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儒注疏】“兼人”,谓胜人也。张敬夫曰:“闻义固当勇为,然有父兄在,则有不可得而专者。若不禀命而行,则反伤于义矣。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则于所当为不患其不能为矣,特患为之之意或过,而于所当禀命者有阙耳。若冉求之资禀失之弱,不患其不禀命也,患其于所当为者逡巡畏缩而为之不勇耳。圣人一进之,一退之,所以约之于义理之中,而使之无过不及之患也。”
【理学讲评】诸,是语词。求也退,这退字,是怯弱的意思。故退之,这通字是裁抑的意思。兼人,是胜过乎人。昔子路问于孔子说:“由尝闻道而患于末之能行也,自今一有所闻,即断然行之可乎?”孔子答说:“闻义固当勇为,然父兄在上,有不得以自专者,若不禀命而行,则反伤于义矣。如何可以闻斯行之乎?”冉有问说:“求尝悦道而患于力之不足也,自今但有所闻,即勉而行之可乎?”孔子答说:“学莫贵于力行。若见义不为,是无勇矣。汝其闻斯行之乎。”公西华疑而问说:“由也问‘闻斯行诸’?夫子告他说,有父兄在,则既以禀命为恭。及求也问‘闻斯行诸’?夫子又告他说‘闻斯行之’,则又以必行为是。由、求之间本同,而夫子之答迥异如此,赤也不能无惑,敢问其说如何?”孔子答说:“人之材质不同,教人者,当因材而造就之,不可执一也。冉求是个怯弱的人,凡事每逡巡畏缩不肯前进,故我告以闻斯行之,使知勇往力行,以变其柔懦之习,所以引其不及而归之中也。仲由是个刚强的人,凡事都径情直遂,只要胜过乎人。故我告以有父兄在,使知安分循理,不流于妄动之失,所以抑其太过而归之中也。其问同而答异者以此,汝何疑之有哉?”按《洪范》有云:“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沉潜而治之以刚,即所谓退而进之者也。高明而治之以柔,即所谓兼人而退之者也。可见圣人立教,与帝王出治,其斟酌化裁,操纵阖辟,皆不了此二者,所以能甄陶一世,而尽君师治教之责也。
【心学讲评】道则一而已矣,贤智者不能亢,愚不肖者不能损。故谓圣人之论仁、论政,而因病以药者,非也。唯夫人用心之际有勇怯疑怠之分,则不容不因其材而或抑之,或劝之,乃以裁成其才情而协于一。今夫人之闻善而行,在司行原无容疑怠;决行矣,则自喻其从容之节,知为我所当行,必自无以贤智先人之色,此一致之理也。然而人之任才情而不哀诸道者,则不能知其协一之用,于是而圣人若有异教焉。
子路问闻斯行诸。不行而何贵于闻?闻斯行者,理也。子曰:何为其遽行哉?天下之善,岂一人之所能据,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不几于攘美乎?以子弟谦谨之情,徐酌其条理,行不愈善哉?冉有问闻斯行诸。不行而何贵于闻?闻斯行者,理也。子曰:是更何疑于行哉?无穷之善,非一行之可竟,闻斯行之,犹恐其不逮也。以惟日孳孳之情酬吾传习,行尚有成哉!
于是公西华兼闻之,而不容不语也。问曰:昔者由也问闻斯行诸,而子曰“有父兄在”,若是乎谦谨自持,而唯恐其过也。今也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若是乎果决无疑,而唯恐其不及也。二者分言之,而各成不易之理;合言之,而不相为通矣。但言闻,但言行,非由之所闻者为必让之善,求之所闻者为难缓之几;非由之行之即有掠美之嫌,求之行之即有后时之惧;赤于斯惑矣,敢问。
子曰:此为求与由而异也,非行之之节有可急可缓之别也。求也之于善,有欲进之心,而往往终于退。不示之以勇决,则局于近小而为外诱所引,且让美于人而姑安于苟且。故迫赴其闻,所以进之也。决于进,而中挠之者不乘其间矣。由也之于行,不但如其量以进,而且欲兼人之长而有之,不临之以敬忌,则亟于功名而失同善之理,且求胜于物而或成乎刚愎。故使知有父兄,所以退也,此因彼之所不足而裁之之道也。求无兼入之情,则即进也,自不至竞物而失节,由无退缩之志,则即退也,自不至委靡而虚所闻。一进一退而道协于中,子何疑焉!
