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江和徐朝清晚上有聊天的习惯。
白天,由于刘国江忙于种庄稼、采药材、修台阶路,徐朝清忙于种菜、做饭、摘野果子,两人聊天并不多。而在晚上,家务活忙完了,娃儿们睡着了,是他们聊天的大好时光。他们有时坐在房间里,徐朝清缝缝补补,刘国江修理工具农具,不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聊着,家中近事远事,大事小事就拿定了主意并安排妥当。第二天,甚至几天后,一个月后,他们都会安照双方商量的结果去办理各种事务,小到吃饭穿衣,大到儿女婚事,都是这样产生决定并落实的。天气冷的时候,他们还会卧聊。徐朝清往往坐在放有煤油灯的一头纳着鞋底,刘国江则坐在床的另一头美美的看着煤油灯下的徐朝清一针一线做事。刘国江和徐朝清在深山生活一辈子,因没有电也没有信号,家里既没有收线机电视机,更不存在现代生活离不开的电脑和手机,当然他们也不知道这些可以打发时光的电器,他们本来就一直生活在刀耕火种自给自足的原始状态。由于他们不认识字,家里也没有书报,所以他们夜里在坐在床上还没睡时候,刘国江往往没有事做,那时也是他们卧聊的时候。他们除了聊些家里家外的事务之外,刘国江还会常常讲一些山外的见闻趣事给徐朝清听。
徐朝清坐在床头,就着煤油灯,正在缝着三儿子的衣服,不禁意地说着,“男娃就是比女娃调皮,衣服也破得快,三天两天就得帮刘三缝衣服,我真想帮三儿打件铁衣服,免得天天补来补去,补多了衣服也难看嘛。”
平常他们卧聊很随意,有一搭没一搭。当一人说了一句话,另一个人可能马上接着话头说,或者隔一会儿接着话头说,或者好一会儿回答对方,说着另外的话题,这都很正常。他们生活在远离人烟的原始深山上,彼此只有对方,生活节奏慢,除了解决全家的衣食问题和修台阶路,以及把孩子养大,几乎头脑里没有别的事情。所以他们那种有一搭没一搭的卧聊方式就再也正常不过了,就像春天到了花儿开了,秋天到了树叶黄了掉了一样自然。
但这一次,徐朝清觉得有点异样。坐在床上好一会儿了,刘国江没有说话,她偶尔说上几句话,也不见他搭话。于是她停下手中活,看着小伙子,却见他半仰着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屋顶。
徐朝清还以为刘国江可能是来回赶集走了几十公里的路,太累了,睡着了,但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她问:“小伙子,你在想什么?你今天好奇怪吔!”
刘国江当然在想着走出半坡头进煤矿工作一事。车春花的一番话,犹如一块石头投进湖面,让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人生一辈子太短暂了,不能白白来一趟人世。他渴望见识社会,更渴望能在人世有所作为,最少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男人一样,过着正常的生活。当年,如果不是在村里呆不下去,他不可能带着他心爱的老妈子私奔到半坡头这座隔绝人世的高山上来的。虽然,从心里到心外,他已经把半坡头当作自己永久的家园,他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半坡头了。因为这里的瓦房,渔塘,菜园,以及一草一木都与他的生命溶为一体。他就是半坡头,半坡头就是他。但这些并不能阻止他那颗热血沸腾的心,他本来也不想彻底离开半坡头。他只是相趁着年轻,趁着力壮,到外面去见识一下。以前没有机会,他想都没想过,现在车春花给他带来了机会,既可出山见识,又能赚钱养家,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但是,他不知道徐朝清会不会同意他去。因为他们上山以来,从来没有分开过,哪怕是一个晚上,也没有分开过。她会同意吗?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刘国江一直坐在床上思考着怎么跟徐朝清讲,却又想不出怎么开口,是故徐朝清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竟然没有听进去,也就没有答腔了。猛然间,他听见徐朝清问他,才知道自己失态了。他“嘿嘿”笑着,说:“没,没想什么?山下还是不怎么太平,但比以前还是好多了。山下的人也不可能一直闹下去嘛,总有结束的时候,不然天天游行不种庄稼,吃什么呢?所以,我想,再过几个月,山下一定会太平的,我们也就能正常赶集了。”
徐朝清认为自己想多了,因为小伙子正常赶集回来,太平无事,就说明什么事也没有。当然,此刻,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心爱的小伙子内心正激烈地斗争着:“要不要下山进煤矿做事?怎么向老妈子讲起呢?”
徐朝清深情地看了一眼刘国江说:“太平就好,刚解放的时候就不太平,到处都是土匪,一个人都不敢出门,晚上睡觉还要把门窗全部锁好,那种日子太难过了……小伙子,今天赶集走了一天的路,累了吧,睡觉吧,我吹灯了。”
刘国江想着去煤矿一事还没跟老妈子提起呢,于是说:“刚刚想睡,跟你说了几句话,又不想睡了,再坐一会儿吧。”
徐朝清其实也睡不着,她拿起没补好的衣服说:“三儿的衣服还没补好,我再补会儿衣服吧……哦,对了,打听到野医生的消息没有?”
