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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过因为那是你(1)

【穆中华】

拿一句从同学那里听来的方言形容外婆,她就是一只油滑油滑的老家雀,叶之远前脚才走,后脚她轻飘飘甩了我一句:“多少钱租回来哄我的?”

“什么话!什么叫租?明明一分钱没花,人情债而已嘛!”实情如此,可话却不能说,我拿了个苹果给外婆挖着苹果泥:“我不搞对象你操心,搞了你还操心,你的心梗就是这么操出来的知道不?

外婆伸手要打我,可因为在病中的关系,她身手不大利索,只能看着坐着离她半米多远的我干着急。

“死丫头。“她说。

“再废话苹果泥就死丫头自己吃了。”我轻哼一声,外婆有时候就像小孩,还是个爱吃苹果的小孩。可是她牙口不大好了,只能吃苹果泥。

外婆白了我一眼没说话,乖乖张嘴含住勺子。她嚼了几下咽下去:“我是不信那么好一孩子看得上你。”

我翻个白眼,其实我也不信,但我没看出叶之远哪里好。

“要咋样你才信?”我问外婆。

老家雀眨眨眼:“要不你亲他一下,你亲了我就信。”

我:……

妈,你活着的时候知道你妈这么为老不尊吗?

“行不行啊?不行就说明你骗我,欺骗病中的老人最矫情。”她说我矫情时,自己心安理得地吃着我刮下来的苹果泥,一口又一口,还指挥我快点挖。

我低着头不高兴:“最快就这频率了。”

“行不行,到底能不能亲个给你外婆看看?”多半个苹果吃进去,她也没忘记这茬,而思想斗争半天的我昂起头看她:“亲我自己男朋友有什么不行,就怕你看了长针眼。”

我觉得我这只大尾巴狼是充气的,肚子里好虚。特别是看到被我亲了的叶之远那脸惊讶无比的表情时,我真有了夺人清白的负罪感。

“艾玛,少儿不宜啊,姐。”穆子美的嗓门和她身材成正比,我怀疑她再往门边上站站整栋楼的人都要知道这屋子刚刚发生了什么少儿不宜的事。

我松开抓着叶之远的手:“死猪你乱喊什么,看泰坦尼克号完整版时你眼睛一眨也没眨,我不就去亲叶之远脸一下嘛,你捂得哪门子眼!”

穆死猪的笑容太碍眼,没让她在医院吃晚饭我就打发她回家了。走前,死猪拉我到走廊里,神经兮兮地说:“姐,我真挺喜欢这个姐夫的,你可要好好把握!”

我心里想着把握个鬼,嘴上却说着:“我还知道你前阵挺喜欢聂境的呢,小孩子家家的,别没事总把喜欢挂嘴边,再说你也知道那是姐夫,你随便喜欢就喜欢,经我允许了?”

“都说别和我提聂境了,我早把他忘了。”死猪撅着嘴不乐意,不过我知道他是真对聂境死心了。外婆住院前那晚,她亲手把一团皱巴巴的绿毛线丢进了垃圾桶,那是她织了拆拆了又织过无数次的围巾,给聂境的。最终以毛线的形式被丢弃,也算“死”得其所。我一巴掌呼上死猪的屁股,肉感十足:“就怕你下次看到聂境的时候别和我说你失忆忘了你今天说了啥。”

我力气不小,但死猪肉厚,她是感觉不到疼的。她回头还想可我抗议,皱脸却在看到那人时一下就松了。

“姐夫,我姐总欺负我,你好好管管她。”说完这句,穆死猪撒丫子跑了,那跑步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

剩下的我站在走廊中段,望着房间门口的叶之远,前所未有的尴尬,其实,我是第一次亲男生。

“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外婆不信你真是我男朋友,要我证明。”我挺直腰板,做着模棱两可的解释。

“没事,我脸皮挺厚,除了有点痒,没啥别的感觉。”我看他挠着头,憨憨的回答并没让我好受,老娘我真那么差吗?就算初吻没吻脸,可也不至于没感觉吧。

不知道为什么,之后我的心情一直就挺差,外婆要我干什么,我干完就一声不吭。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夜晚降临,外婆提出晚上要叶之远陪护。

“你不是说他是你男朋友吗?我病了,要我准外孙女婿陪护一个晚上不行,还是他压根就是假的?”外婆语速缓慢,内容犀利。

和叶之远做了简单的眼神交流后,我只好妥协:“真的,陪吧。”

然后我就被打发回家。

房门关得相当利索,砰一声,我觉得我不是外婆的亲外孙女。

【叶之远】

真没想到,穆中华外婆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会是:“小子,男朋友身份是假,你喜欢我们丫头是真吧?”

