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师,是颛孙师,商,是卜商,都是孔子弟子。愈字,解做胜字。子贡问孔子说:“门弟子中,若颛孙师、卜商者,二人所造,果谁为贤?”孔子答说:“师也才高意广,而好为苟难,其学每至于太过;商也笃信谨守,而规模狭隘,其学每失之不及,是二人之所造也。”子贡不达过与不及之义,乃问说:“师既是过,商既是不及,然则师固胜于商欤?”孔子答说:“不然。道以中庸为至,不及的固不是中道,那太过的也不是中道,是太过也与不及的一般。若能各矫其偏,固皆可至于中,不然,则其失均耳。吾未见师之胜于商也。”
【心学讲评】道无可过也,不及而已矣。以体天德,则极于至密;以达王道,则极于至备。非圣人莫能至之,而况有过之者!乃自处事待物而言,则用情之厚薄,容蓄之广隘,任气之勇怯,立意之奇庸,而过不及见焉。过者似为有余不及者似为不足;有余似易损,不足似难益,然厚于此则且薄于彼,广者疏而隘者密,勇于所作则怯于所未为,奇易尽而庸能有恒。故过之失也,亦终不及,而其病同归。圣人之义精仁熟,事理之无不得其宜,乃无非至极之理,彼俱未之逮也。
圣门子张、子夏志行不齐,而子贡问其孰贤。子曰:二子之贤,未可并论而相较也。夫志行均而所造有浅深,则优劣易见。乃师也则过,以不及者为不足学,而自树一风标,用心于所不必用。故情之或过,以兼容为大而无择;行之或过,以难能为尚而自喜;皆道之不如是,而师欲如是者也。商也则不及,以过者为不可学,而自画其矩,则用心于所易用。故情之不及,以于物而寡所与;行之不及,以于道而拘所习;皆道之不止于是,而商但如是者也。
子贡未能深造于道,不知其高明广大之积于精微也,果以过者有余而易损,不及者不足而难益,乃曰:然则师愈与?子曰:师何愈哉!使道而可过,则是道外有可为可至之理,而道不至也。夫师亦自以为过而已,商则不自知其不及也。一念之过,而念之所不及多矣;一事之过,而事之所不及多矣。不及者唯于斯道广远深密之藏不能至也。而任意以夸张,其于广远之未逮,深密之未测,一如不及者之不知有至极而循序以造也。其失均也,而何愈哉?
盖子贡之愈师者,以道为真有可过而过之也。尧、舜相授之中,非如五十里百里,而所当至者七十五里,留有余以听他人之往也。本无可过,故曰无过;无不可及,故曰无不及。学者无一私之不去,无一理之不存,以尽民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乾乾夕惕,自强不息,乃以止于至善,而反身之诚,万物皆备。师也其能过此乎?不及者可进,而妄谓过者终身而不及。故子张难与为仁,其不及更甚于子夏。
【元典】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译文】季氏比周公还富,然而冉求还在帮他搜括钱财。孔子说:“他不是我的学生,同学们可以敲锣打鼓地声讨他。”
【诸儒注疏】周公以王室至亲,有大功,位冢宰,其富宜矣。季氏以诸侯之卿,而富过之,非攘夺其君,刻剥其民,何以得此?冉有为季氏宰,又为之急赋税以益其富。“非吾徒”,绝之也。“小子鸣鼓而攻之”,使门人声其罪以责之也。圣人之恶党恶而害民也如此。然师严而友亲,故已绝之,而犹使门人正之,又见其爱人之无已也。
范氏曰:“冉有以政事之才施于季氏,故为不善至于如此,由其心术不明,不能反求诸身,而以仕为急故也。”
【理学讲评】聚敛,是多方征敛,以取民财。附益,是增加的意思。非吾徒,是说不是我的门人,绝之之词也。小子,指门人说。鸣鼓而攻之,是齐声攻南其过失。古之圣人有周公者,亲则成王之叔父,尊则天子之冢宰,又有安定社稷之功,食禄最多,赏赉最厚,其富乃分所当然也。季氏以鲁国之卿,而其富乃过于周公,则必有攘夺公家、刻剥小民之事。为家臣者,从而匡救其恶可也。冉求为季氏家臣,不惟不能匡救,又为之设法征求,多方聚敛,以增益其富,其党恶害民甚矣。故孔子绝之说道:“若冉求者,非我之门人也。盖我以仁义道德为教,则凡为吾徒者,皆当以直道事人,而不为阿谀以惠政养民,而不为掊克。今求乃党恶害民,得罪于名教,则岂吾之门人乎?汝等小子与之同学,有过失相规之义,须明正其罪,齐声以攻击之,使知省改可也。”夫人之来恶,若党支部与不众,则其为害犹小,惟夫身据权要,而人又从而附丽之,则其虐焰滋甚,不可扑灭。故圣人于党恶之人,拒绝之严如此。
