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中华】
六月份,大四期末考前的一段时间,校园里蔓延游荡着不知名的花香。风吹下枝头几片花瓣,起伏着进了深邃的走廊。走廊的墙壁涂着白漆,上面间隔挂着几幅世界名人的画像,爱因斯塔和居里夫人是邻居,肖邦旁边是留着干净小胡子的鲁迅先生,一切都是干净整洁的样子。
画像旁开着几道门,假使此刻有人走上前,推开其中任一一扇,自然会看到房间里塞得满档的乌泱泱人头,还有遮挡住他们脸庞的一厚摞书籍。
芒种时节,大家都在忙着备考。
我坐在图书馆一个角落位置,腿曲起来让脚跟踏在板凳沿上,摇晃着身体思考问题。那是一个能够让我舒服思考的坐姿。
在我右手不远是扇很大的窗,窗外是海,湛蓝湛蓝的,顺着裂开的窗缝,偶尔听得到海鸥叫声,是个舒适的下午。
小禕朝我走来时,我正比画着手里的手术刀,做着想象中的解剖练习,刀口并不锋利,因为没装刀片。她喊我,我抬头,刀刃刚好比在她脖颈位置。
“如果这是把装片刀具,凭我刚刚用的力,大约可以在你脖子上划一道三厘米深的口子。”我比划了一下切割的动作,然后收手。“给你留了位子,三个,选个你喜欢的随便坐。”
南禕看了眼人满为患的四周,再看看空荡荡只坐了我一个人的桌子,无奈地摇摇头,样子明显在说,穆中华你可怎么办啊?
她不是第一次拿这种眼神看我了,从我和她真正开始熟稔起来的那天起,她就时不时地拿这种眼神看我一次。
的确,我承认我这人无论是兴趣还是性格多少都有些怪,而且在和南禕成为朋友前,我是独来独往惯了。
“法医系那个怪女生”,学校的人大约这么称呼我。
我倒是无所谓,学的是法医科,将来打交道的也都是死人,交不交得到朋友,在我看来,真没太大所谓。
也正是我这种想法太过固执,所以时常让南禕无奈。在这次僵持失败后,她叹口气,拿出一直拎在背后的东西,“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以,不过伤了人,去看看总是应该的吧?”
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两天前,我似乎真把数学系一男生脑袋开了瓢了。
其实那只是一场意外,我不过是找了个假人模拟了打击伤的流血轨迹,然后不知怎么那人突然冲了出来,挨了我一板砖。
真是意外。
但不管怎样,伤人的总归是我,去看看他送点东西是基本的礼貌。于是我收拾起桌上的书本,背着双肩包和南禕一同往外走。
没到图书馆门口,身后传来桌椅碰撞的响动,不用看,肯定是刚刚那几个在我身边转悠好久没坐下的同学正为了位子争得头破血流。
数学系男生住在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和学校隔了两条马路,距离不远,道旁的灌木结了一攒攒花朵,粉色的花香气淡淡的。不错的风景给了我好心情,所以当我亲耳听到那些关于我的不好评论时,心情竟很平静。
评论源于塞满402病房的那群数学系学生,拜他们所赐,我第一次见识了如何用数学方式骂人而不带脏字。譬如:
“之远,你就该离那女生远点,她就是一突变函数,根本没公式计算得出她每一个行动之后会得出一个什么结果。”
我点点头,没想到自己竟还有科研立项的价值。
“是啊。”这次说话的是个女生,“之远,她喜欢研究尸体,每天经手的尸变细菌数目都数不过来,你要是被感染了怎么办?”