老太太一脸坦白从严,抗拒更严的表情,我当即就决定什么都招了。

“外婆,我喜欢中华,不过她还不喜欢我。因为你生病,她想让你开心,就让我来假扮她的男朋友。”

老太太哼了下:“我就知道那丫头没那么容易开窍!“

我:……

敢情老太太是诈我的。我摸了下额头,没冒汗。说完话的老太太闭起眼,病床上她安静躺着,如果不是被单偶尔的起伏,这幅画面总给人种不好的感觉。

“外婆……”我本来想说“外婆你对穆中华很重要,你要保重身体。”可话却被老太太幽幽的声音堵了回来。这场病让老太太伤了元气,就算身体底子不错,毕竟还是上了年纪,她声音带着虚,问我问题。

“你学什么专业的,家里做什么的,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学数学的,家里经商,他们是打算我研究生毕业后回去接手家里的事业,可我喜欢搞学术,我和我的导师已经提了申请,可能的话读完博士后留校执教。”

“只会读书的书呆子,没出息。”外婆这么说,语气有点不屑。

“这话我妈之前劝我回家从商时,她也不知和我说过多少遍,可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在我看来,世界万物里绝大多数的运作过程都是可以从数学角度解释,而怎么解释的过程,这个问题相当有意义,也让我着迷。”

数学是个奇妙的学科,数学对我,大概和法医学对穆中华是一样的。我在校园bbs里曾经看过这样一段对穆中华的评价,说她是个不怕解剖任何可怖尸体的人。

我和她一样,不怕难解的题。

我解释了自己的想法给外婆听,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不屑,她闭着眼睛连哼都没哼一声。我给她盖好被。

说话多了,我觉得渴,我拿起水壶倒水喝,这时外婆又开了口:“中华的爸爸就是经商、破产、然后出意外的,丫头不喜欢商人,你想追她就继续当你的书呆子吧。”

像是不满自己的妥协,我听到外婆嘀咕:“就是没啥大出息,丫头恐怕要吃苦。不过吃苦也好,叫她总折腾我。”

外婆的思维真是起起落落,变化多端,我摸不着头脑,不过我想外婆这是接受我了。

这种轻松感没持续多久,外婆开始泼我冷水:“别美得太早,过我这关又没用,你又不追我。那丫头的胆子恐怕你也知道,基本可以忽略她是个女的,所以你想追她不能和男的那样……”

觉得这话不对,她咳嗽两声:“和普通男的那样。”

外婆真是累了,声音变低了,也慢了,我摇了几下床头的摇杆,把床调到一个倾斜角度好让她躺得舒服点。我说:“外婆,你累了就别说了。”

外婆白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别打岔。”

“她不喜欢聪明的人,所以你开始没让她看出你那些小聪明那就给我小心藏好了,一辈子别让她发现。她嘴巴毒,头脑却简单得很,有同情心,但不泛滥,你可以适当用下这点,怎么用不需要我教你吧……”外婆絮絮地还说了很多,甚至还告诉了我穆中华姨妈的日子,我脸真烧了,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外婆说得认真,我只好硬着头皮认真听,外婆说那几天的穆中华通常会很难缠,至于应付方法,她没找到好的,让我自己琢磨。

这个要从哪开始琢磨呢……我完全没经验……

她看出我的窘迫,朝我摆摆手:“别闹心,你离需要考虑那事儿的时候还远呢。”

外婆是真累了,摆手的动作都很慢,说话的声音也低低的,不细听根本听不到,我说外婆你别说了,睡会儿吧。

外婆听话地闭上眼,喃喃地说出了那天最后一句话:“孙女婿,记住就算是善意的谎言,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最多别超过三次。”

