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华受夫子之命而使于齐,使其人,则必有处其使之道。子华出而母留,夫子不为谋其养,道宜然也。冉子乃为其母请粟,疑其当与而未与乎?子因其请而曰:“与之釜”,至约矣,盖有不可多与之道存矣。冉子请益,疑其宜多而与之寡乎?子因其请而曰:“与之庾”,抑未厚也,盖有不可多益之道存矣。而冉子与之粟五秉,以为厚于子华,而不知处子华者非其道,则用五秉者亦非其道也。夫子曰:曾是而以为宜多与也乎?为吾使,而需母之养于吾,非道之宜然者也。或者其无以养而可乎?乃赤之适齐也,吾见其行色矣;乘肥马,衣轻裘,其足于养母,不问而知矣。夫子出而母待养于人,唯无以养而周之可也。吾闻君子之用财也,非在所必与,则视其急而周之耳。若富而又与之,则是增益其财以继富,君子不为也。盖周者可与不可与之辞,非急而固无所用其周。冉子与不以道,非夫子之所许也。
原思当孔子为大夫之日而为宰,于是有常禄焉。与之粟,道宜与也。其粟九百,道宜九百也。家臣受禄于大夫,固有定制矣。而思以其多而辞之,疑受之非道乎?子急止之自:“毋”。与之也以道,则辞之也非道。以非道辞,而安可听其辞乎?如以为多也,君子固有所用之也。受禄而分于不足者,亦道之所许也。则以与尔邻里乡党,不亦可乎?以与人,道也;不受,非道也。尔亦酌乎道而已矣。
盖君子之用财也,于国家有定制焉,于师弟有定礼焉,于事有定理焉,于情有定则焉,可以与则与,可以受则受,斟酌得其宜,则大而以天下相授受可也,小而一介之取与不苟可也。圣人之心视之皆道,而以好施为仁,不取为义,则犹于物见重轻,而非用物以尽道者乎!
【元典】
子谓仲弓,曰:“犂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译文】孔子讲到仲弓时,说:“他虽然出身贫寒,但他却象小牛犊一样,长出了红红的毛、尖尖的角,适宜于祭祀山神,即使没人想用,山神也不会答应。”
【诸儒注疏】“犂”,杂文。“骍”,赤色。周人尚赤,牲用马辛。“角”,角周正,中牺牲也。“用”,用以祭也。“山川”,山川之神也。言人虽不用,神必不舍也。仲弓父贱而行恶,故夫子以此譬之。言父之恶,不能废其子之善,如仲弓之贤,自当见用于世也。然此论仲弓云尔,非与仲弓言也。
范氏曰:“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鲧为父而有禹,古之圣贤不系于世类,尚矣。子能改父之过,变恶以为美,则可谓孝矣。”
【理学讲评】仲弓,是孔子弟子冉雍,字仲弓。骍,是赤色。角,是头角周正。周人尚赤,故牛之赤色而又头角周正者,乃用于祭祀,若杂色之牛,则贱之而不用也。山川,是山川之神。昔者仲弓之父贱而行恶,仲弓却为圣门高弟,以德行着名,当时有以其父病之者,故孔子取譬之说道:“牛之杂色者,固不可用为祭祀之牺牲,若其所生之子,纯然赤色,而又头角周正,则正祭祀之所须者。人虽以其为犂牛所生,要不用他,然那山川之神,岂能舍此而他享乎。今雍父之恶就如犂牛一般,雍之贤就如牛之骍且角的一般,人虽以其父恶而欲勿用,然有如此之德,自当见用于世,又岂能终废之哉!”是可见圣贤之生,不系乎世类,用人者但当取其才德,而不必问其世类之何如。古之帝王,立贤无方,盖为此也。
