一旦树立了崇高的理想,就不会为非作歹。”
【诸儒注疏】“苟”,诚也。“志”者,心之所之也。其心诚在于仁,则必无为恶之事矣。杨氏曰:“苟志于仁,未必无过举也,然而为恶则无矣。”
【理学讲评】苟字,解作诚字。志,是心所专向的意思。孔子说:“人性本善,而所为有不善者,皆不仁之念之累之也。若其心能专向于仁,而欲以克去己私,复还天理,则一时察识虽未能精,践履虽未能熟,亦可保其必无为恶之事矣。”盖天理人欲,不容并立,心既专于天理,又岂有纵欲灭理之为乎?孔子勉人为仁之意如此。
【心学讲评】夫子曰:夫人而能纯于仁也,则不待去恶而恶自远,于天理无不合矣,则于人情无不顺矣。然而未易几也。苟心之所向往者存于仁焉,而已有可观者。志于仁,则既以天理为所必存矣,理之未得,求之以几于得,则必放于理而后行;则既以人欲为所必遏矣,欲之方动,自喻而觉其非,则且持其欲而不纵。夫人之有恶,唯悖理妄行而任其欲耳。放理而行,持欲而不纵,则安至拂人之情而见恶于人哉?其无恶可必矣。由是而熟焉,则纯乎善而不见天下之有恶,即是而守之,虽不能无过,而自不陷入于恶而不反。故君子无弭恶之道,而务引学者以求仁之为亟亟也。
【元典】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
【译文】孔子说:“富和贵,人人向往,不以正当的方法得到的,不要享受;贫和贱,人人厌恶,不以正当方法摆脱的,不要逃避。君子扔掉了仁爱之心,怎么算君子?”
【诸儒注疏】“不以其道得之”,谓不当得而得之。然于富贵则不处,于贫贱则不去,君子之审富贵而安贫贱也如此。言君子所以为君子,以其仁也。若贪富贵而厌贫贱,则是自离其仁,而无君子之实矣,何所成其名乎!
【理学讲评】道,是道理,当然。处,是居处。去,是避去。孔子说:“人之所遇,有顺有逆,然取舍之间,贵于审择。且如富与贵这两件,是人人所愿欲,谁不要得而处之,然有义存焉。不可苟得,若是理上应得的,虽处之亦无不可,设使无功而受禄,无德而居位,不应得富贵而偶得之,这便是无故之可获,有道者所深忧。君子见利思义,决然辞之而不处也,其能审富贵如此。贫与贱这两件,是人人所厌恶,谁不要避而去之,然有命存焉,不可苟免。若是理上该得的,其顺受固不待言,就是学成而人不见知,行修而人不我用,不应得贫贱而偶得之,这也是适然之数,于身心上无损,君子乐天知命,决然处之而不去也,其能安贫贱如此。”审富贵则可以处乐而不淫,安贫贱,则可以处约而不滥,非修德体仁之君子,共孰能之。孔子说:“审富贵,安贫贱,不徇欲恶之情,而惟恐之于理,这是仁之道。而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异乎人者,以其有此实也。若于富贵则贪之,于贫贱则厌之,但徇欲恶之私情,则舍去此仁,而无君子之实矣。何以成其名叫做君子。仁之不可去也如此。”
【元典】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译文】君子时刻不会违反仁道,紧急时如此,颠沛时如此。
【诸儒注疏】“终食”者,一饭之顷。“造次”,急遽苟且之时。“颠沛”,倾覆流离之际。
盖君子之不去乎仁如此,不但富贵、贫贱取舍之间而已也。
言君子为仁,自富贵、贫贱取舍之间,以至于终食、造次、颠沛之顷,无时无处而不用其力也。然取舍之分明,然后存养之功密;存养之功密,则其取舍之分益明矣。
【理学讲评】终食之间,是一顿饭的时候。违,是违背。造次,是急遽苟且之时。颠沛,是倾覆流离之际。是字,解作此字,指仁而言。孔子说:“去仁不可以为君子。”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者,仁而已矣。仁者,此心之存焉者也。顾其或存或去之几,必审之于早;而一存不复去之效,必待之于熟。审之早者,为取为舍之分也;待之熟者,为存为养之功也。取舍之分,因于欲恶之情,则求仁之大辨,于此有定力焉。
