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儒注疏】“中”者,无过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至”,极也。“鲜”,少也。言民少此德,今已久矣。
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自世教衰,民不兴于行,少有此德久矣。”
【理学讲评】中,是无过不及。庸,是平常。人所同得的道理,叫做德。至,是极至。鲜,是少。孔子说:“天下之事但有一毫太过,便可减损。有一毫不及,便可增益,都浊至善的道理。惟是中庸之为德,本于天命人心之正,而不离乎民生日用之常。既不偏于太过,亦不偏于不及,而其理经久可行,乃是至精至粹,尽善尽美的道理,岂非极至而无以加者乎!然这道理是人人之所同得,亦人人之所当行。自古圣贤所以治世修身都不外此。但如今的人,或拘于气禀之偏,或安于习俗之敝,贤智的,则失之太过,而不能裁抑以合乎中。愚不肖的,则终于不及,而不能黾勉以求其至,少有此德者,亦已久矣。”孔子深有感于世道之衰,故叹之如此。
【心学讲评】夫子曰:天之显道,圣人之至教,君子之实学,合于一致者,则中庸是也。其道传于尧舜,而备于三代之隆,虽帝王而必慎宥密之修。在下学立心之始,而即全乎修己以治天下国家,尽人合天之大用。其功,存养也,省察也。其德,智仁勇也。其本,诚也。其见之行事者,子臣弟友,以放乎尊贤亲亲,极乎郊天稀祖制作之隆也,皆以合乎无过不及之天则,而实征之用者矣。其至矣乎!唯在古者君子修道于上,而教立焉,而国无异政,家不殊俗,民亦因以寡过。其在今也,非日用而不知,则远人以为道,而民皆离其性之所固有,则其鲜之久矣。呜呼!以夫妇与知之理,本人之所可至而必至者,而世鲜能之,欲闻道者,恶容已哉!
【元典】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译文】子贡说:“如有人能让百姓都得到实惠,又能扶贫济困,怎样?可算仁人吗?”孔子说:“岂止是仁人!必定是圣人!尧舜都做不到!”
【诸儒注疏】“博”,广也。“仁”以理言,通乎上下;“圣”以地言,则造其极之名也。“乎”者,疑而未定之辞。“病”,心有所不足也。言此何止于仁,必也圣人能之乎!则虽尧、舜之圣,其心犹有所不足于此也,以是求仁,愈难而愈远矣。
【理学讲评】博,是广施,是施恩于人。济众,是济度众人,使各得其所。何事,是说不止如此。病,是心里不足的意思。子贡未得为仁之方,而徒志于高远,乃问于孔子说:“吾闻无所不爱之谓仁。如有人焉,广施恩惠于天下之民,能使万民之众,各得其所,而无有不济,这等为人,夫子以为何如,亦可以谓之仁矣乎?”孔子答说:“仁者之心无穷,而分量亦有限。如必博施而济众则岂止于仁而已。必是圣人全体仁道而造其极者,然后能之乎。然圣如尧、舜可谓至矣!而尧、舜之治天下,犹有下民其咨之叹,黎民阻饥之忧,其心歉然常若有所不足也。况他人乎!”夫圣人且以为难,而子以是求仁,失之远矣!