“啧啧,细菌还会裂变呢。”我摇着头感叹。
“之远,你是我们数学系的骄傲,下个月的比赛你是主力,千万别因为某些奇怪的科系拖了后腿。”
站在我身旁的南禕听不下去了,看那个架势是打算直接进去和他们拼命。我打个哈欠,从她手里接了东西,然后摸摸她的头像安抚我家那只皮特犬一样,:在外面等我一分钟,乖啦。”
其实在性格方面,南禕比我火爆很多,真的。
才进去时,并没人注意到我,他们依旧说着话,内容自然还是关于我。说话的是一个个头儿很高的男生,理着并不算短的头发,看样子至少两天没洗,出了油,打成缕贴着头皮。
他在说我长的奇怪。
同学,长的奇怪总比拖市容市貌后腿强吧,你该洗头了。
我绕开他,径直走到病床前,朝着坐在床上脸色略微苍白的男生说:“打了你是我不对,买了点东西给你,羊肝羹补眼,可以让你不长鸡眼,泡椒凤爪补手,听说你们数学系每天都在演算各种公式,吃这个可以防手抽筋……”
本来南禕买的都是好东西,可经过我的解释,豆奶粉成了调节雌性激素的,而山东大枣则直接成了预防屁股长痔疮的。原谅我吧,山东大枣。
一样样把东西摆好放在病床前,我拍拍手,如释重负地转向身后,看着刚刚大言不惭说我的那几个人。
“算不出题目不要怪题目难,看看自己长没长那个解题的脑。”我对说我像奇怪函数的那个人说。
“医学院的尸体都是泡在福尔马林当中的,是无菌的。无知本没有罪,拿出来显摆就是你不对了。”对那个说我会传染的女生,我没选择口下积德,积那么多德有啥用,又兑换不了人民币。
我转身向那个说法医科是奇怪科系的学长笑眯眯:“学长,我会108种让人无疾而终的死法,你如果有兴趣,哪天我演示给你看?”
盯着一屋子已经被我说得目瞪口呆的数学天才,我昂首阔步地走出房间,身后似乎有笑声传来,轻松愉悦的笑,不知那屋子是谁这么好的心情。
后来这段事情随着渐渐变薄的日子,从我的记忆里飞驰而过,再没留下痕迹,甚至有一次南禕说起,我早连那被开了瓢的男生姓甚名谁都记不清了。
七月三号,期末考结束当天,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回了老家。家里来电话,外婆住院,是突发性心脏病。
【叶之远】
假期回家这事本来是在计划外的,可当一身蓝色教练服的程牧尧棍儿一样杵在校门口,旁边停着他那辆越野车时,我知道,这个家恐怕是是非回不可了。
站在呈四十五度角开着的车门前,我手扶着车门,程牧尧抓着我的手。
“没门,上车!”他说。
我本来想说我还有建模要做,可以不回家吗?可程牧尧这家伙压根就没给我开口的机会。混球。
行驶在川临公路上,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灰色线条,道旁有才种没多久的树苗,枝叶长得倒茂盛,油绿油绿的。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书,身体随着书本上的抛物线做着起伏运动,情绪不高。
似乎看出我这点,程牧尧安慰似的伸手拍拍我肩膀,“小叶同志,你也别怪家里急着让你回家,你是没看见,太婆知道你受伤时候,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口气。不过我真是好奇了,按理说你身手也不差,怎么就被人开了瓢了。”
我拍开他的手,抬起头:“我也好奇,你总是小叶小叶地叫我,被我妈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然后我低下头,似乎听到了程牧尧心脏抽搐的声音,我微笑,“想我不说,可以,叫声好听的。”
……
半晌,随着骤然发作的发动机声响,程牧尧那声弱如蚊咀的“三爷爷”还是清晰得被我听到。
叶家是大族,光住在临水的本家一支就近百人,好在不是年节,家里人不多,倒免去了各种招呼的繁琐。
进门时,平萱正和乐乐抢着电视遥控器。他俩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堂兄妹,父亲却是两个比我还大几岁的侄子……