今夫富与贵,则是人之所欲矣。勿论希其利赖者欲之也,即因以有为者亦欲之矣。乃其欲之也,因物之可欲也;因物之可欲,而遂欲之,于是虽有非其分义之所当得者,得之而亦欲之,欲之而遂处之矣。于此审焉,吾心有确然见为不可欲者存,则辞而不受,不容不决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矣。勿论不安淡泊者恶之也,即有志莫行者亦恶之矣。乃其恶之也,因境之可恶也;因境之可恶而遂恶之,于是有苟非其名实之所当得者,得之而心恶焉,恶之而思去之矣。于此而审焉,吾心有超然不以此为恶者在,则安受无求,不容不定也。
夫若此者何也?以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莫大于不徇欲恶之情,而守其欲恶之正,则唯此富贵贫贱之间,其为理、为欲、为公、为私,于此而仁之存去决矣。若于所欲而遂欲之,见可恶而遂恶焉,则情以境迁,性为情易,念移于外而志尽其私,于吾心惺然不昧之真体相背而迷,其去仁也远矣。则虽有才而非其才,虽有学而非其学,名为君子而无以异于众人也,恶乎可以当其名而无愧也乎?故取舍之辨,不容不审之于早,以一其心于存养,而求仁之几莫有切焉者也。
乃辨之明,守之定,而君子犹虑其未能不存而不复去也。坚意以决之于始,而忽然有忘之之念,则欲恶不期而乘之。夫君子所以贞欲恶者,非但恃其有矫情之力也。唯于心实有此生与俱生而动静不离之真体,则性以统情,而即以治情;心以善物,而即以辨物。存之养之,而与相依;不存不养,而即与相违。违之则一动而即与欲恶为缘,而为欲恶用矣。故君子静有存焉,动有察也,瞬息不忘而一乎天理也,虽终食无违也。从容而养之,此心此理而已。即至于意所不谋而忽接之境,事无足轻重而可以忽略之处,犹是仁也,必不违也。安常而存之,此心此理而已。即至于无可避之患而重为身患之日,无可安之心而因其心以不宁之地,犹是仁也,必不违也。
君子之必如是也,然后存之养之,密而无间,以熟其仁,则性焉安焉于天理之中,欲恶之几,必无妄动,取舍之辨,不得迟回,君子之所以为君子,乃于斯焉成矣。故学者勿轻言存养也;义利不分,则所存所养者为何物?亦勿轻言取舍也;此心无主,则持之虽坚,而乱之者且至。君子始终于仁之全功,其可忽诸!
【元典】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译文】孔子说:“我没见过喜欢仁道的人,厌恶不仁道的人。喜欢仁道的人,认为仁道至高无上;厌恶不仁道的人,目的是避免受不仁道的人的影响。”
【诸儒注疏】夫子曰言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盖好仁者真知仁之可好,故天下之物无以加之;恶不仁者真知不仁之可恶,故其所以为仁者,必能绝去不仁之事,而不使少有及于其身。此皆成德之事,故难得而见之也。
【理学讲评】尚字,解做加字。孔子说:“天下之道有二,只是仁与不仁而已。仁之当好,与不仁之当恶,谁不知之。然我看如今的人,都未见有好仁者,与那恶不仁者,何以言之?盖我所谓好仁者,非寻常喜好而已,必是真知仁之可好,而好之极其笃,凡天下可好之物,无一毫可以加之者,这才是真能好仁的人。我所谓恶不仁者,非泛然憎恶而已,必其为仁也,惟恐不仁之为害,而恶之极其深,务要私欲尽绝,不使一毫不仁之事加在他身上,这才是真能恶不仁的人。此皆成德之事,故难得而见之也。然为仁在我,欲难得而见之也。然为仁在我,欲之即至,有志于仁者,可不知所以用力哉!”
【元典】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译文】有能够一天尽心为仁道的人吗?我没见过没能力的,可能有,但我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