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典】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译文】孔子极少谈论:私利、命运、仁道。
【诸儒注疏】“罕”,少也。程子曰:“计利则害义,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
【理学讲评】罕是少。利是人情之所欲。命是气运之流行,如死生祸福之类,幽远而难必者。仁是心之德。门人记说:夫子平日教人,虽言无不尽,然亦有所少言者,则有三件:利与命与仁是已。盖利与义相反,学者而谋利则廉耻之道乖;有国家者而好利则争夺之祸起,其端甚微,其害甚大。故夫子罕者之,欲人知所戒也。天命靡常,其生死祸福寿天穷通之理窈冥而难知,幽远而难必,人惟宜尽人道之所当为者,而默以听之。若语人以命,则人将一一取必于天,而怨尤之心生矣,故夫子亦罕言,欲人之自修也。仁具于心,乃四端万善之统体,其道至大而难尽,若强以示人,则未免有躐等之患矣。故夫子亦罕言之,欲人之渐进也。夫观圣人之所罕言,则吾人之所当务者可知矣。
【心学讲评】夫子之教,苟在所必明者,言之不足而屡言之,乃吾党或闻减未闻焉。夫子偶一言之,而不频着其说,则所罕言者也。子亦或尝言利矣,而自非因生人之大计所在,则不言其何以利,何以不利也。子尝言命矣;而自非因进退之定分所裁,则不言天何以制命,人何以受命也。子尝言仁矣;而自非因学者问求仁之方,则未尝言何者为仁,何者为不仁也。
盖利者,君子所以安小人,而患其何以得,何以失,则且陷于小人之智术。命者,人事所以合天道,而详其何以吉,何以凶,则且尽废人事之修持。仁者,存心即以合天理,而实言其何以存,何以去,则且执滞其心理之全体。吾党即所罕言者而思之,以正义而远利,以修身而立命,以默识而存仁,庶不虚夫子罕言之教哉!
【元典】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译文】贵族区的人说:“孔子真伟大!博学多才,样样都是专家。”
【诸儒注疏】“达巷”,党名。其人姓名不传。博学无所成名,盖美其学之博,而惜其不成一艺之名也。
【理学讲评】五百家叫做一党,达巷是党名。孔子道全德备,其学无所不通,当时无有知之者。有个达巷党人曾私议说:“凡人知识有限,常患于狭小,今观孔子大矣哉,其学之博乎!大而道德性命之奥,细而礼乐名物之微,靡不究其旨归,析其条理。今虽欲指其一事而名之,但见其无所不通,无所不能。诚不可以一善之成名者目之也,何其大矣哉!”夫党人以大哉称孔子,盖庶几乎知言,而春所以为大者,乃徒以博学称之,则亦非深知圣人者矣。
【元典】
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译文】孔子听说后,对学生说:“我的专长是什么?是驾驶?是射击?大概是驾驶吧。”
【诸儒注疏】“执”,专执也。射、御,皆一艺,而御为人仆,所执尤卑。言欲使我何所执以成名乎?然则吾将执御矣。闻人誉己,承之以谦也。
尹氏曰:“圣人道全而德备,不可以偏长目之也。达巷党人见孔子之大,意其所学者博,而惜其不以一善得名于世,盖慕圣人而不知者也。孔子曰:欲使我何所执而得为名乎?然则吾将执御矣。”
【理学讲评】执是专执。御是御车。孔子闻党人之言,乃对门弟子谦逊说道:“党人称我之博学,以吾之多能鄙事也。其谓我无所成名是欲我专执一艺以自见也。然则吾将何所执乎?夫六艺之中有所谓御与射者,守着一件,皆足以成名。我将执御者之事乎?夫六艺之中有所谓御与射者,守着一件,皆足以成名。我将执御者之事乎?抑将执射者之事乎?就这两样较来则御乃卑贱之役,执守尤易。然则,我将执御以成名矣。”盖闻人誉已,承之以谦也。夫孔子之圣,生而知之,其道以一贯之。固待于博学,而亦非有意于求名者,惜乎党人不足以语此!若夫观人之法,则不可以概求,或全德之士可以大受,或偏长之士可以小知。随才善用,此又为治者之先务也。
【心学讲评】圣人道全德备,原不与才智之士争一得之名,而圣不自圣,不以道全德备自居于无能名之大德,故即人之所可立一业以成名者,若有慕焉。盖德愈至则心愈虚,而道极其大,则天下无不可居之业,不待离物以名其高也。
达巷党人若将知圣而称之曰:士之立行修业者,皆有方之可量,而能体无方以应无穷者,诚大矣哉,而孔子当之。孔子之大,大以其学;学之大,大以博也。于古稽焉,于今稽焉,于识小者得其小焉,于识大者得其大焉。夫以孔子之博,而专于一业,于以成名,易易也,而以博之故,无所专精以成其名,则何也?