刘国江本想说山叔不但没打听到,还差点被抓起来,甚至还会被打一顿,幸好车春花及时来了,才免去一劫。但他又怕老妈子担心,于是说:“我打听了,没有人知道山叔的消息……对了,今天我还碰到了车春花了,她说像山叔这样的前***军医,也没有多大问题,估计是送到远方劳改农场去了,可能还在做医生呢。”
徐朝清说:“那就好,人没事就好……只是苦了他家的婆娘娃儿啊!孤儿寡母,不但家里没有劳力,缺吃少穿,还得受人欺负,哎——”
刘国江说:“山叔在村里时候,治病救人,做了许多好事,村里人都尊重他,我想村里没有人欺负孤儿寡母吧。现在,她家大娃儿也大了,会采药材卖钱了,比以前好多了,老妈子,你就不要担心了。”
徐朝清长叹一声:“小伙子,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寡妇的难处呢?对一个寡妇来说,不是说有饭吃饿不死就够了……”
刘国江当然知道一个寡妇的难处,但他此时却不知道怎样接着徐朝清的话头,于索性就不说了,只是“嘿嘿”笑着,看着老妈子做事。
徐朝清忽然停下手中活,抬起头问:“什么?你今天碰到车春花!就是那个和你儿时一起放牛,现在做了妇女主任的的车春花吗?”
刘国江说:“我还能认识哪个车春花呢?当然是解放前在‘龙塘庄园’一起放牛的车春花咯。老妈子,你好像不喜欢她嘛,人家小时候可崇拜你啦,还跟你学《十七望郎》呢。”
委实来说,少女时代在‘龙塘庄园’冲喜那几年的经历,徐朝清一辈子最不愿意提起。再说她那时年龄小,又过去了几十年,她还真不记得冲喜的日子,至于车春花,她就更不记得了。但她依稀记得,确实有那么几个长工家的小娃儿跟着学唱歌,车春花既然记得她,说跟着她学唱歌,那就说明车春花是那几个娃儿之一吧。
但是,令徐朝清最不爽的是,小伙子刘国江跟车春花儿时竟然在一起放牛,而且关系像姐弟一样。所以她很不愿意小伙子提起车春花,更不愿意小伙子遇见车春花。女人天生都爱吃醋,徐朝清也一样。何况她深爱着刘国江,心里眼里没有其他任何人和事,只有与她形影不离的小伙子,以及他们的家园半坡头。
徐朝清略带醋意地说:“怎么了?又姐姐弟弟的难舍难分了?”
刘国江也知道徐朝清不喜欢他提起车春花,于是说:“说哪去了,她关心我呢,说县里一家煤矿招人,我们三合场有几个指标,叫我去,我想征求你的意思呢。”
徐朝清还从没想过刘国江要出去做什么事,她只想一辈子和小伙子守在半坡头,自给自足,一天也不分开,听了小伙子的话后她不禁大吃一惊,问:“小伙子,你答应了她吗?我们在半坡头不是好好的吗?啷个要去什么煤矿?”
刘国江当然道徐朝清不愿意他下山做事,所以迟迟不敢说,现在顺着老妈子的话提起,果不其然,他说:“老妈子,你听我说,我是想趁着年轻,下山见识见识,再说煤矿做事是国家正式工人呢,工资高,可以养活一家人……当初,我们只是没地方去,才到这山上来的,现在既然有地方去,村里人也看不到,不是挺好的吗?”
徐朝清紧张地问:“能把全家人都带去吗?就算全家人能去,我也舍不得这半坡头,几年辛苦修的瓦房,还有我们的苞谷红薯地,我不去!”
刘国江说:“哪能全家人都去呀!是我一个人去做事,你带着娃儿还守在这里,我每个月把工资寄回来,你只需在家种点菜,带带娃儿就好了。”
徐朝清吃惊地看着刘国江,带着哭声说:“小伙子,你嫌弃我了,你不负责任了,你想找借口跑吗?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带着我私奔,为什么要发誓有你一口吃的就有我们娘几个吃的,你,你,你……”
说着说着,徐朝清由于激动,不由哭开了……
刘国江当时就后悔了,心软了,忙说:“老妈子,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呢!我只是想到在山上赚不到钱,现在我还年轻,趁着年轻多赚点钱嘛,你哭什么?别哭了啊,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去就是了,这不是和你在商量着吗?”