我一夜没睡,站在医院的走廊,我看了一夜窗外,但中间我隔段时间会去看下外婆。

夜是个漆黑的夜,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我想了许多。外婆真的很疼穆中华,而我在盘算怎么运用那为数不多的三次谎言机会,追到她。

黎明来得也快,我觉得我才开始思考,天就亮了,护士去病房发药,我去叫外婆。

外婆……我轻声叫了一下。没人回应。

外婆醒醒。还是没反应。

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伸手到外婆鼻子下面。

有生以来我脑子第一次发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叫来的护士大夫,又打电话给穆中华,我只知道穆中华来时是铁青的一张脸。

好多医生在病房里急救,她一直没对我说一句话,直到医生宣布抢救无效,病人死亡时,她才发了疯一样的撕扯我的衣服,踢打我。我没还手,这事真是我疏忽了。

盖着白被单的移动床铺从我俩身旁经过,穆中华停住了手,可嘴里还在埋怨、谩骂。

“哎,穆中华你这么吵,来抓我的小鬼都嫌你烦了……”我听到一个幽幽小小的声音从被单下面传出来,我问穆中华:“哎,穆中华,诈尸这事儿科学吗?”

【穆中华】

诈尸这词儿很奇怪,明明出现在怪力神话里的频率那么高,说的却是件合乎科学的事儿。真的合乎科学吗?才学法医那会儿,我总问自己这个问题。

1978年,发生在中国湖南某地的新生婴儿夭折半日后“起死回生”的事件曾引起不小轰动,后来北京的医学专家从科学角度解释这种假死现象,不过是由于患儿具有某种先天性器官缺陷,造成才出生时婴儿的循环、呼吸和脑的功能活动高度抑制,生命机能极度微弱。

相同的例子,我还看过一则,脑部突发性触地造成的对冲伤让“死者死亡”,后来因为外界某种刺激,那人又“死而复生”了。

外婆说我就是那个外界刺激,她说我太吵。我哪里吵了,我本来就没几个亲人,唯一的外婆差点挂了,声音大点都不许吗!

门里的外婆挥挥手,打发我出门,后来也赶过来的韩琤和穆子美她们也朝我使眼色,就连小屁孩穆子业也是,他们的样子就像在说:“快以光速从我们眼前消失。”其实我知道自己刚刚的反应有些过火,可看看手里的外创药,我还真回忆不起来——我打叶之远了?

真打了,下手还相当不轻,叶之远那张脸就是铁证。看足他五秒钟,我叹气认命:“就这伤势,估计就算我想抗辩上诉,也是直接驳回的结果,简直不容抵赖嘛。”我在医院楼下的条形长椅上找到的叶之远,他侧对着我坐着,还不知道我来。他左脸对着我,白净的脸上,两道血檩子末端还凝着血珠。

我低头看看右手,然后一顿揉搓,我是想着把指甲缝里原本属于叶之远脸上的肉给弄没了,没想到弄得声响有点大,再等我抬起头,刚好对上叶之远的眼。

“外婆的事,对不起。”

“对不起,我打人挺疼的。”我俩几乎异口同声。

他先笑了下,样子却不开心,他问我:“外婆好点了吗?”

“拍了片,大夫说她那块栓不知道怎么自己就消了,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了。”

“那很好。外婆是吉人自有天相。”叶之远这么说时,我没告诉她包括外婆在内的我家人里的大多数,都把叶之远看成了那片“相”着老太太的“天”。

他要是天,那这天未免也太不禁挠了吧,整个被我抓花了一大片。我递上手里的东西:“我下手重,你快擦擦药吧,不然真毁了容将来讨不着老婆,就算你家里人不找我拼命,我家里人也会杀了我的。”想起出门前,他们人手一副那可是你亲老公下手怎么这么狠的嘴脸,我头疼地递药给叶之远。

他和我说谢谢。

外创药膏是我在药房开的,铝皮纸包的软膏,密封状态,我看叶之远打开盖子瞧了半天,似乎在发愁手边没有工具打开软膏。数学系的高才生都笨成递减数列了,动手能力忒差,我心里嘲笑着,伸手又拿回了软膏:“这种情况,你就该从尾巴下手啊。”