于时孔子闻之,恐门弟子之据为定论也,而不得已就其言以示居德之方。大者,圣量之弘,不欲居也;博者,圣学之基,不欲辞也。乃独就其成名而言曰:夫吾诚无所成名乎?而吾亦学问中入也,则名亦未可不成也。名之成,必因乎业之精,则非有所执不可。吾将何所执哉?御亦成名之道也,吾尝学焉,其将执而精之乎!射亦成名之道也,吾尝学焉,其将执而习之乎?夫名有可成,则取其卑而易精者以尝试之,吾执御矣。吾其敢侈言大,而谓名不足成也哉。
盖下学而上达之理在焉。不自见为上达者,故且安于下学。圣人之心,所为至虚而不自恃。道之所以全,德之所以备,天下之所以无能名,胥此圣不自圣之心;而示门弟子笃志务实之心,亦深切矣。
【元典】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译文】孔子说:“用麻布做礼帽,是以前的规定;现在都用丝绸,比较节约,我随大众。在堂下拜见君主,是以前的规定;现在都堂上拜,没有礼貌。虽然违反大众,我还是赞同在堂下拜。”
【诸儒注疏】“麻冕”,缁布冠也。“纯”,丝也。“俭”,谓省约。缁布冠以三十升布为之,升八十缕,则其经二千四百缕矣。细密难成,不如用丝之省约。臣与君行礼,当拜于堂下;君辞之,乃升,成拜。“泰”,骄慢也。
程子曰:“君子处世,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害于义,则不可从矣。”
【理学讲评】古时而皆用麻。麻冕是用麻布染作缁色以为冠者也。纯是丝,俭是省约,泰是骄慢。孔子说:“大凡事之无害于义者,或可以随俗;若有害于义者,断不可以苟从。如古者之冕,以细麻缉成的缁布为之礼也。今也以其细密难成而改用丝为之。用丝比之用麻较为省约,是之谓俭。俭虽非礼,然不过制度节文之小,无害于义,犹可以随时者也,故吾亦从众,不必于立异焉。若夫臣之拜君而必于堂下者,亦古制之礼也。而今也则皆拜于堂上,是流于骄慢而为泰矣。泰则有亏于君臣之义,乃纲常伦理所关,非细故也,故虽违背众人之所行,吾宁从下而不顾焉。”此可见圣人之处世,不论流俗之好尚,而惟以义理为权衡,或从或违,惟其是而已。此所以为万世礼义之中正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君子斟酌于古今而行典礼,非以苟合乎众,非以过徇乎古,因情理之安而已。情之顺而于理无嫌,则近情而即为理;理之正而于情有必安,则守理而无任其情。今之礼,较古而日增矣,而不知其苟简之实异于古之慎密也。简以近情,而或以背理;慎以守礼,而或以矫情。可弗辨乎哉?
