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北静王上朝,由水澄到勇毅王府来接黛玉,黛玉禀明了老王爷、老王妃,坐着轿子由侍卫家人簇拥着来到贾府,贾府正在给贾赦、贾珍践行,黛玉进来给贾母、邢、王二夫人行了礼,见了尤氏、宝钗,宝玉见到黛玉喜悦非常,直叫林妹妹,黛玉眼圈发红,神情却是淡淡的,也行了礼,并无话说。宝玉愣愣的,不知林妹妹又因何生气不理自己,只当她是又耍小性儿,过后哄哄就会好了,却不知两人之间已隔着千山万水。
黛玉又给贾赦、贾珍施礼。贾赦、贾珍给贾母磕了头,口称不孝儿孙不能在堂前尽孝,反而让老祖宗千里挂怀,真是罪该万死。邢夫人、尤氏泪流满面,不敢大声,只是无声哽咽。贾母眼含着泪嘱咐离家万里要照顾好自己,万事小心等话。
大家眼睛都是红红的,贾赦、贾珍辞别贾母等人出来,贾政陪着水澄,与贾琏、贾蓉在前厅等候,贾琏、贾蓉见他们出来,都拉着自己的父亲哭泣,水澄也过来说些劝勉送吉的话,一家子悲悲切切,生离胜过死别。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最讲究,亲自到城外举酒送行。
正要洒泪而别,看到北静王的大轿远远过来,三个人迎上去,跪倒磕头,侍卫打起轿帘,北静王在轿内欠身说道:“本想早来给二位饯行,只因朝中有事出来晚了,幸好还能赶上。贾赦、贾珍忙称不敢有劳王爷。北静王说:“此次圣上体恤勋臣,隆恩宽厚,两位虽远涉边陲,亦应体念圣恩,不要辜负圣意,要思建功图报”。贾赦、贾珍叩首曰:“谨遵王爷教诲。”长史奉上酒,贾赦、贾珍告罪喝了,辞别而去。
北静王因与贾政说道:“早闻当年贵妃省亲别墅别具一格,不知现在还住人否?”贾政道:“时下家里忙乱未及收拾,还未住人。”北静王道:“如此说来,无有眷属,到可一游,不知能否一观?”贾政道:“王爷有此雅兴,也是园林有幸,只是很长时间不饰修剪,已然荒疏恐有怠王爷兴致。”北静王道:“政老过谦了,如政老方便,我现下过去如何?”贾政道:“王爷,请。”北静王大轿平起,贾政上马引路,往荣国府来。
贾赦、贾珍走了之后,荣府一片哀戚,可是只能硬着心肠过去。见贾母伤感,王夫人劝慰道:“他二人虽是流放,但相对于流军已是减等,大老爷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老太太不必伤心。”
宝钗也劝道:“虽则大老爷他们流放令人伤心,可老祖宗还要看到林妹妹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倒是可喜之事。老太太还是尽放宽怀,为林妹妹祝贺一下才是。”贾母道:“说的也是,今儿见玉儿比上次来家气色就好很多。”拉着黛玉坐到自己身边,问道:“现在都吃什么药?”黛玉道:“一些疗养心肺的药,和一些补药,我也叫不出什么名字。”
贾母道:“明儿问问,虽然我们家没落了,可治病的药还吃得起。不要间断才是。”黛玉道:“一直吃着,并未断过。”贾母道:“什么时候来家?”黛玉偷眼见宝玉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沉默少时,说:“康宁郡主要我陪她一段时间,现今住在勇毅王府,恐怕还得有些时候。”贾母看着宝玉呆呆的样子,也知她为难,不再说话。
王夫人道:“大姑娘不是从北静王府来吗?”黛玉道:“是水家二爷从勇毅王府接来的。”听说黛玉从勇毅王府来,众人眼光相当复杂,勇毅亲王不结交大臣,除了至交亲友,私下也不与诸显贵来往,即使红白喜事,也很低调,除非皇帝下旨,亦不邀诸大臣参与。即使像宁、荣二府这样的显宦内眷亦不曾到过那仅次于皇宫的府第。
尤氏道:“那勇毅王府是先皇下旨修建的,听说豪华无比,果真如此吗?”黛玉道:“是很轩阔壮丽,可没见怎么豪华。”邢夫人道:“可能姑娘没有走遍,没有见识到吧。”
黛玉道:“可能的。”探春因问:“那里的园子也有咱们的园子好吗?”提到园子,宝钗、黛玉都心怀怆然,想当年姐妹们在园中何等快乐,如今却死的死,嫁的嫁,各自飘零。贾府又沦落如此,想来园中也是花柳无颜,荒草丛生。黛玉说道:“我刚到那里,未曾逛过。”宝钗道:“这些天光忙了,也未到园中看看,一会儿闲了,妹妹可要去看看,是何光景。”贾母道:“还什么闲不闲的,要去现在就去。不过,要多跟几个人,那里荒凉。”
邢、王二夫人怕贾母触景伤情引起衰亡之悲,劝道:“他们姊妹去,就让他们去闹,老太太还是歇着吧。咱们闲话。”贾母道:“也好,她们姊妹长时不见,也有体己话要说,让他们玩去吧,宝丫头一直没得闲,也该轻松轻松。你们去吧,不用在这立规矩。”宝钗黛玉告退离了贾母的住所,来到园中。
园中久未收拾,草长木茂,遮掩房屋,野花自芳,流水自碧。蘅芜园中寂寂无声,苔痕上阶。宝钗叹道:“以前的光景不会再有了。”黛玉道:“有人住时,秀带飘香,衣袂飞彩,穿花绕蝶,人感热闹。如今人不在了,花柳自春,蜂蝶自舞,不以人事而改变自己。这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吧。”
宝钗看黛玉良久:“妹妹大变了,不似从前。”
黛玉道:“姐姐和以前也不一样了。”
“妹妹习惯于形单影只,虽无父兄照料,母姊息心,可也无挂累之怀,不似我,有母兄忧怀。”
“怎么,姨妈那里不好吗?”