【心学讲评】仲弓以世类故,当时疑而未用。夫子论之曰:吾于雍也,而有感焉,感于当世用舍之不决也。而不观夫祀者之用牲乎?今有犁牛之子于此,生之者犁牛也,犁牛不可用也。乃其子则骍且角矣,其色则昭代之所尚,而角又端正而合于法,则在所必用矣。虽世或以其出自犁牛而勿用者,若一用焉,则山川之神必将歆之,而岂其舍之乎?流俗有苛求之说,而适于用者终不可得而废。盖其骍也,合于时之宜;而其角也,得于天之正。雍也道尽于己,而其简重之度,正可以理今之天下。使其用焉,必有以允合乎人心而莫能舍者矣。予日望之矣。
【元典】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译文】孔子说:“颜回能做到三个月心中不违反仁道;其他人,只能十天半个月而已。”
【诸儒注疏】“三月”,言其久。“仁”者,心之德。“心不违仁”者,无私欲而有其德也。“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
程子曰:“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久也,过此则圣人矣。不违仁,只是无纤毫私欲。小有私欲,便是不仁。”尹氏曰:“此颜子于圣人未达一间者也。若圣人则浑然无间断矣。”张子曰:“始学之要,当知,‘三月不违’与‘日月至焉’内外宾主之辨,使心意勉勉循循而不能已,过此几非在我者。”
【理学讲评】回,是孔子弟子颜回,离此至彼,叫做违,从彼来此叫做至。孔子说:“仁乃吾心之全德,必纯乎天理而无私欲之累者,乃足以为仁。若有一私之杂,一息之间,皆非仁也。吾门弟子有志于仁者多矣,其中独有颜回,天资既高,学力又到,真能克去己私,复还天理,至于三月之久,而其心之所存所发未尝有一毫私欲之间杂,盖庶几乎中心安仁者焉。其余众弟子,一般也去求仁,也有到得仁的时候,但已得而复失,暂明而复蔽。或一日之内能至于仁,不能日日如此。或一月之内能至于仁,不能月月如此,欲如回之三月不违,岂可得乎!”观孔子此言,不惟知圣门弟子之优劣,亦可以见仁道之难成矣!然孔子他日又言,我欲仁,斯仁至矣。则亦岂言难以沮人之进者哉!盖仁具于心,故欲之而即至,心惟易放,故舍之而即失,欲求仁者先收放心可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吾之与二三子相勉于学者,求仁而已矣,而仁有不易言者。有所感,则见理于事;无所感,则见理于心;有所思,则体天理流行之大用;无所思,则存吾心虚静之本体;无非与仁而相依,而后其仁纯矣。乃以此省二三子之用心,唯回也,则前念后念相续之际,未尝离此而弛其心以之于昏昧;百为万感交集之下,未尝舍此而纵其心以逐于私利。如是者,可以至于三月之久而如一也。若其余之从事于此者,其心无能自勉于物交之蔽,而或静而至焉,觉清明之气象有可冯者,其动也,则又有人欲之相诱也。或动而至焉,其恻怛之真忱有不昧者,其静也,则又不知天理之何存也。日一至者有之矣,遂以为功之密矣。或月一至焉,亦以为有所得矣。如是以言仁,恐其不至者非仁,而至者之未能保其仁也。回也,加之存养,其庶几乎!而二三子之于仁,非予之可知矣。
【元典】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译文】季康子问:“可以让仲由当官吗?”孔子说:“仲由果断,当好官没问题!”问:“可以让子贡当官吗?”答:“子贡精明,当好官没问题!”问:“可以让冉求当官吗?”说:“冉求多才多艺,当好官没问题!”