古之制冠礼者,以麻为冕。麻其质,而三十升之布用功多,以崇元首,礼之慎也。今也以纯为之。丝之密,较麻易矣,人无过劳,俭道也。如是以为简,从之可矣。等之乎密,而丝尤贵焉。事虽俭,而尊贵之义不失,情所便也,未尝非理所宜也。吾所为因乎时而不必矫附于古也。古者君臣答拜之礼,君拜于上,则臣必降阶而拜于下,不恤登降之劳,以尊主而自靖,礼之慎也。今也,就堂上而拜,事趋便易,而以处己则矫,事上则慢,是泰然而无忌也。如是以为简,其可从乎?正其为臣,而以宾礼自居焉,尊卑无别,而伦纪以之敦,理所不可也,即情所不能安。虽违众而或讥其谄乎,而不敢不行古之道也。
求之情,求之理,致其慎,而未尝不有可简者。惟夫天经地义之不可废,则古人尽其质而文必详。今人谓之尚文,而实苟简以丧其质。诚斟酌于从违,不可以不审也,而岂执古以求异于今哉!
【元典】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译文】孔子杜绝四种弊病:不主观臆断,不绝对肯定,不固执己见,不唯我独尊。”
【诸儒注疏】“绝”,无之尽者。“毋”,《史记》作“无”,是也。“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执滞也。“我”,私己也。四者相为终始,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也。盖意,必常在事前。固、我常在事后,至于我又生意,则物欲牵引,循环不穷矣。程子曰:“此‘毋’字非禁止之辞。圣人绝此四者,何用禁止?”张子曰:“四者有一焉,则与天地不相似。”杨氏曰:“非智足以知圣人,详视而默识之,不足以记此。”
【理学讲评】绝是绝无。四个“毋”字都与有无的无字同。意是私意。必是期必。固是执滞。我是私己。门人记说:吾夫子应事接物,其所绝无者有四件。四者为何?意、必、固我是已。盖人心本自虚明,只为物欲牵引,便不能随事顺应。如事之未来,先有个臆度的心,这叫做意。又有个专主的心,这叫做必。事已过去,却留滞于胸中不能摆脱,这叫做固。只要自己便利,不顾天下之公理,这叫做我。此四者,人情之之所不能无也,若我夫子,则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未事之先,无有私意,亦地有期必,既事之后,未尝固执,亦未尝私己。其心如镜之常明,略无一些蔽障。如称之常平,略无一毫偏着,所谓绝四者如此!然是四者,非圣人不能尽无。若人能随事省察,克人欲而存天理,则亦可由寡以至于无,而入于圣人之域矣。先儒说:忘私则明,观理则顺。此学圣人者所当知。
【心学讲评】圣人之心,浑然至善而已,安有偏倚之私,待禁止之,而以合乎大中至正哉?乃由人之所不能无,以观圣人之所必不有,因其见诸行事以窥其心量,因其泛应之初终以求其大用,则人之或为心累者有四,而子皆绝焉。意之起无方也,偶然一意,而遂见为是,即未必非理,而于理之大全者不相通也。而夫子无之,意不孤行;殆其无随感而生心之机乎!功若可必也,为之于此而期其必成,虽道无中废,而于变之不可知者,相强而难就也。而夫子无之,为之而不必成之,殆其无求得于事物之情乎!志本有定,执之不容不固,而道有异而可以同,曲而可以全,以执一守之,则行即立成而不广。夫子无之,未尝与物推移,而有若无嫌于推移者矣。任道在己,固将引天下而信之我,而功不必自己立,名不必自己成,以担当任之,则绝物独立而不公。夫子无之,非有所待于天下,而若有一听之天人者矣。
盖意生于心,而心全乎理,则有心而无意。意之所发,皆从心焉,由是而一顺乎理,以应天下。功之成否听乎时数,道之屈伸因乎物变,德成业着,以代天理物而不自居,无他,浑然一理之在中而已。吾党合夫子之迹以验夫子之心,有如是者。呜呼,不可及已。
【元典】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译文】孔子在匡地被困,他说:“文王死了后,文化遗产不都由我继承吗?老天若要灭绝文化,我就不会掌握这些文化了;老天若不灭绝文化,匡人能把我怎样?”