“在贾府被抄之前我哥哥就出事了,因打死人命,被判今秋处决,家道已然衰落,还不如这里呢。哥哥那儿花了数不清的钱,还没打理清楚。我母亲已经无以为继。薛蝌和岫烟夫妇和我母亲住在一起,虽然他们打理家事,孝敬我妈,可我妈为我哥哥日日忧心,以泪洗面。这里又这样,我怎能还似从前,像做姑娘时无忧无虑呢?”
黛玉道:“这是何时的事?我如何不知?”
宝钗道:“那时,妹妹病着,消息一概不知,也没有人对妹妹说起。”
黛玉知道这一定是宝玉、宝钗订婚,凤姐使用掉包计对自己封锁消息,什么事也不让自己知道。劝解道:“姐姐也不必太过焦虑,岂不闻‘车到山前必有路’?”
宝钗道:“哪里还有路了?”黛玉正要说话,麝月跑过来道:“二奶奶,快回去吧,二爷又犯糊涂了。”宝钗瞅着黛玉,黛玉说道:“姐姐还是回去看看吧,好好安抚于他,不能总让他活在糊涂里。”宝钗见黛玉如此说,也不好再说什么,跟着麝月回去了。麝月边走边回头,希望黛玉能跟过来,却见黛玉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宝钗走后,黛玉心里不安,不知宝玉怎样情景。如果让宝玉总生活在自己的幻影里,决不是办法。黛玉狠狠心,不回头,信马由缰地走去。紫鹃等人不知黛玉作何想,不敢打扰,只在后面跟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沁芳桥。望着桥下的流水,落花片片,随水流香。想到当年与宝玉共观《西厢》,共同葬花的情景,不由出神。忽听一清朗的声音传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黛玉寻声望去,却见北静王兄弟在贾政、贾琏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紫鹃笑道:“王爷,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北静王道:“早听说大观园风光无限,今儿才有机缘观赏,真巧姑娘也在这儿。”
北静王等人上了桥,黛玉与诸人见礼。水澄道:“姑娘当年住这园里吗?这院子虽然久未休整,也可见当时形貌,真是园林秀美,人物风流。配得好。”
北静王道:“配得好的不在这,在潇湘馆。”
北静王一指沁芳桥那边被千万竿翠竹围着的一曲栏杆所在,“那是林姑娘的住处。怎样,主人在这,允许一游否?”
黛玉道:“‘辇路江枫暗,宫廷野草春’;‘沈园非复旧池台’……”忽然想到与刚才北静王用的是同一典故,陆游与唐琬的故事,便不再言语。
北静王笑了笑说:“看看如何?”
黛玉道:“王爷,请。”
一行人迤逦向潇湘馆而去。潇湘馆中森森斑竹,盈目幽翠;风过林梢,细微可闻;茜纱暗淡,蓬户萧然。水澄道:“这是姑娘的居所?果然配得好,不输于林和靖梅妻鹤子之雅范。”北静王暗道:“不愧了潇湘妃子的雅号。这个地方也独有她配住。”想到抄家那天在这里祭奠黛玉亡灵,开棺一睹芳容的情景,不禁唏嘘。暗道世事终难预料,当得知黛玉已死,肝肠寸断,自己倾慕之人终无缘相识。开棺只求见她一面。没想到却有机缘救她复活,似乎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可是又如何呢?她对自己的心思明白几分?又作何想?想到此不由向黛玉看去,黛玉一双剪水秋眸凝视着她曾住过的屋子沉默不语,纤纤素手绞着洁白的绢帕,这双手是自己渴望一握的手,有几次都想握住它,然而终究不敢唐突佳人。
众人不知北静王这百转千回的心肠,贾政见他目光深邃,凝然不动,只当他喜爱此地的幽静,说道:“此地初次命名之时,为‘有凤来仪’,后来娘娘更名为‘潇湘馆’。”
北静王道:“改得好。不辱没这里枝枝傲雪、节节干霄的幽幽竹韵。”贾政道:“王爷可要进去看看?”北静王道:“那就有劳了。”贾琏抢先推开屋门,请北静王进去。只见隔断倒地,屏风破碎,北静王踏着残片断粒来到床前,伸手拂拭,似乎能感到床生玉质,衾枕含香。不禁心旌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