【心学讲评】吾儒之学,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奠民生之命,故以明于义利为本。非是,则徇时以侥功名,君子之所不屑久矣!周公王室懿亲,而位冢宰,使可以富,则富莫加焉,而不以富闻。盖正义而不谋利,道不出乎求富之途,心无欲富之情也。而季氏上夺其君,下攘其民,更加富焉。求也为之宰,匡之以正,而使革其欲富之邪心,其职也;乃更为之急赋税以附益之,当时称才焉,门弟子亦未知其陷于大恶也。孔子曰:求也而至是,非吾徒也。均安之益不闻,而贫寡之为竞,此末世功利之徒,非吾徒也。心已邪而所为非道,吾无所施其教。二三子而尚有救之之心乎?鸣鼓而攻之可也。天下无弃人,在小子之责善而已。圣人之责弟子,无如此之甚者。义利之分,君子小人之大辨,天下治乱之大司,学圣人者可弗慎哉!
【元典】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译文】高柴愚笨,曾参迟钝,颛孙师偏激,仲由莽撞。
【诸儒注疏】柴,孔子弟子,姓高,字子羔。“愚”者,智不足而厚有余。《家语》记其“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泣血三年,未尝见齿。避难而行,不径不窦。”可以见其为人矣。“鲁”,钝也。程子曰:“参也竟以鲁得之!”又曰:“曾子之学,诚笃而已。圣门学者,聪明才辨不为不多,而卒传其道,乃质鲁之人尔。故学以诚实为贵也。”尹氏曰:“曾子之才鲁,故其学也确,所以能深造乎道也。”“辟”,便辟也。谓习于容止,少诚实也。“噎”,粗俗也。传称噎者,谓俗论也。
杨氏曰:“四者性之偏,语之使知自励也”。吴氏曰:“此章之首脱‘子曰’二字。或疑下章‘子曰’当在此章之首,而通为一章”。
【理学讲评】柴,是高柴。参,是曾参。师,是颛孙师。由,是仲由。都是孔子弟子。愚,是有智不足。鲁,是迟钝。喭,是粗俗。昔圣门教人,专以变化气质为先,故孔子各举四子气质之偏而教之说:“高柴为人,谨厚有余,而明智不足,是其愚也。曾参迟钝而少警敏,是其鲁也。颛孙师务为容止,而少至诚恻怛之意,是其辟也。仲由粗鄙凡陋而少温润文雅之美,是其也。”愚与鲁者,必须充之以学问。辟者,必须本之以忠信。喭者,必须文之以礼乐,然后可进于圣人之道。不然,亦卒偏而不得其中矣,可不知所自励哉。
【心学讲评】教思之无穷也,必知其人德性之长,而利导之;尤必知其人气质之偏,而变化之。盖气质之有偏也,虽不能即合于道,而偏端之所倚,亦二殊五实之正也。则即其所偏,而致曲之诚可通也。若其终之或得或不得,则存乎其人之自勉。而圣人知明而处之当,则教一,而教之之序妙于因材矣。
昔者夫子取四子而评之,专言其短,所以警之使自化也,亦明其所以教之者之因之也。于子羔则曰:“柴也愚。”好仁而不能广之以学,故知其所知,而不能达之于所不知也。于曾子则曰:“参也鲁。”立诚而未即通之以类,故行之必于行,而不能敏于行也。于子张则曰:“师也辟。”欲能为有无于斯世,故务为人之所不易为,而言动之可观者,未尽其实。于子路则曰:“由也噻。”欲决然有为于天下,故直任于行而不疑,而流俗之是非未能化也。
四子之质,夫子具知之。知之明,则所以奖掖之、匡正之之道在矣。于子羔则勉之以学,所以广其知也;于子张则斥其过,所以反其实也;于子路则教之让,所以逊其志也。而学者力行之功,本无旦夕可尽之理;循循而求之,孳孳而不已,不舍其专壹之诚,积而至于广大高明之域,则道在是矣。他日语曾子以一贯,而即应曰“唯”,何鲁之有哉!故曾子竟以鲁得之,圣人之养也至矣,而抑在其反求自勉之功焉。故气质之偏,无不可以入道,而惜乎三子之未逮也。