盖圣人之教,初无差等,必无同异,能者从之耳。而以人治人之理,深知其得失之所由,以因材而调养之,则在用功之际有张弛焉。斯以为教思之无穷耳。
【元典】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译文】孔子被困于匡地,颜渊最后才来。孔子说:“我以为你死了。”颜渊说:“您在,我怎敢死?”
【诸儒注疏】“后”,谓相失在后。“何敢死”,谓不赴斗而必死也。胡氏曰:“先王之制,民生于三,事之如一,惟其所在,则致死焉。况颜渊之于孔子,恩义兼尽,又非他人之为师弟子者而已。即夫子不幸而遇难,回必捐生以赴之矣。捐生以赴之,幸而不死,则必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请讨以复仇,不但已也。夫子而在,则回何为而不爱其死,以犯匡人之锋乎?”
【理学讲评】畏,是恐惧。后,是相失在后。昔孔子被围于匡而有畏心,一时仓卒。遇难之际,颜渊偶相失在后。方其相失之时,夫子惧其为匡人所害,心正悬虑,及其至也,不胜其喜幸之意,乃迎而谓之说:“吾只以汝为死矣。今乃幸而无恙乎?”颜渊对说:“回于夫子,分则师生,恩犹父子,生死患难,相与共之者也。若夫子不幸而遇难,回必不爱其生,捐躯以赴之矣。今夫子既喜得以何全,回亦何敢轻于赴斗,以犯匡人之锋而死乎?”于此不独见其师生相与,恩谊甚深,抑且死生在前,审处不苟。盖由平日涵养纯粹,见理分明故耳。所谓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若颜渊者,真其人矣。
【心学讲评】众人之生死因乎遇,而圣贤之生死存乎己。虽处乱世,遇凶人,而未有己不欲死而死焉者。有成仁取义之心,则可以不死而必死,有全身远害之道,则可以死而不死。
子畏于匡,凶人无故之灾也。故子以从容镇静处之,而匡人不能如子何。子免就道,而颜渊后,盖迂回以避之也。既至,夫子忧释,而言其念之之情曰:吾以汝为死矣。对曰:夫回也,而敢死乎?死自有其可死之道。使匡人之暴而可死,则夫子死矣。夫子不屑以其生与暴人竞,而必曲以全身,道在生也。回其敢轻以身任一时不平之气,以与横逆者争而死乎?
呜呼!此颜渊所以善处其生也。寿夭在乎天,忠孝殉乎性,临深履薄立乎命。有不敢死之诚,斯有敢死之志。此比干之仁所以与乐正子春伤足之忧,道通于一。
【元典】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
【译文】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算大臣吗?”孔子说:“我以为您问别人,哪知道您问此二人。所谓大臣,应以仁道辅佐君主,不行就不干。现在他二人,可算充数的臣子了。”
【诸儒注疏】子然,季氏子弟,自多其家得臣二子,故问之。“异”,非常也。“曾”,犹乃也。轻二子以抑季然也。“以道事君”者,不从君之欲;“不可则止”者,必行己之志。“具臣”,谓备臣数而已。