【诸儒注疏】“从政”,谓为大夫。“果”,有决断。“达”,通事理。“艺”,多才能。
程子曰:“季康子问三子之才可以从政乎,夫子答以各有所长。非惟三子,人各有所长。能取其长,皆可用也。”
【理学讲评】季康子,是鲁大夫。从政,是为大夫而从事于政治。季康子问于孔子说:“夫子之门人若仲由者,可使为大夫而从政也与?”孔子答说:“凡人优柔不断者,不足以从焉得虎子。由也,勇于为义,是刚强困毅的人,使为大夫,必能决大疑,定大计,当断即断,有振作而无废弛矣!其于从政,何难之有。”季康子又问说:“如端木赐者,可使为大夫而从政也与?”孔子答说:“凡人执滞不通者,不足以从政,赐也闻一知二,是明敏通达的人,使为大夫,必能审事机,通物理,斟酌处置,有变通而无窒碍矣!其于从政,何难之有?”季康子又问说:“如冉求者,可使为大夫而从政也与?”孔子答说:“凡人才为空疏者,不足以从政,求也长于政事,是多才多艺的人,使为大夫,必能理繁治剧,区画周详,随事泛应,
绰乎其有余裕矣!其于从政,何难之有?”夫三子之才,各有所长而皆适于用如此。使季康子能劝鲁君尊信孔子,委任群贤,则何东周之治不可复哉!惜乎其不能用也。
【心学讲评】士之自命也难,而以应当世也亦易,况其在圣人教思之中,而以自成其材者乎!道不可行,而但出其才亦足以治衰晚之天下,盖出其绪余以应之而足矣。季康子诚欲求才于圣门,无有不可用者,而问子路之可使从政也与,何其重视从政而轻由也!子曰:但使之从政焉,而由也何待于疑乎!由也果,以定大事,决大疑,无可惑之矣。于以从政乎,何有于纷纠之难断也!知由则知赐矣。而康子又以赐问。子曰:但使之从政,则赐也亦何待于疑邪!赐也达矣,国有体,事有变,无不通矣。于以从政乎,何有于事几之难审也!知赐抑可知求矣。康子又以求问。子曰:但使之从政,而求也何待于疑乎!求也艺矣,综庶政,治庶物,皆其能之矣。于以从政乎。何有于经理之难尽也。呜呼!三子者学之有本,推之可大,岂但一从政之才哉!而使乏从政,其易有如此者,则圣门教育之盛,亦可想矣。
【元典】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译文】季氏请闵子骞当费市市长。闵子骞说:“请替我婉言谢绝了吧!如果再有人请我,我就逃到外国去。”
【诸儒注疏】阕子骞,孔子弟子,名损。“费”,季氏邑。“汶”,水名,在齐南鲁北境上。闵子不欲臣季氏,令使者善为己辞,畜若再来召我,则当去之齐。
程子曰:“仲尼之门,能不仕大夫之家者,闵子、曾子数人而已。”谢氏曰:“学者能少知内外之分,皆可以乐道而忘人之势。况闵子得圣人为之依归,彼其视季氏不义之富贵,不啻犬彘,又从而臣之,岂其心哉!在圣人则有不然者。盖居乱邦,见恶人,在圣人则可,在圣人以下,刚则必取祸,柔则必取辱。闵子岂不能早见而预待之乎?如由也不得其死,求也为季氏附益,夫岂其本心哉?盖既无先见之智,又无克乱之才故也。然则闵子其贤乎!”
【理学讲评】季氏,是鲁大夫。闵子骞,是孔子弟子闵损,字子骞。费,是季氏的属邑。辞,是言词,复是再来。汶,是水名。在鲁之北境上。昔季氏为鲁大夫,专执国政。一日使人召闵子骞,着他做费邑之宰,闵子骞是个有德行的人,心恶季氏,不肯入于其党,而又不敢显言,乃对使者说:“大夫虽欲用我,然我之心,不愿仕进,汝其为我从容委曲,善为说词,以达吾不仕之心,而止其用我之意,必不可再来召我也。若不肯见信,而再来召我,则吾当逃避于汶水之上,而不复居于鲁国矣。大夫岂能强我之必仕乎!”夫闵子隐而不仕,既不夫身于权臣,其言逊而不阿,又能免祸于乱世,真可以为贤矣!然以闵子之贤,鲁君不能用之以匡公室,而使季氏欲引之以为私人,此鲁之所以微而不振也。
【心学讲评】仕者,君臣之大义也。君子之不以不仕为高,必矣。乃春秋之时,诸侯不贡士于天子,而且乡举里选之法,为大夫所制而不能行于国中。唯大夫以其私意,采物望而使仕于其家,则由此而与闻乎国政;如其舍是,而难乎其仕焉。故士亦因之以求用,而圣门之士亦不能免。唯闵子骞为不然。季氏闻其贤,使入将命,召为费宰。费,何邑也?是季友受非分之赐,而四世拥之以自强而亢公室者。闵子骞岂屑为之宰,而意有难言者。然言之不决,则辱且再至。故其告使者曰:吾之不能应季孙之命也,吾筹之决矣。而彼之命我也以礼,则我之不受也必有辞。其善为我辞焉,足以动季孙之听,而曲尽我之心,在子也。如其辞之不善,而季氏且视为谦让之文,将有复至者乎?吾不能堪此至再至三违心之事也。唯有舍鲁而东之于汶上而已矣。子欲安我于衡门乎?在善辞之而已。呜呼!若子骞者,不特不肯仕于私门,且视私门之命若浼己之深,而誓不再闻之。盖秉大正以自裁,于出处义利之间,辨之审矣。此所以为德行之选与!