【元典】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译文】孔子说:“颜回的学问不错了吧?可他却受穷。子贡不相信命运,却能经商致富,对市场行情判断准确。”
【诸儒注疏】“庶”,近也,言近道也。“屡空”,数至空匮也。不以贫窭动心而求富,故屡至于空匮也。言其近道,又能安贫也。“命”,谓天命。“货殖”,货财生殖也。“亿”,意度也。言子贡不如颜子之安贫乐道,然其才识之明,亦能料事而多中也。程子曰:“子贡之货殖,非若后人之丰财,但此心未忘耳。然此亦子贡少时事,至闻性与天道,始不为此矣。”
范氏曰:“屡空者,箪食瓢饮屡绝而不改其乐也。天下之物岂有可动其中者哉!贫富在天,而子贡以货殖为心,则是不能安受天命矣。其言而多中者,亿而已,非穷理乐天者也。夫子尝曰:‘赐不幸言而中,是使赐多言也。’圣人之不贵言也如是。”
【理学讲评】庶,是相近的意思。屡,是数。空,是匮乏。不受命,是不安于天命。货殖,是生聚货财。亿,是度。中,是得其理。孔子说:“士志于道,而以贫乏累其心,则立志不高。信道不笃,其去道也运矣。惟颜回以明睿之资,务深潜之学其于道,盖庶几相近矣乎。盖常人在贫困之中,有不堪其忧者,而回则处之泰然。其家数至匮乏,一无所有,初不改其所性之乐焉。是其所见者大,所得者深,骎骎乎与道为一矣。若端木赐之为人则不然。贫富自有定命,不容强求者也。彼则不肯安受天命,而务欲生财以致富,其不如回之安贫乐道多矣。然才识明敏,其亿度事情每每切中,如其所料,则亦有过人者,使由此而充之,亦可以进于道矣。此二子之优劣也。”夫颜渊亚圣而孔子特其屡空,子贡高才,而孔子犹讥其货殖,则洁廉自守之士,与嗜利无耻之人,岂可同日而语哉!用人者当知所辨矣。
【心学讲评】明达之质,圣道之所尚也。而圣门首推颜子,其次则无如子贡。乃二子之于道,合离相去远矣。夫子并论而着其得失之由曰:回与赐,皆斯道之选也。乃其居心也异,用才也异,而得失差矣。道与事不相离也,而体道者可以尽事,明于事者于道未能合也。义与利不相谋也,安义者忘利,而涉于利者于义遂相远也。唯回也其庶乎!潜心以求之,寡欲以养之,虽变化尽神之妙尚有慊志焉,循是以力行,天理之来复不远矣。有遗事而专于道者矣,其于事则淡忘之已久矣。故时有而有,时无而无,举以听之于天,而不分其念。屡至于空,士之恒也。若赐则不受命矣。以谓天下事皆可以力致,而无为废人事以委于命。唯然,则以之处财利,而亦以意计求之而货殖焉,以为可以利用而行吾志者在是也,抑非昧昧焉不审于可否而妄求也。其于天下之故,万物之情,亿而度之,而屡中矣。其所亿者,亦道之得失;其中也,亦理之从违。虽然,此道之用,而清心静体于天理存亡之几,未有当焉。
夫二子者,惟其明睿相次也,故以见道而庶乎道,以亿事而中乎事。唯用其明以知命,故屡空而不忧;用其明以计利,故货殖之为累。义利之际,得失之几,道以通乎事,而事不足以尽道。赐而欲如回也,非不可如也,在居其心、用其才之间而已矣。
【元典】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译文】子张问做善人的方法。孔子说:“不踏着前人的脚印走,学问也就难以精通。”
【诸儒注疏】“善人”,质美而未学者也。程子曰:“践迹,如言循途守辙。善人虽不必践旧迹而自不为恶,然亦不能入圣人之室也。”
张子曰:“善人,欲仁而未志于学者也。欲仁,故虽不践成法,亦不蹈于恶,有诸己也。由不学,故无自而入圣人之室也。”
【理学讲评】践,是践履,亦是圣贤之成法。入室,是造乎精微之域,譬如入于室内一般。子张问于孔子说:“世有一等自然有善而无恶的人,其的行何如?”孔子答说:“善人者,质美而未学者也。惟其质美,故生来暗与道合,虽不必循途守辙以践圣贤之成法,而自不至于为恶。惟其未学,故亦不能涵养扩充,以造乎精微之域,而入圣人之室也。”夫其不践迹而自不为恶,此善人之所以为善人。不践迹而亦不能入室,此善人之所以止于善人也。然则夫人岂可徒恃其生质之美,而不加学问之功哉!