【理学讲评】季子然,是季孙意如之子。异,是非常。不可,是君不信从。止,是去位。具臣,是备数为臣,无可称述的意思。昔仲由、冉求为季氏家臣,故季子然问于孔子说:“臣一也,然有大臣,有小臣,职任既有崇卑,则其称之亦有难易。夫子之门人,若仲由、冉求者,其德器才识,可以谓之大臣与?”盖夸二子之贤,以见季氏之得人也。然季氏乃僭窃之臣,由、求既不能谏,又不能去,正孔子之所深恶者,故答之说:“汝之问我,我以为必有非学之事,与非学之人。乃今以由、求二子为问,则汝之间亦卑矣。且汝以由、求为大臣,是岂知大臣之道乎?盖所谓大臣者,乃君德成败之所关,国家安危之所系,其责任隆重,与群臣不同。若只是阿意曲从,不顾道理,与夫贪位慕禄,不识进退,则何以成就君德,表率百僚?必须学术纯明,忠诚恳至,凡事都以道理辅佐共君。如君之所行有合道理的,便为之赞助于中,为之宣布于外,以成其美。如君之所行有不合道理的,便为之正言匡救,为之尽力扶持,以补其阙,必欲引其君于当道而已。若使君不向道,而吾之言或不从,谏或不听,则虽居官食禄亦是尸位素餐,便当引过自归,奉身而退,必不可枉道以辱其身也。盖大臣以正君为职,故志在必行;以旷职为耻,故身在必退,其道固当如此。今由、求之为家臣,既不能直道事人,以尽责难陈善之忠;又不能安分知止,以全难进易退之节,是乃备数为臣者耳,何足道哉!”夫子之轻由、求,所以抑季然也。
【元典】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译文】说:“那么他们是否绝对听话?”孔子说:“弑父和弑君,他们也不会服从。”
【诸儒注疏】意二子既非大臣,则从季氏之所为而已。言二子虽不足于大臣之道,然君臣之义则闻之熟矣,弑逆大故必不从之。盖深许二子以死难不可夺之节,而又以阴折季氏不臣之心也。
尹氏曰:“季氏专权僭窃,二子仕其家而不能正也,知其不可而不能止也,可谓具臣矣。是时季氏已有无君之心,故自多其得人,意其可使从己也。故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其庶乎二子可免矣。”
【理学讲评】季子然又问说:“由、求既不可以为大臣,则凡事只听命子所事,唯唯诺诺,而无所是非者与?”孔子答说:“由、求虽不知大臣之道,然君臣之义,明白易见者,彼易晓然知之。至于弑父与君,大逆无道之事,必不肯党恶以从人也。”盖季氏素有不臣之心,欲借二子以为羽翼,故孔子阴折其心如此。此可见天下有大臣、有具臣、有乱臣,若人君能尊德乐道,则大臣得以尽其忠;能随材器使,则具臣得以勉其职;能防微杜渐,则乱臣无所容其奸,此又明主所当加意也。
【心学讲评】国有大臣,则上下一于正而乱不生,惟其进退不苟,而正已率物,一于道也。至于不择君以仕,而急见其功名,则必不能正朝廷以正百官,而制治于未乱。及乎祸至而见节,斯已晚矣。然而终不失身以奖乱,则所奉教于君子者有素也。子路、冉有仕于季氏而才见焉,季子然遂以为此大臣,而问于夫子。子曰:子何易由言哉?子而有意于大臣,吾以子为念国之所由定,治之所由开,正百余年纲纪之原,兴先王先公礼法之守,必有异人焉以当之,而曾由与求也,随其一至之长,以规于仕者之足问乎!夫所谓大臣者,君之所自贞邪,道之所自兴废也。以一身任一国,而以一心事一君,惟其道也。道也者,功无所苟见,名无所苟成,立人治之大,而莫敢不率者也。君而能行其道,则行矣。国有其典,而君不行;君有其心,而时不顺;君或畏难,下或旁挠,不可也;则大臣爱身以全道,有去而已矣。今由与求也,仕不谅其可不可,道不必其行不行,以一至之才,效一官之用,可谓具一臣之数而已。曾大臣而然乎哉?