【诸儒注疏】“畏”者,有戒心之谓。“匡”,地名,《史记》云:阳虎曾暴于匡,夫子貌似阳虎,故匡人围之。马氏曰:“文王既没,故孔子自谓后死者。言天若欲丧此文,则必不使我得与于此文;今我既得与于此文,则是天未欲丧此文也。天既未欲丧此文,则匡人其奈我何!言必不能违天害己也。”
【理学讲评】遇难而有戒心叫做畏。匡是地名,文是道之显然者。后死者是孔子自称之词。昔鲁有乱臣,阳虎曾为暴虐于匡,匡人恨之。孔子一日适陈,经过其地,匡人见夫子貌似阳虎,遂误认而举兵围之。夫子因此有戒心于匡,而弟子之从者皆惧。故夫子解之说:“道每因文而显,亦必得人而传。昔也文王未没,则前乎群圣人之文,传在文王。今也文王既没,则斯文独不在我乎?夫斯文之兴丧皆天也。若使天将丧斯文也,则所以赋于我者,必有所靳,而我为后死者,且将道无所见,学失其宗,自不得与于斯文矣。今天之的以与我者如此。而我既得与于斯文,则是天未欲丧斯文也。天既未欲丧斯文,则我命在天,匡人其能违天而害我乎?吾于此盖有以自信,而二三子亦不必忧患矣。”夫圣人当不测之变,而处之泰然如此。真所谓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慑者。学者观此,不惟可征其见理之明,任道之勇而亦足为养心不动气之法矣。
【心学讲评】道不尽于文也,而用于天下以使人异于禽,君子异于野人,则唯文足以辨之。天以开中国之天下,使立人极而成位乎中,故五帝、三王兴,而《诗》、《书》、礼、乐、爻、象、畴、范以次而立,至于文王而大备。文王以上之圣人,皆见诸行事,而以君道立治统,文无以加矣,守之万世而莫能易矣。后世之天下,文存则泰,文丧则否,圣王不作,而谁与传之?故于治统欲绝之际,笃生夫子,修明之以教万世。呜呼,其任之重蔑以加矣!是天之所以为天,而与日星云汉风雨露雷昭垂于万古者也。夫子知其然,而于遇难之际,显其所自信以示从游者焉。匡人不知孔子而围之,殆有不测之势。古以遇兵为畏,此之谓畏也。夫子曰:是何伤哉!吉凶非我之吉凶;天之善败,天下后世道之存亡也。夫吾之所述者,文而已矣。而文岂易言哉!古之帝王因天所显示而见之文,以治教天下,至于文王而大备。故文王终身于忧患,而暴君恶俗无能如文王何。文王既没矣,存之典章者将与周道而俱衰。揽其大义,体其微言,以使文王之文昭明于万世者,不在兹乎!予今者方有事而未之备,且将俟之后日,天必假我以年矣。如使匡人而遂其慝,则必天之将丧斯文乎?斯文丧,而文王之文且与守府之君而俱绝,嗣是以后,千万世之生人,不得与于斯文矣。胥天下之君子而为野人,胥天下之庶人而为禽兽,而天岂其然乎?若天之未丧斯文也,斯文不可丧、人类之不可殄也,则予且终其所有事而后终老焉。匡人之难,偶然之凶危,且不如商纣、崇虎之列也,而能如予何哉!故匡人虽暴,无伤也。呜呼!夫子于患难之际,所信于天者,文而已。文,即道也;道,即天也。乾坤不毁,生人不尽,《诗》、《书》、礼、乐必不绝于天下,存乎其人而已矣。末世人貌而禽心者,以文章为利名之捷径,而诋毁君子之学,曾匡人之不若也。有志者又何难哉!
【元典】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
【译文】太宰问子贡:“老师是圣人吗?为什么如此多才多艺?”
【诸儒注疏】孔氏曰:“大宰,官名。或吴或宋,未可知也。”“与”者,疑辞。大宰盖以多能为圣也。
【理学讲评】太宰是官名。当时有个太宰,曾问于子贡说:“吾闻无所不通之谓圣。今观夫子其殆所谓圣者与?不然何其多才多艺,而无所不能也?”夫以多能为圣,则其知圣人亦浅矣。
【元典】
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译文】子贡说:“老天本来就要他成为圣人,又要他多才多艺。”
【诸儒注疏】“纵”,犹肆也,言不为限量也。“将”,殆也,谦若不敢知之辞。圣无不通,多能乃其余事,故言“又”以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