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孔子说:“如果说到圣人和仁人,我岂敢当?不过,永不满足地提高修养,不厌其烦地教育学生。则可以这么说。”公西华说:“这正是我们做不到的。”
【诸儒注疏】此亦夫子之谦辞也。“圣”者,大而化之。“仁”则心德之全而人道之备也。“为之”,谓为仁圣之道。“诲人”,亦谓以此教人也。然不厌不倦,非己有之则不能,所以弟子不能学也。
晁氏曰:“当时有称夫子圣且仁者,以故夫子辞之。苟辞之而已焉,则无以进天下之才,率天下之善,将使圣与仁为虚器,而人终莫能至矣。故夫子虽不居仁圣,而必以“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自处也。“可谓云尔已矣”者,无他之辞也。公西华仰而叹之,其亦深知夫子之意矣。
【理学讲评】大而化之叫做圣,心德浑全叫做仁。抑是反语辞。公西华是孔子弟子。昔孔子至圣至仁,当时必有以是称之者。故孔子谦说:“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是那道德浑化的圣人与那心德纯全的仁人,则吾岂敢当乎?只是以仁圣之道而为之于己,则孜孜焉以求之,未尝以少有所得而遂生厌足之心;以仁圣之道而教诲乎人,则谆谆焉以语之,未尝以劳于开导而或萌倦怠之意,这便是我之所能,不过如此而已矣。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乎?”门人中有公西华者,闻夫子之言,乃仰而叹之说:“夫子辞仁圣之名,而自任夫不厌不倦者,岂以不厌不倦为易能乎?殊不知这正是弟子不能学处。”盖为之可能也,使非全体仁圣,而圣诚无息者,孰能无厌乎?诲人可能也,使非全体仁圣,而善与人同进,孰能无倦乎?然则夫子虽欲辞仁圣之名,而其实自有不容掩者矣。昔祗德如大禹,而不自满假;缉熙如文王,而望道未见。孔子之心即禹、文之心也。圣人且然,况其他乎?欲学为圣人者,诚不可以自足矣。
【心学讲评】谓圣人为天之所授,非也。圣人自有其作圣之功,非徒恃乎天也。谓圣人非天之所授,尤非也。圣人作圣之功,人与知之,与能之,而终不能如圣人之为,此非人之所可及也。唯圣人能自具圣功,而唯善学者知圣功之不易学焉。圣者,德之盛也;无不极其盛,非一至乎圣而德可执也。仁者,心之纯也,不息之谓纯,非一存乎心而仁遂可据也。故圣不自圣,仁不自仁,圣人之心所以配天行之健也。
子曰:吾所欲自得因以自信者何如乎?若夫圣,于我皆真,于物能化;与夫仁,于心皆得,于物皆顺,则以吾心自考,岂敢谓其已然乎!抑吾未尝不求至乎圣,未尝不求安乎仁也。则念圣有以为圣,仁有以为仁,而吾切于为之矣。以圣道之大而不易至,以仁之存之也难,则以其难也而厌;以圣功之不离于日用、仁之不显于事为,则以其无奇也而厌。而觉其无可厌也,愈为之而愈有其日新者也。人皆可以作圣,人皆固有其仁,则以吾之所为诲人矣。由下学而入于圣,由一念之合而求仁,诲之事详矣,详则易倦;圣不可几,而人不能几,仁不易知,而无由知其仁不仁,诲之机穷矣,穷则必倦。而觉其无容倦也,愈诲之而愈有其不能忘言者也。若此者,以云我之有事于圣仁,则惟日孳孳之心,一率由乎圣人之途,尚可谓其不妄也乎!