【元典】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译文】所谓仁人,只要能做到自己想成功时先帮别人成功,自己想得到时先帮别人得到,就可以了。
【诸儒注疏】以己及人,仁者之心也。于此观之,可以见天理之周流而无间矣。状仁之体,莫切于此。
【理学讲评】立,是成立。达,是通达。孔子告子贡说:“汝以博施济众为仁。只为未识仁体故耳。夫所谓仁者,只是纯乎天理之公,而无私欲之间,看得天下的人,就如自己一般。如自己要成立,便不忍他人之颠危,必思以扶持调护,使之同归于成立而后已。自己要通达,便不忍他人之穷困,必思以开导引掖,使之同归于通达而后已。”这等立心就是天下一家,万物一体的气象,虽不遍物而爱之,而本体已具,则功用在其中矣。此乃所以为仁,而非博施济众之谓也。【元典】
“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译文】推己及人,可算实行仁的方法。
【诸儒注疏】“譬”,喻也。“方”,术也。近取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然后推其所欲以及于人,则恕之事而仁之术也。于此勉焉,则有以胜其人欲之私,而全其天理之公矣。
程子曰:“医书以手足痿瘅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属己,自与己不相干,如手足之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仁至难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又曰:“《论语》言,尧、舜其犹病诸”者二。夫博施者,岂非圣人之所欲?然必五十乃衣帛,七十乃食肉。圣人之心,非不欲少者亦衣帛食肉也,顾其养有所不瞻尔。此病其施之不博也。济众者,岂非圣人之所欲?然治不过九州。圣人非不欲四海之外亦兼济也,顾其治有所不及尔。此病其济之不众也。推此以求,修己以安百姓,则为病可知。苟以吾治已足,则便不是圣人。”吕氏曰:“子贡有志于仁,徒事高远,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近而可人,是乃为仁之方,虽博施济众,亦由此进。”
【理学讲评】譬字,解做喻字,是比方较量的意思。方,是术。承上文说:“仁之本体,只是一个公心,则为仁者,亦不必求之于远矣!若能近取诸身,将自己的心,比方他人的心。如自己欲立便知人之欲立与我一般,即推之以立人;自己欲达便知人之欲达与我一般,即推之以达人。这就是为仁的方法,所谓纯乎天理之公,而无私欲之间者,不过如此。岂复有他术哉!”盖子贡之说,是在功用上示仁,故其效愈难而愈远。孔子之论,只在心体上求仁,故其术至简而至易。况能知为仁之方,则虽尧舜之所以为圣,亦不外此。盖尧舜之圣岂能遍物而爱之,只是其心常在安民而已。人君若能以安民为心,而推之以治天下,则仁圣之事,一以贯之,而代号尧舜之不可及哉!
【心学讲评】至难言者,仁之体也。于理言之,则非其心之实然;于心言之,则又唯心之所思。心之所愿,极乎不可至之事,而心皆有此境。唯从学者所以求入之方,而即此诚有其理之心,以极至其量,使无念而不然,以证天理同流、万物一体之实,则仁可得而见也。
子贡问曰:仁者,大公无私之理也,则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吉凶利病之情,皆所必有事矣。如有博施于民,不以近小自局,而能济众,又皆有以得其所欲焉,则由其所发之周遍,知其所存之广大,可谓仁乎?子曰:施者而欲博,何涯量之有哉?施而济,济而于众无不能济也,则道极乎变化,而其用无方矣。仁之量未及此也。而此何止于仁?夫天下而果有能如此者乎?则必圣人之功用至乎其极,而后然乎?而犹未必能也。尧、舜之德被于天下万世,蔑以加矣,而以其事想其心,则犹有所不逮,而歉然于此,患民物之气数不齐,情欲不定,施不易博,而济之未必能济也。则圣且不遑,而言仁者奚事此乎?
夫亦思夫吾心之与万物相通者何几也?万物之理,其在吾心者何若也?一私不蔽之中,其与物不隔者,清明之志气何似?有感必通之际,其于我皆真者,因应关生之理,又何所发而不昧于中?则仁之为仁,其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乎!此不容不立、不容不达之情,奚自而有乎?是己与人所同受于天几之必动者也,原非己有之而人无之者也。此可以立人、可以达人之才,非我所固有乎?是己立己达、立人达人之同此一理、非己所私者也。于已之欲立,而人之欲立者在焉,不立人而固不可;于已之欲达,而人之欲达者在焉,不达人而固不能。理无间,则心无间;心无间,则事亦无间也。仁之为体固然也。保此而不失,则仁在我矣,我无不仁矣。所患者,当己欲立、己欲达之时,情封私蔽,而人之立达不着于心耳。故求仁者于己欲立之际,能即取此欲立之心而譬之,因以见人之并生于天地之间而不能自固其生者,当亦如我之思以自成其志力,且更甚于我而弱不能植者。则即此一念以求之,而己欲立之时,立人之理显着而不惑矣。于己欲达之时,能即取此欲达之心而譬之,因以见人之攸行于天地之间而不能自通其志者,当亦如我之求以自遂其情理,且更有甚于我而迷而不觉者。则即此一念以求之,而己欲达之时,达人之理具存而不昧矣。一情之起,即有一情之用;一念之发,即有一念之真;一理之在,即天下之理所自得,而仁之体可得而见矣。此求仁以其方,而仁之为仁,自深切而着明也。无念非欲,无欲非立达,譬之譬之,而心不敢自逸,因而立之达之,而事各尽其所可为,知仁之体,识仁之用,无终食之间可违也,则四海之大,兆民之众,吉凶利病之无穷,待吾博济而功用者,且以实心循实理,而徐俟其成能。若德盛化神之所为,早已系吾心,而反疏其当念,盖徒有其虚愿,而仁者亦何事此哉?盖子贡之言,迹也,而非心也;如以此为心,则又心也,而非理也。圣人之仁,一实之理生于心,非一心之想成乎理,学者乌可以不辨哉!