活了二十六年,“爷爷”这个称谓仍让我不习惯。
“三爷爷,乐乐抢我电视……”平萱看到我,立刻瘪着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她旁边的乐乐趁平萱分神,一把抢了遥控器,正抓在手里得意洋洋。
“十二点是美少女战士,乐乐先让平萱看,半小时后你再看军事频道。”平萱和乐乐长年住在本家,他们的脾气爱好我算了解的,处理起来甚至比他们父母还得心应手。可谁知乐乐这次却不乐意了。
“我不。”他抓着遥控器不撒手,“节目换时间了,我再等半小时,就只能看个尾巴了。”
我微微皱眉,这还真有点难办。不过也好办,我抱起乐乐,贴着他耳边说句话。于是前一秒还蔫头耷脑的乐乐立马精神百倍地朝门外奔去,就连一直不撒手的遥控器也松了手。
“还是你厉害,就这小子,我都搞不定他。”程牧尧冲我竖拇指。我笑笑,“哪里是我厉害,只是比起电视来,程牧尧才买的psp对乐乐更有吸引力罢了。”
没来得及和程牧尧说明,沿着楼梯方向传来温和却严厉的声音。
“幺,你是不是想让我担心死啊。”说话的是叶家主母,我妈。
我在房间检查了近两小时才被放出来,离开前,老太太对我说:“幺,再让我担心,我就是把你的腿打折,也再不让你出门了。”
叶家老太太付芳志今年八十二岁,生有六个孩子,五子一女,我最年长的大哥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我在叶家算个特殊的存在,不仅因为叶家人从商而我选择了学他们眼里毫无用处的数学,还因为我是老太太快六十岁时生下的孩子,高龄产妇让我有了大到尴尬的辈分。
老太太说,我是她拿命换来的幺,我是她的命。
叶家的异类不止一个我,还有一个程牧尧。当初因为他的择业问题,这小子险些和家里脱离了关系,他在一所专业体校里做技能教练,平时忙得要命,请假困难。
他和学校请了三天假,去除来回路程,能在家待一天。夜,因为乐乐玩坏了PSP而闷闷不乐的他被我拉了出去。
那是一家装潢法式的咖啡屋,据说老板是位嫁给法国人的年轻女人,咖啡厅里放着音乐,是首法文歌。坐在暗红色卡位椅里,我搅着手里的咖啡勺,看着窗外,脑子里考虑着未完成的模型,听程牧尧絮叨。
他絮叨的内容很多,却没啥营养,无非是腹肌多了几块,腹部绕杠破了学校记录之类的。
窗外,浓厚的夜色被五彩霓虹勾勒出暧昧气氛,对面的酒吧生意正好,进出的人不少。看累了,我揉揉眼睛,打算收回目光,一瞥间却意外看到有趣的一幕。
一个女生正推开酒吧门,她穿的是件红格子衬衫,宽松款的设计让本来看上去就偏瘦的她身形更显清减。可就是这样的她,肩上竟扛着另一个女生。
重负之下,瘦女生走路姿势就算不上雅观了,她叉着八字脚,时不时停下喘口气,像只笨拙的鸭子。像走累了,她停下脚仰起脸。
轻笑声清晰地从我嘴边飘出来,真巧,是个熟人,那个会一百零八种让人无疾而终死法的法医系女生。
她在说什么,看口型大约是:“蛋怎么这么疼?”
……
【穆中华】
穆子美说,这段路前阵刚开始修,很多地方挖了坑还没填平,开始我不信,城建翻新这种事儿,说了很多年,听了很多年,也被城里人当成没影儿的风很多年,可此时此刻,两脚被那些个水泥石子硌得生疼的我真是不得不信了这是在修路还是挖坑埋雷啊!
我后悔不该信了外婆的谎言,被骗回家了。她心脏压根儿好好的。
不远处是家招牌通红喜庆的烧烤店,老板吆喝着从店门里抱了两打啤酒出来,酒瓶在金属勾成的篓子里相互碰撞,发着叮当响声,食客中有一个打赤膊的人叼根烟去接老板拿来的酒,他的几个朋友则在用很大的声音聊着天,有人伸手上前帮忙。
北方的夏天大约都是伴随这冒着泡泡的啤酒一点点过去的,我舔舔有些干的嘴唇,大口喘气,觉得疲惫。
带着花香的夜风滑进喉管,是种尖锐的刺痛感,我站在原地歇了会儿,才卯劲儿把正从肩上往下滑的穆子美又往上扛了扛,抱怨:“你说你减了十斤,倒真是减了,大腿减十斤,全长肚子上了。”
这话对于体重一百六的穆子美来说可以称得上相当恶毒,可她并没像往常那样跳起来和我对掐,她趴在我肩头睡得香甜,死猪一般。
我总算理解了什么是“死沉死沉”,真沉!