【元典】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译文】伯牛生病。孔子去探问,从窗口握着他的手,说:“快要死了,命该如此吗?这样的人竟然会得这样的病!这样的人竟然会得这样的病!”
【诸儒注疏】伯牛,孔子弟子,姓冉名耕。“有疾”,先儒以为癞也。“牖”,南牖也。《礼》,病者居北牖下,君视之,则迁于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视已。时伯牛家以此礼尊孔子,孔子不敢当,故不入其室,而自牖执其手,盖与之永诀也。“命”,谓天命。言此人不应有此疾,而今乃有之,是乃天之所命也。然则非其不能谨疾而有以致之,亦可见矣。
侯氏曰:“伯牛以德行称,亚于颜、闵。故其将死也,孔子尤痛惜之。”
【理学讲评】伯牛,是孔子弟子冉耕,字伯牛。牖,是窗。古之病者,卧于北窗下,若人君来视,则暂时移在南窗下,使人君得以南面视已,所以尊君也。亡,是丧亡。命,是天命。昔者伯牛有疾,孔子往问之,伯牛乃迁于南牖下,使孔子南面视已。盖以尊君之礼尊之也。孔子不敢当,故不入其室,但自牖中执其手,而与之诀曰:“病势危笃如此,其丧亡必矣,然此乃天之所命,非由于人者也。”何则?人而无德,或不能谨疾,或有以如灾,固不足言矣。今以如此之贤人,而问乃有如此之恶疾也。以如此之贤人,而何乃有如此之恶疾也。岂非莫之致而至者耶!信乎其为命也已!盖夫子痛惜之深,故重言以叹之如此!
【心学讲评】伯牛有奇疾,病革矣,孔子问之。伯牛迁于南牖,以尊孔子。孔子不敢当,乃于室外视之,而自牖执其手与之诀焉,曰:疾至于此,亡可复为者。夫何为而至于此哉?我熟思之,此殆天命不齐之数,有不可知者存乎?不然,则斯人也,而何为有斯疾也?在迪吉逆凶之理固不当有,在敬身重遗体之素,尤不当有此也。奈之何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由夫子之言观之,则伯牛之贤可知,而君子之言命者亦可见矣。人尽而后归之天,性尽而后安之命。自非伯牛,则疾病凶折之至,方当以之自省,而岂可徒诿之命哉!修身以俟命。身之不修而言俟命,自弃而已矣。
【元典】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译文】孔子说:“颜回真贤德!一篮饭,一瓢水,在陋巷,人人都愁闷,他却乐在其中。颜回真贤德!”
【诸儒注疏】“箪”,竹器。“食”,饭也。“瓢”,瓠也。颜子之贫如此,而处之泰然,不以害其乐。故夫子再言“贤哉,回也。”以深叹美之。程子曰:“颜子之乐,非乐箪瓢、陋巷也,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也。故夫子称其贤。”又曰:“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耳。‘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又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愚按:程子之言,引而不发,盖欲学者深思而自得之。今亦不敢妄为之说。学者但当从事于“博文”“约礼”之诲,以至于“欲罢不能而竭其才”,则庶乎有以得之矣。
【理学讲评】贤,是有德之称。箪,是竹器。食,是饭。不堪,是受不得的意思。孔子称许颜回说:“凡人学道者多,得道者少。我看颜回是个有德的贤人。如此见得?盖人莫难于处贫,而回则贫之至者。他的饮食不过是一箪之饭,一瓢之饮,又居处于荒陋的巷中,其困穷一至于此。若使他人处之,有不胜其愁苦者。然颜回之心自有乐处。但见其优游自得,不以身之困穷而遂改其乐也。这是所见者大,故中心自无不足,所得者深,故外物自不能移,非贤而有德者能如是乎!所以说贤哉回也!”大抵处富贵而佚乐,居贫贱而忧威,乃人情之常。圣贤之所乐,盖有超于贫富之外者,舜禹有天下而不与,孔子饭蔬饮水,乐在其中;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其心一也。善学者当自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