于是公西华闻之,而适合其望圣愈远、存仁不逮之心,乃对曰:弟子亦何敢言圣仁哉?正为此不厌不倦者谓不可学,而初非有不可学者,乃欲学之,而固不能者正在此也。性所不能负者,情因之而不继;理所不足者,心因之而不永;才所不裕者,气因之而不充;量所不函者,志因之而不遂。未尝不以为、以诲,而终不能学夫子之为、诲;亦非敢或厌、或倦,而终不能学夫子之不厌、不倦。夫弟子亦岂能知圣与仁之分际哉,抑但知夫子之不可学而已。
呜呼!夫子之为与诲,人之道也;不厌、不倦则天之道也。所谓生知安行,中心安仁而至于圣者无他,即此能忘厌倦之德受于天纵而不可及矣。学者而知此,可以知人道,可以达天德矣。
【元典】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
【译文】孔子生重病,子路祈祷。孔子说:“有这回事吗?”子路答:“有。我祈祷天神地神保佑您平安。”孔子说:“我早就祈祷了。”
【诸儒注疏】“祷”,谓祷于鬼神。“有诸”,问有此理否。“诔”者,哀死而述其行之词也。“上下”,谓天地。天曰神,地曰祗。“祷”者,悔过迁善,以祈神之佑也。无其理则不必祷。既曰有之,则圣人未尝有过,无善可迁,其素行固已合于神明,故曰:“丘之祷久矣。”又《士丧礼》,疾病行祷五祀,盖人子迫切之至情有不能自已者,初不请于病者而后祷也。故孔子之于子路,不直拒之,而但告以无所事祷之意。
【理学讲评】祷是祈祷,诔是哀词。上下神祗是天神地祗。昔孔子曾有疾病,门弟子都以为忧。于是子路请命于孔子,欲祷词鬼神以祈福佑。盖疾病行祷虽弟子事师迫切之至情,然不达于人鬼之理,而溺于祸福之说,惑亦甚矣。孔子不直斥其非,乃先问说:“疾病行祷,果有此理否乎?”子路对说:“于理有之,吾闻诔词中有去:‘祷尔于上下神祗。是说人有疾时曾祷告于天地神祗,欲以转祸而为福,则是古人有行之者矣。’今以病请祷,于理何妨?”于是孔子晓之说:“夫所谓祷者,是说平日所为不善,如今告于鬼神,忏悔前非,以求解灾降福耳。若我平生,一言一动不敢得罪于鬼神,有善则迁,有过即改。则我之祷于鬼神者,盖已久矣。其在今日,又何以祷为哉?”盖圣人德于天合,虽鬼神不能违,岂待于祷?至于死生修短,则有命存焉,虽圣人亦惟安之而已,祷祀亦奚益乎?观孔子晓子路之言,可见当修德以事天,不必祷祀以求福。当用力于人道之所当务,不必诌读于鬼神之不可知矣。
【心学讲评】疾病而祷,于礼有之。然臣子爱君亲之至,人事已尽,不得已而求之于神,无自祷也。惟在不能无隐慝者,则于神祗之前悔过以求佑。修身俟命之君子,固无事于此,况圣人乎!子疾而至于病,子路以君父之道事夫子,祷焉可尔。而请于夫子以祷,则率情而不知礼矣。故夫子诘之曰:病而可祷焉,于古有之乎?夫子非不知古之有祷,而固知其无自祷也。子路不思而对曰:古有之矣。《诔》之言曰,祷尔于上天之神、下地之祗,是凡有可祷者无不祷也。夫子曰:《诔》之言岂谓此哉?今由也而欲丘之祷乎?则就丘之自祷思之,其所以求仰不愧于天、俯无惭于地者,非一日矣,皆以祈无过’而无负生死者也。丘之祷,如是而已矣。由何请焉!
道无定,而人各有其道;礼无定,而因人以行礼。子路之祷,则为忠爱之忱;夫子之祷,则为有过必悔而不能俟命之事。不审而言,不审而行,不审而殉人之请者,曷亦观于圣人乎!