踏上个土包,我眺望远方,距离一百米地方是个公交站点,工程路段的关系,公交站牌早早被拆卸下来,歪倒在路旁,站牌上的13字样还依稀清楚,那是通往我家的13路公交,从这里到家,要坐三十三站,中间要通过那座古老的渭河大桥,全程平均耗时五十九分左右,堵车另算。
韩琤说,我对这条路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我双手的了解,我觉得她是在变相地骂我,因为我压根不想了解这条默默无闻的老路,之所以熟悉,全部拜穆死猪所赐,因为她,我来这里的次数没有百次,几十次总有了。死猪又在我背上动了动,我感觉得到猪的口水沿着我的背脊线流淌。
“我这个礼拜的衣服你得给我洗了,下个礼拜的也是……不对,是这个假期的。”我自言自语,和空气签着口头合同。
“穆子美,你站住!”身后有人叫死猪的名字,我无奈地回头看那群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又颠了颠身上的穆子美:“你们是嫌我刚刚做得还不够?再说就她这德行,你给我站得住一个试试。”
“穆中华,不用你在我面前和我装硬气,告诉你,聂境他不在,我今天非要给这个肥女人长长记性,让她知道什么是别人的男朋友。”打头说话的是个长相漂亮的姑娘,眉眼细长,说话却不客气。我叹口气,也知道对方忍了死猪很久了。扭扭脖子,我甩了甩双手,亮开接招的架势:“那就试试吧。”
可我似乎忘了件事,我肩上还扛着个人的。等我想起来时,穆死猪已经一脸血的趴在地上,抱着我的腿直“哼哼”了。
她仰视我的眼睛又黑又亮,我一下就想起了穆死猪小时候,那时候,她的体型还没现在这么浑圆,脸颊也红润,不是现在这样的惨白色,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捏她的脸,我记得。
耳边又是“噗通”一声,我朝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是个眉眼细长的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虚脱了。我摇摇头,架不是谁都能打,大姐大也不是谁都能当的,首先你得不晕血。
我用了吃奶的劲儿重新把穆子美扛上肩,开始思考,就这条破路,如果是我和120的救护车一起跑,哪个能更早到医院呢?
没等我想明白,身旁就连着响了几下汽车的喇叭声,我扛稳穆子美抬头看,离我没多远的地方停着辆越野车,开着两盏大灯,照在我脚下的那片地上。
【叶之远】
周培源是个神通广大的人,我才回家他就不知从哪听了风声,一通电话直接打到我手机上。
“太晚了,改天。”
“你的脸够大了,不差我再给你这点吧。”
“好吧,在哪?”
三句话,他让我“心甘情愿”去赴他的局。
程牧尧瞥了我一眼,仰头喝光杯里的咖啡,讥讽我:“没主见。”
程牧尧不喜欢周培源,具体原因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互相讨厌,可奇怪的是,这俩人都和我要好。
结了账,程牧尧出去开车,我看着对面的马路,那家酒吧的玻璃门擦得锃亮,这个时段,酒吧的生意比刚刚还好,进出的人也多,而刚刚站在那里的那个人早不在了。
在我看着那扇门时,茶色的圆玻璃门又开了,这次出来了许多人,他们穿着用乐乐的话讲就是“很潮”的衣服“呼啦啦”地往外走,看起来不像是消遣过后很愉快的状态,倒像是去寻衅闹事的。
对这种事,我向来没什么兴趣,收回目光,我开始专注于脚下那片地方,一根树枝被路灯光投下一片阴影,让我想起阿贝尔鲁菲尼定律:当代数方程的次数升到五次之上,求解便没有一个普遍适用的求解公式。
衍生于拉格朗日研究基础上的阿贝尔鲁菲尼的证明过程像幅既精美又精密无比的作品,让我失神。
程牧尧冲着我连按了三次喇叭,一声比一声不耐烦,等我上了车,刚好对上他探究的眼神,他搓着下巴:“学霸不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痴傻儿童吗?我怎么就看不出你有傻的迹象,有事没事就拿‘三爷爷’这个头衔压我?”
“那是自然,我傻了,你不得成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