【心理穿梭】说“居敬则行自简”,亦天理自然之相应者。如汤之“圣敬日跻”,则其宽仁而不苛责于民,固条理之相因,无待已敬而又别求简也。故朱子曰“程子之言,自不相害”, 集注虽不用其说,而必存之。
然由敬得简者,敬德已成之功也。若方事居敬之始,则不得不用力于敬;用力于敬,则心已密,而是非得失之不自欺者,必无小、无大、无人、无己而不见其一致,则且不安于简而至于求物已烦者多矣。故不得不将居于己与行于民者,分作两事,而一以敬、一以简也。程子怕人将敬、简分作两橛,则将居以仲弓、行以伯子,而血脉不相贯通,故要其极致而言之,谓敬则必简,以示敬德之大,坤之直方所以不习而无不利者,天德、王道之全也。
朱子则以南面临民,居虽其本,而行乃其实;既不容姑待我敬德之充实光辉而后见诸临民之事,则持己以敬,御人以简,两者之功,同时并举,斯德以严而日成,教以宽而渐喻,不躐求之于理之一,而相因于分之殊,此修天德、行王道之津涘也。
仲弓只是论简,而于简之上更加一敬,以着修己治人之节目不可紊乱,则“居简而行简”者病也,居敬而责人以敬者亦病也。简为夫子之所已可,故其言若归重于敬,而实以论简之可;则在简者必求诸敬,而不能简者,其规模之狭隘,举动之琐屑,曾不足以临民,又不待言矣。仲弓盖就行简者进求纯粹之功,非蓦头从敬说起,以敬统简之谓。求之事理,求之本文,知朱子之说,视程子为密切矣。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无不以居敬为德,敬者非但南面之所有事也。行简则唯君道宜然。唯君道为然,则仲弓之语,于行简上进一步说居敬,实于君子之学,居敬上更加一法曰行简也。
且如“畜马乘,不察于鸡豚”,虽以远利,若在命士以下,即与料理,亦未必不为敬而为烦。盖就非南面者而言之,则只是敬;敬德之成,将有如程子所云“中心无物”者,自然一切可已而不已之事,不矜意肆志去揽着做。若其为南面也,则不待矜意肆志以生事,而本所应求于民之务,亦有所不可责备。
只此处规模自别,故曰理一而分殊。穷居之不简,必其所不当为者;若所当为,本自不烦。帝王,则所当为者固有不得尽为者矣;直到无不敬而安所止田地,方得以其易知简能者统驭天下,如一身一家之事。若其未逮于此,但以穷居独善之居行而心中无物者试之人上,恐正不能得简也。
仲弓且未到“从心不逾矩”地位,故夫子于见宾、承祭之外,更须说不欲勿施,使之身世两尽,宽严各致。程子遽以一贯之理印合之,则亦未免为躐等矣。
直到伯子不衣冠而处,大不可地位,以之治民,自亦无不可。若君人者必使其民法冠深衣,动必以礼,非但扰民无已,而势亦不可行矣。到行于民处,岂特仲弓之行简无以异于伯子,即五帝、三王亦无异也。
两“行简”字,更无分别。伯子有得于名法之外,则必不以自弛者张之于民,于以治人,人且易从,故夫子曰“可也”,言其亦可以南面也。居者,所以自处也;行者,行之于民也。
程子似将居属心、行属事看,此王通“心迹之判”,所以为谬。假令以尧、舜兢业之心,行伯子不衣冠之事,其可乎?