【元典】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译文】孔子说:“奢侈就会骄狂,节约就会寒酸,与其骄狂,宁可寒酸。”
【诸儒注疏】“孙”,顺也。“固”,陋也。奢,俭俱失中,而奢之害大。晁氏曰:“不得已而救时之弊也。”
【理学讲评】奢是奢侈。孙字与逊顺的“逊”字同。不孙是僭越不循理的意思。俭是省约,固是鄙陋。孔子说:“先王制礼自有个中道,不可加损。若专尚侈靡而过乎中者,谓之奢。奢则意志骄盈,纵肆无节。虽理之所不当为者,亦将僭越而为之,其弊至于不孙。若专务省约,而不及乎中者,谓之俭。俭则悭吝鄙啬,规模狭小,虽理之所当为者,亦将惜费而不为。其弊必至于固。这不孙与固,皆不免于失中。但就这两样较来,则与其为不孙也,宁可为固。”盖奢而不孙,则越礼犯分,将至于乱国家之纪纲,坏天下之风俗,为害甚大。若俭而固,则不过鄙朴野而已。原其意犹有尚质之风,究其弊亦无僭越之罪,不犹愈于不孙者乎?盖周末文胜,孔子欲救时之弊,故其言如此!然俭,乃德之共,奢,乃恶之大,二者之相去岂特过与不及之间而已哉?帝尧茅茨土阶,大禹恶衣菲食而万世称圣,汉之文帝,宋之仁宗皆以恭俭化民,号为贤主。至如骄奢纵欲,横征暴敛,以败坏国家者,往往有之。然则去奢崇俭乃帝王为治之先务,有国家者所当深念也。
【心学讲评】夫子因时弊之甚,而酌乎弊之可任者以示人曰:事因于好尚之不齐,而弊极于情理之各失。当习俗之相激以偏之时,无容较其得也,且取其失而较之:则人心世道之害,固有浅深矣。
今夫人之欲奢也,但以侈一时之观美,则不期乎僭逾而犯分也。然苟欲奢焉,则理所不可,而可以美观,亦无不可为焉,将蔑上下之等威而不孙矣。若夫人之尚俭者,但以惜物力之可继,初不期为执己而拒物也。然但欲俭焉,则虽情所必通,而有所甚惜,亦不暇顾焉,将专一已之私而固执矣。夫奢者自以为能通乎情,俭者自以为不逾乎理,其自以为得者,皆不足论。乃即其弊而思之:不孙则干名犯分,而人道之大经以乱,固虽于物无能达情,而不至为大分大伦之害。则与其不孙也,无宁固乎!不孙宁固,则与其奢也无宁俭也,明矣。得则俱未有得也,失则有甚有不甚也。宁失之情,勿失之理。君子之所甚恶者在奢而不在俭,岂以拂人之情哉?酌其害之所极而救之早也。
【元典】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译文】孔子说:“君子总是胸怀宽广,小人总是忧愁悲伤。”
【诸儒注疏】“坦”,平也。“荡荡”,宽广貌。程子曰:“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于物,故多忧戚。”程子曰:“君子坦荡荡,心广体胖。”
【理学讲评】坦是平坦,荡荡是宽广貌。戚戚是忧愁不宁的意思。孔子说:“欲知君子,小人之分,但观其心术气象自然不同。盖君子心循乎天理,素位而行,不愿乎外。故仰焉不愧于天,俯焉不怍于人。利害不能为之惊,毁誉不能为之惑,但见其坦然荡荡,无适而不宽舒自得也。小人心役于物欲,行险侥幸,惟日不足,故非切切以谋利禄,则汲汲以干名誉。其未得也,患得之;其既得也,患失之。但见其长是戚戚,无时而不忧虑苦也。”夫坦荡荡者,作德心逸日休也;长戚戚者,作伪心劳日拙也。一念既差,而人品遂顿殊矣。可不慎辨之哉!
【心学讲评】子曰:君子小人之别,于其气象而昭然辨矣。今夫君子,言则顺焉;行则安焉,窥其容,若夷然高望而远视焉;观其仪,若泰然从容而自肆焉。境之顺逆,皆可受也;事之得失,皆有余地以自居也。其荡荡然广远者,平易如是,险阻如是,盖坦荡荡也。今夫小人,言若有所不舒焉,行若有所不利焉,窥其容若有所失而不愉焉,窥其仪若有所迫而不能已焉。行之利钝,皆无以自信也;物之爱憎,皆不能自必而不宁也。其戚戚忧蹙者,一日如是,终身如是,盖长戚戚矣。斯不亦望而知其为君子小人哉?
