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黛玉昏昏沉沉,忽而看到探春盛装而来哭诉着胡可钦为富贵权势抛妻弃女之苦情,忽而看到她一身胡服讲述着绿洲荒漠的孤寂,一会儿又似乎回到了大观园中,看到她正倚窗满面春风的说着“日边红杏倚云栽”。
黛玉不时被魇住,水溶不敢稍睡,围坐炕上,握着她的手,焦心地看护着。次日,黛玉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卧床难起。水溶忙请了太医看视,吃了几副药,病症减轻,却还难以好转。探春七祭亦未去成。靖宁王潜逃,皇上心意未明,贾环、贾兰都不想停灵太久,边地胡俗也没有长久停灵的说法,思衿、思绫无所主张,只知道倚灵哭泣,任凭贾环、贾兰做主,七祭之后就要出殡。在探春出殡之时,黛玉扎争着非要去送葬不可。
水溶让韵竹扶黛玉坐在大轿之中,自己骑马在轿旁陪着。除了北静王府、贾府的人没有什么人来送葬。南王府派长史露了一面,就不见了。勇毅王府派人路祭。一路上哀乐阵阵,冥纸飘飞,银山压地,两府人丁亦是不少,也显得萧条与凄冷。贾氏祖籍金陵,在京内没有墓地,人死之后,都在家族寺庙、庵堂停灵,待以后迁往祖籍。
皇上没有下旨,贾环、贾兰也无法定准,是否把探春遗体送还给胡可钦,也只能暂时在馒头庵停灵。在馒头庵守灵十几天,水溶派人在附近的寺庙安排好了住处一直陪着黛玉,待法事作完,方返回京城。受此苦楚,回京后,黛玉的病势又加重了。水溶知是探春的死给黛玉打击甚重,心病所致。飞鸽传书,让灵岳、灵川返京,期望儿子回来能给黛玉以精神上的安慰。
探春丧葬完毕,皇上与水溶商议,想让思矜、思绫扶灵返乡。水溶道:“不急于一时,胡可钦那儿情形未明,等局势明朗之后再做理会不迟。”不久,浑格齐传来信息,说胡可钦返回浑格齐,想率领亲信一举治服四王,重统浑格齐,结果其弟铜古先发制人,杀了胡可钦和秦乌特,浑格齐四王分治。不久,文宣王和浑格齐四王的谢恩使者抵达京城。皇上在金殿召见四王使者,四王使者呈上四王谢恩奏折,并代四王盟誓永远效忠皇朝。皇上又赏赐丰厚,使者回返浑格齐。边庭回复安宁。
水溶回府与黛玉说了胡可钦的事。黛玉后背倚着靠枕,歪在炕上道:“三妹妹还说胡可钦是英雄。我未见其英雄何处。大英雄要能大智大勇大仁大义,胡可钦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未见其信义;舍妻女而谋权柄,未见其仁恩;大势已去,不知机运不在,妄想谋动以致失命,未见其智;时机未成,不知潜伏,未见其勇。”
水溶道:“个人心中自有其英雄蕴意。相比之下,你那三妹妹倒堪称智勇仁义双得。”黛玉不解道:“王爷何出此言?”水溶道:“夫妇十余年,岂有不知彼此性情的?胡可钦行事,靖宁王妃自能猜测一二,亦知胡可钦心愿难成。胡可钦如此结果,靖宁王妃回去又会如何?听说胡地风俗,父兄死后,其弟和别子可承继其父兄之妻,汉之细君公主、明妃不能免辱,如令表妹性命仍存,其运如何?毅然抉择自己命运,对胡可钦不负其情,对家国不负其恩,对自己免受其辱。能前瞻其运,可谓有智,毅然赴死,可谓有勇。奇女子也!”
黛玉长吁道:“三妹妹正富盛年,中途而折,生死何速!纵然智勇,难脱权谋摆弄,更是令人叹惋。明珠瓦砾俱毁,岂不惜载?权贵龙骧,英雄虎战,如蚁聚腥,如蝇竟血。一将功成白骨枯,血流漂橹,换来的依旧一副白骨皮囊。人世所求仍是两手空空。空让红颜余恨,翠袖悲啼。女子妄想夫贵妻荣,换来的不是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春闺寂寞即是家毁人亡大厦倾枉送了卿卿性命。”
水溶怅然,人世男女奔傲里夺尊,人前显贵。逝者如斯,尊贵随逝。经名利之场,无名利之心,船过水即如常,不留痕迹。然水变成血时,又如何?人生之河变成一片血红,纵名利之船远逝,销匿无形,水真的能如以往无有任何痕迹吗?
红残翠减,叶舞风蝶,繁华落尽;秋荷无迹,寒潭清冽,水瘦山清。剥离掉一切装饰的大地,是否才是世界的本然?白云无需点缀,蓝天依旧清湛,水天一色,清骨逸神,是否才是真实的人生?明明月色,不因大地衣冠尽褪而吝啬自己的光华,反而更加清澄明澈,银辉流溢。大地裸露出她的贫瘠、丑陋的本来却换来上天最温柔的呵护。奇哉,怪哉,抑或真哉。
黛玉的精神一直颓靡,身子也是恹恹的,水溶为解黛玉心绪,拉着黛玉一起赏月。命人在院中笼上腾香炉取暖,又在石凳上铺上厚厚的锦绣座褥,黛玉穿着大毛的衣服,倒也不觉得冷。
水溶道:“飞镜新磨,银河辉泻,如此良辰如此夜,何必郁郁于怀?人生百年,相较于长江明月不过一瞬,谁能抱明月而长终?靖宁王妃寿数虽短,也算生得轰然,死得壮烈。得其所矣。不必戚戚如是。”黛玉道:“也不是光为三妹妹,女子力薄,依恃男子而存,生死荣辱皆取决之,半点不由自己。岂不悲哉?”
水溶笑了:“你只看到女子身不由己,没看到男子何尝由己。我想放浪苍苔白石之间,何曾遂愿?万千士人想要应举登科高官显爵,几人得意?即便万乘之君,又岂是事事随心的?当年皇上想要娶你,如愿否?今日想要灵岳、灵川做驸马,也是一波三折,不知如何善后。人生岂能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靖宁王妃生不愧人,死不愧地,已是难得。死者已矣,生者亦求无祚于天地。何必恋恋于死者,令生者生命垂垂。岂不因死者而辜负生者?”
黛玉道:“王爷不必劝我,大理我也懂得。只是情感上的事,岂是理所能动的?王爷不必担心,过一阵子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