子然曰:二子之不足为大臣,而才皆可用也。然则但求自效,则必合于所仕之主,因于一时之势而从之与?于是夫子怒其有不顺之心,而斥之曰:子以为从,奚从乎?其从弑父与君者乎?弑父与君者,天理之所必诛,王法之所不赦,在宫在官,党恶之讨所不贷也。二子虽不足以为大臣,而何至从彼哉!用二子者,亦无望其相助为慝也。盖欲变鲁而至道,非大臣不能,故二子之用不救鲁之乱,而二子仕鲁,亦使季氏不逞其逆节,则圣人名教素明,有以使之然也。
【元典】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译文】子路派子羔当费市市长。孔子说:“这是误人子弟。”子路说:“有人民,有土地,何必读书,才算学习?”孔子说:“这真是强词夺理。”
【诸儒注疏】子路为季氏宰而举之也。“贼”,害也。言子羔质美而未学,遽使治民,适以害之。言治民、事神,皆所以为学。治民、事神,固学者事,然必学之已成,然后可仕以行其学。若初未尝学,而使之即仕以为学,其不至于慢神而虐民者几希矣。子路之言,非其本意,但理屈词穷,而取辩于口以御人耳。故夫子不斥其非,而特恶其佞也。
范氏曰:“古者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盖道之本在于修身,而后及于治人,其说具于方册;读而知之,然后能行,何可不以读书也?子路乃欲使子羔以政为学,失先后本末之序矣。不知其过而以口给御人,故夫子恶其佞也。”
【理学讲评】子羔,是高柴的字。宰,是邑宰。贼,是害。夫人之子,就指子羔说。佞,是强辩饰非。昔子路为季氏宰,因欲举子羔为费邑之宰,孔子责之说:“凡人学优斯可以登仕,明体乃足以适用。今子羔资质虽美,而所学尚浅。若遽使为宰,则内有妨于修己,而学问无由以成;外有妨于治人,而功业必不能就。这不是爱他,实所以害之也,如之何其可乎?”子路因夫子之责,乃不自以为过,又强词以应之说道:“费邑之中,有民人焉,所当治也。有社稷焉,所当事也。若于民人而求所以治民之理,于社稷而尽所以事神之道,这便是学了,何必读书,拘于章句之末,然后谓之学耶?夫治民事神,固学者事,要必学之已成,然后可仕以行其学。若初未尝学,而使之即仕以为学,则道理不明,施为欠当,其不至于慢神而虐民者几稀矣。”子路此方,非其本意,但不肯自认已错,而取辨于口给以御人耳。夫子乃直言以责之说:“我平日所以恶那佞口的人,正谓其不论理之是非,而惟逞口辩以示胜耳。由也自今可不戒哉!”夫漆雕开必已信而后仕,则夫子喜之。子路于未学而使仕,则夫子责之。可见出治有本,务学为先,凡有天下国家之责者,其职任愈大,则其学当愈充,其关系愈重,则其学当愈勤,诚不可一时而少闲也。
【心学讲评】道之废而学之绝,三代礼乐文章之治不可复者,始于佞人之说。佞者,似义而害义者也。以为事求其可,功求其成,阅历世变而得失明,即可以成在己之材;因事见功,因时见节,练达世故而任以职,乃所以收有用之士。其为言也,似以抑虚崇实而合时之宜,谓之非义而不可。乃《诗》《书》贱而吏治兴,始骛于功名,而后且趋于奔竞,吏道杂而多端,道丧而生民之涂炭极矣。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谓其笃厚之姿可以收实效乎,不知其不学而失之愚,且使事有所窒而不行。夫子曰:“贼夫人之子!”以子羔之质为可学而废其学,未可仕则且诎于仕也。而子路曰:夫学何为也哉?幽以事神,诚信而已矣;明以治人,果决而已矣。使之事神,明赫临之,不期敬而敬自生,使之治人,事事责之,欲不决而不可。则夫人之才日以益矣,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规规于古人之遗书,而养一彬彬之度,可观而不可用,何必乃尔哉!
甚矣,由之害义也!此以名法为政,而弃经术之说也;此以吏治为师,而绌儒者之说也;此以综核为治,而牧民之长,专以赋税刑名为课最之说也。是可恶也。乃其言之也,似乎近人情,似乎中事理,故后世以诈力取天下者乐听焉。夫子曰:吾恶佞,而人或以为其辨可取也。今观于由之言,其可恶不信然哉?夫以柴之谨厚,不学而仕,其失也愚,则贼柴者犹小,乃以口给御人,而为此言,贼天下万世而有余,而奚容已于恶乎!
呜呼!赢政之焚书,韩饨胄之禁伪学,张居正之革书院,三途并进而吏食人,皆此言启之。其下流之委,乃至下劣子矜以读书明理为干禄之具,而贼人之子,可不痛夫!
【元典】
子路、曾皙、冉公、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译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陪坐,孔子说:“不要顾及我年长,而不敢讲真话。你们经常说,没人理解你们,如果有人理解并重用你们,你们打算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