我演示着逐层打开软膏尾巴上的卷边,心里美滋滋:“一挤不完了,笨的。”

谁知道,这一挤压根没完,我劲儿使大发了,白花花的软体药膏直接挤到了我脸上,可真丢人。

我放下药膏,在身上摸索着找纸巾擦脸,可夏天,衣服穿得都单薄,身上连口袋都没有,更别说纸巾了。我转身准备回住院处的水房清理一下,叶之远却叫住了我:“等等。”

“你就这么回去,不少人都得和你行注目礼。”拦下我后他拿出药盒里自配的塑料手套,对我说:“站着别动。”

他把药膏从我脸上刮下来,直接抹到了自己脸上,动作连贯自然,这让开始觉得有点别扭的我说不出哪里别扭。他说这是废物利用。

我脸上的东西怎么就成废物了!我想争辩,可叶之远的手机响了,我只得咽下嘴里的话,看着他讲电话。

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我看他脸色都变了。

“中华,家里出了点事,我要回去看看,外婆这边我过几天来。”

“哦。”我说你去吧。

他个子高,步伐迈得也大,几步就走出了我的视线,直到那刻,我才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了,我被他摸了脸,还好几下!

还有,他什么时候叫我名字叫这么溜了?我试着叫了声“之远”。

啧啧,我抖掉身上的鸡皮疙瘩,忒酸了。

【叶之远】

家里真出事了,还不是件小事。

叶文彦在外面那个女人死了,死在叶文彦买给她的别墅里,死因我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在我接到电话前,叶文彦已经作为嫌疑犯被警方带走了。

刘婶给我开门,才一进门,我就看到刘婶通红的眼睛。说句实话,刘婶和叶文彦感情不深,那小子从小爱犯浑,我记得有次因为什么事儿来着,文彦害刘婶的儿子受了伤,挺严重的伤,前年刘婶儿子来家拜年时,我见他胳膊上还有上次那起事故留下的疤。

刘婶不会因为文彦这样,她只可能为了我妈才红了眼。

“刘婶,我妈呢?”我问刘婶。刘婶指指楼上:“楼上书房打电话呢,都打了一个小时了。”

我拍拍刘婶开始驼的背说;“没事,我去看看”。

刘婶朝我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其实不需要她说我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大约在叶家人眼里,我这个只会演算方程式的书呆子,除了说得了嘴边几句安慰的话外,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又怎样,我总要做点什么。站在书房门口,我敲了几下门,没人应,我直接推门进去,看到坐在窗前的我妈,电话似乎早打完了,她手里握着个旧烟斗。

我妈喜欢抽老式旱烟,在烟斗篓里加点烟草,点上火,吧嗒吧嗒的抽。我不吸烟,无论是卷烟还是我妈这种,我体会不了这东西能让人体会什么快感,除了烟味儿够呛外。手握成拳,放在嘴边,我咳嗽两声,我妈发现了我。

“幺儿,来。”她朝我招手,我走过去,蹲在我妈腿边,我发现老人家比之前又苍老了不少,这才几乎一天不到的时间。好在她是个久经风浪的人,精神气儿还在,她拍着我的手:“幺儿,文彦这次,悬啊……”

她和我说了文彦的事,提了许多之前电话里没说的事,那个女人是被人砍了八刀死的,发现尸体时,有人看到文彦就站在尸体旁边,手里拿着一把沾血的刀。

我在临水城郊的第五看守所里见到的叶文彦,千山和我一起去的。他虽然不是叶家的专属律师,不过因为擅长打刑事案件的官司,所以文彦的案子我妈请他做了文彦的辩护律师。

我们在会面室等了大约五分钟,门口传来链锁相互撞击,然后文彦出现在门口,他还穿着自己的衣服,白衬衫,黑色西裤。只是衬衫沾了灰,西裤有褶皱,我注意到他右膝上的变化,应该之前单膝跪地过。

“还好吗?”等他坐下来我问。叶文彦神情有些呆滞,看起来受到的刺激不小。我问他当时为什么在那儿,可连问几声他都没反应,我皱起眉,脑子里乱飞的数学定律在这时候丝毫不能帮助我和叶文彦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