【心学讲评】善人以自然之美,与天下以可欲,非可学而至者也。子张问善人之道,其以为有道可遵,而得为善人乎?夫善人本非奉一道以自居者,而其任天而动,以与天下相宜者,则亦成乎善人之道。道之在礼乐文章,而前圣制之,后圣遵之者日迹,非是而无以合乎道也。乃有践之而尽乎道者,亦有践之而终不中乎道者。善人则因心而行,于已成之轨姑置勿讲,而于身无疚,于世无伤也。则冥合乎道之当然,而不在效法之间也。虽然,道之必践夫迹者,所以入室也。天理之由来,人情之极则,前之圣人得之于易简之原而定为经纬,率而由之,精而研之,则所以立天德王道之本者,理以之穷,而性以之尽,而善人未之入也。故修之已者无不善,而由其道者不可以为将来之法;施之物者无不善,而治之定也不可以贻数世之安。斯以为善人之道而已矣。世无善人而吾思之,然而非所可学也,则亦可无问其道之何如也。
【元典】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译文】孔子说:“赞赏忠诚的人,是君子?还是伪装的?”
【诸儒注疏】言但以其言论笃实而与之,则未知其为君子者乎?为色庄者乎?言不可以言貌取人也。
【理学讲评】论,如论官论才之论。笃,是笃实。与,是许可的意思。君子,是有德的人。色庄,是内无实德,矜饰外貌的小人。孔子说:“忠信之人,可以学道。故器质之敦笃而不虚华,朴实而无文饰者,乃君子之所与也。然人藏其心,情伪难测,外貌未足以尽人也。若不加深察,只论人于容貌词气之是,见以为笃实而遽许之,则斯人也,其果表里相符,而为有德之君子乎?抑亦矫饰外貌,假做个老实的模样,而为色庄者乎?使其为君子之人,则与之诚是也,若是个色庄之人,而亦与之,不几于失人乎?然知人实难。以帝尧之圣,而犹见欺于象恭之共工,况其他乎?”夫子之言,盖有所感也。
【心学讲评】夫子曰:诚伪之分,君子小人之别,乃欲求人于笃实者,亦惟其行而已矣。但若以言论观人,则非但其词之便捷矜张者为不足信,即与之论道而切于躬行,与之论事而切于物理,若皆所已行而必可行者,乃以是而嘉与之,其遂足信乎?其或果为君子,而所言者本其心之所得,未可知也。其或于色庄饰,而心之所藏异其论之所说,抑未可知也。盖浅人急见其浮夸之情,而伪士故习为朴诚之态,其动人者止于此而雠其欺,则言之不足以取人,而观人为要矣。
【元典】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译文】子路问:“听到就做吗?”孔子说:“有父兄在,怎么能听到就做?”冉有问:“听到就做吗?”孔子说:“听到就做。”公西华说:“仲由问‘听到就做吗’,您说‘有父兄在’;冉求也问‘听到就做吗’,您却说‘听到就做’。我很疑惑,请问这是为什么?”孔子说:“冉求总是退缩,所以要鼓励他;仲由胆大,所以要约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