出令于己曰行,施令于民曰临。临者即以所行临之也。“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犹言自治敬而治人简也。谓自治敬则治人必简,亦躐等在;须到“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时,方得贯串。夫子曰“可使南面”,仲弓曰“不亦可乎”,下语俱有斟酌,且不恁地高远。
居敬既不易,行简亦自难。故朱子以行简归之心,而以吕进伯为戒。看来,居敬有余,行简不足,是儒者一大病痛;以其责于己者求之人,则人固不胜责矣。且如醉饱之过,居处之失,在己必不可有,而在人必不能无。故曰“以人治人”,不可执己柯以伐人柯也。
曹参饮酒欢呼以掩外舍吏之罪,则先已自居不敬,固为不可。若置吏之喧豗于不问,以徐感其自新,亦奚病哉!欲得临民,赤须着意行简,未可即以一“敬”字统摄。
朱子既云“不迁怒、贰过,是颜子好学之符验”,又云不是“工夫未到,而迁怒贰过只且听之”,只此处极不易分晓。朱子苦心苦口,左右怕人执语成滞;总为资质鲁钝人,须教他分明,而道在目前,举似即难。后人读书,正好于此左疑右碍处,披沙得金,若未拣出,直是所向成棘。
盖不迁怒者,因怒而见其不迁也;不贰过者,因过而见其不贰也。若无怒、无过时,岂便一无所学?且舍本以治末,则欲得不迁而反迁,欲得不贰而又贰矣。故曰“却不是只学此二事。不迁不贰,是其成效。”然无怒无过时,既有学在,则方怒方过时,岂反不学?此扼要处放松了,更不得力。故又曰“但克己工夫未到时,也须照管”。总原要看出颜子心地纯粹谨严、无间断处,故两说相异,其实一揆。《易》云“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克己上的符验;“知之未尝复行”,是当有过时工夫。可见亦效亦功,并行不废。
以此推之,则不迁怒亦是两层该括作一句说。若是无故妄怒于所不当怒者,则不复论其迁不迁矣。怒待迁而后见其不可,则其以不迁言者,必其当怒者也。怒但不迁而即无害于怒,效也;于怒而不迁焉,功也;则亦功、效双显之语也。然夫子于颜子既没之后,追论其成德,则所言功者,亦已成之词矣。
朱子不说效验之语,为问者总把这两件说得难,似无可下手处,而一听之克己既熟之后,则直忘下临几加慎一段工夫,故不嫌与前说相背。
而集注云“颜子克己之功,至于如此”八字,下得十成妥稳,更无渗漏。其言“至于如此”,则验也;而其曰“功”者,则又以见夫虽不专于二者为学,而二者固有功焉,则不可言效至如此而必言功也。
此段唯黄勉斋说得该括精允。所云“未怒之初,鉴空衡平;方过之萌,瑕类莫逃”,是通计其功之熟也。其云“既怒之后,冰消雾释;既知之后,根株悉拔”,则亦于怒与过加功,而非坐收成效之谓矣。呜呼!此勉斋之亲证亲知,以践履印师言而不堕者,为不可及也。
自为学者言,则怒与过是己私将炽时大段累处,吃是要紧,故即此正当用力。自颜子言,则不迁、不贰,是天理已熟,恰在己私用事时见他力量,则未过未怒时,其为学可知已。
克己之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所谓非礼者,于物见其非礼也,非己之已有夫非礼也。若怒与过,则己情之发,不由外至矣。外物虽感,己情未发,则属静;己情已发,与物为感,则属动。静时所存,本以善其所发,则不迁、不贰者,四勿之验也。所发不忒于所存,而后知所存者之密,而非托于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