所以然者,人能自信则安,不自信则危,求而得则无怨尤,欲而不遂则多忧患。天理之当然,在吉凶万变而皆有以自处,外物之得失,不能必获而自不能已于忧。义利礼欲之数,大小安危之分,存于中,见于外,未有或爽者。辨君子小人者,于此而审矣。
【元典】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译文】孔子温和而又严肃,威武而不凶猛,庄重而又安详。
【诸儒注疏】“厉”,严肃也。人之德性,本无不备,而气质所赋,鲜有不偏。惟圣人全体浑然,阴阳合德,故其中和之气见于容貌之间者如此。门人熟察而详记之,亦可见其用心之密矣。抑非智足以知圣人而善言德行者不能记,故程子以为曾子之言。学者所宜反复而玩味也。
【理学讲评】温是和厚,厉是严肃。威是有威可畏,猛是暴戾。恭是庄敬,安是安舒。门人记说:容貌乃德之符。人惟气质各有所偏,故其见于容貌者亦偏。惟夫子则容貌随时不同,而无有不出于中和乾。如人之温者难于厉也,夫子和厚可亲是固温矣。然和厚之中自有严肃者在,可亲也,而不可犯也,又何其厉乎?温而厉,是温之得其中也。人之威者易于猛也。夫子尊严可畏,是固威矣,然尊严之内自无暴戾者存,可畏也亦可近也,何至于猛乎?威而不猛,是威之得其中也。人之恭者难于安也。夫子庄敬自恃,是固恭矣,然舒泰而不拘迫,自然而非勉强,盖周旋中礼而有忘其恭者焉,又何其安乎?恭而安,是恭之得其中也。盖圣人全体浑然,阴阳合德,故其中和之气见于容貌之间者如此!欲取法其盛德之容者,当先涵养其中和之蕴可也。
【心学讲评】吾党日侍夫子,习而化焉,深思而得其恒焉,其气象有可言者:进前而近瞻之,温而可亲也;即其温而窥之,厉而不可狎者,固存于温之中焉。敬侍而仰窥之,威之可畏也;于其威而视之,不猛之可依者,固有其威之平焉。察之于自持之际,恭而不懈也;就其恭而审之,安于其恭者,固无不安之恭焉。
呜呼!容至斯,备矣。道之成宜,于以自善而应物,无不宜矣。德之凝于中而见于外者,气之和,志之正,理之全,神化之不测,无不顺矣。是岂吾党之所可学哉!而夫子何以至此,则不容不于作圣之功勉求庶几者也。
【心理穿梭】“不言而存诸心”,乃静存动察工夫,不因语显,不以默藏,与“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一义,只在识不识上争生熟,不在默不默上争浅深。特以人于不默时有警,则易识;而方默亦识,乃以征存诸心者之无所间也。南轩云“森然于不睹不闻之中”,正是此意,那得作知识之识解!作知识解者,则释氏所谓现量照成也。识如字。而不识音志。非浅人之推测,则释氏之知有是事便休而已。
然圣学说识志,释氏亦说识志,其所云“保任”者是也。达磨九年面壁,亦是知识后存识事。故“默而识之”,圣人亦然,释氏亦然,朱子亦然,象山亦然,分别不尽在此,特其所识者不同耳。倘必以此为别,则圣人之“诲人不倦”,抑岂必异于瞿昙之四十九年邪?
异端存个“廓然无圣”,须于默中得力;圣人则存此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在默不忘。释氏说一切放下,似不言存,然要放下,却又恐上来,常令如此放下,则亦存其所放者矣。故云“恰恰无心用,恰恰用心时”,用心以无心,岂非识哉?
夫子此三句,是虚笼语,随处移得去,下至博弈、图画、吟诗、作字亦然。圣人别有填实款项,如“人孝出弟”、“不重不威”等章是事实,此等乃是工夫。工夫可与异端同之,事实则天地悬隔矣。如舜、踪同一鸡鸣而起,孳孳以为,其分在利与善;而其不孳孳者,善不得为舜之徒,利不得为踱之徒也。
识如字识志之辨,亦在浅深上分,非朱、陆大异处。子静之病,只泥看一“默”字耳。故朱子又云“三者非圣人之极致”,则以初学之识,易于默时不警省,须默无异于不默;向上后,则静里分明,动难效用,须不默亦无异于默。故曰“存诸中者之谓圣,行于天壤者之谓神”。故学者急须先理会识,后理会默,乃于圣功不逆。不识则何有于默哉?待默而后不识,犹贤于一切鹘突之狂夫,全不惺忪之愚人也。“识”字对“学”“诲”,“默”字对“不厌”“不倦”。学是格物、致知事,识是正心、诚意事;不厌只是终始于学,默识止是纯熟其识耳。
朱子于“父母之年不可不知”注,说个“记忆”,正可于此处参观。如记忆父母之年,固不待有语而后生警,而非谓口言之、耳闻之而即有损于孝思,须删除见闻而密持之也。“视于无形”,岂有形而不视?“听于无声”,岂有声而不听?不然,则又白昼求萤以待夜读之妄人矣。足知象山之学,差于一“默”字着力,而与面壁九年同其幻悖。圣人之学,正于独居静坐、大庭广众,一色操存,不可将不默时看作不好耳。朱门诸儒,将此一“识”字安在格物、致知上,以侵下“学”字分位,用拒象山,则亦不善承师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