徐朝清抽泣着说:“小伙子,我不在呼有没有钱,苦点我不怕,我只愿和你天天在一起……上山几年来,我们一天也没分开过,如果你下山进煤矿,常年累月不在家,我怎么办?这里可没有人烟哪!就算有人烟,我也不愿意你出门赚钱,我们有红薯苞谷吃,有瓦房住,这就足够了,我们还有娃娃,这也够了……我们俩口子要团结,要讲情义……”
刘国江也只是一时热血,没往深处一想,现在被徐朝清这么一哭,一说,他顿感自己对不起老妈子了,非常内疚,说:“老妈子,别哭了,我本来就不想去什么煤矿,只是人家一片好心帮忙,我跟你提提而已,啊,别哭了,我不去就是了。”
这是刘国江和徐朝清私守半坡头一辈子,他唯一的一次心里动摇。他本想去外面见识见识,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去外面赚钱,但被徐朝清一顿哭,就打消了苦思多时的念头了。不久,他就带着老妈子下了一次山,到镇上民政局打了一张结婚证。这张最简单原始的手写结婚证,按有他们指印的结婚证,他们一直珍贵地保存着,直至生命尽头。
自此之后,不管有什么诱惑,有什么门路,刘国江一概不问,一概不理,安安心心地守着老妈子过日子,并且把毕生的精力都用在修筑台阶路上了,一修就是五十余年。
那是一个秋天,刘国江吃过早饭后,拿着他开凿石阶的铁钎和铁锤,带着红薯和苞谷粑粑,领着他心爱的猎狗虎子,又一次来到一个陡峭的悬崖处。当他全神贯注,正在一手握钎,一手挥舞铁锤榔头,“咣当、咣当”地开凿岩石时,一头两百多公斤重的大公野猪,不知不觉地顺着已开凿好的石梯,一级一级地走下来了。
很显然,这是一头因饥饿觅食,误入猫狗路已修好的台阶路上的野猪。
刘国江还在埋头挥舞铁锤时,忽然听见猎狗虎子“汪汪汪”地叫起来。他本能地抬头朝猎狗叫的方向看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下子就惊呆了。常年住在深山与动物为伍的他,不但不惧怕野猪,而且还经常打猎。但此时走下台阶路的公野猪实在是太高大了,太凶猛了,富有经验的他一看就知道,对面的公野猪不但饿到极点,而且和其它动物打斗过,这就更可怕了。他明白,饿到极点,又以生命相博过的正值年轻力壮的高大凶狠的公野猪,碰到比它弱小的动物或人类,就是它最畅快淋漓表演的时候了。
刘国江清楚地看见,走下来的公野猪志在必得,根本没有把猎狗虎子和手持工具的他放在眼里。或许公野猪受到什么更凶猛的野兽的追踪,看见他和猎狗以后,根本不可能再掉头向上走回去了。或许公野猪因其它凶猛野兽的追踪和打斗,几天没有进食了,饿到极点,它岂能错过眼前美食。所以,它才晃着令人恐惧的獠牙,瞪着发红的眼睛,狭路相逢地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下来,准备饱餐一顿。
大公野猪正一步一步走下来,刘国江没有退路和回避的余地了,猎狗也深知主人和它的处境,不安地向后倒退着,“汪汪”叫声有气无力。
随着那硕大的大公野猪的一步一步逼近,猎狗虎子由于没有得到主人的助威,它的叫声不但有气无力,并且惶恐起来。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何况虎子是刘国江亲手带大的。忠诚主人的天性,使虎子从上面的几级台阶上步步退下来,挡在刘国江前面,继续为主人“汪汪汪”地叫着壮胆。显然,猎狗虎子也本能地龇牙咧嘴作好了保护主人的准备。
刘国江看看四周,悬崖峭壁,下临深涧,无路可走。在生命的极限状态下,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都会产生极大的勇气和能量。他看着几乎九十度的峭壁,一个跳跃便奇迹般地贴在了峭壁上,像壁虎一样,同时朝猎狗喊:“虎子,上来——”
猎狗虎子当然爬不上峭壁,它也不想爬不上。在这个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石阶上,它快速回头看了主人一眼后,没有后退,也没有向崖下逃生,而是出乎刘国江意料之外,猛然向迎面沉重走下来的呼着腥气的大公野猪扑上去。
志在必得的大公野猪,大概没料到这个根本不是它的对手的小小家伙,在主人已经逃生的情况下,竟敢向它进攻,那无异于以鸡蛋碰石头嘛。当它刚反应过来之后,扑上来拼命的猎狗虎子已经迅速而准确地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
一位记者采访刘国江和徐朝清二老后,这样描述:
“像壁虎一样贴在峭壁上的刘国江,眼看着虎子和野猪在仅仅不到一米宽的石阶上翻咬。皮厚肉实的大公野猪,依仗它大于虎子几倍的体形,在脖子受到攻击以后,晃着一双长长獠牙,一个猛拱,便把虎子撂到了它的身后,同时把虎子的肚皮划开了,紧接着一个翻身,又用长嘴巴咬住了虎子的脖子。聪明的虎子迅即一个反咬,又咬住了野猪的脖子。但是,随着虎子体力的渐渐不支,慢慢松开了咬野猪的口,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倒下去了。”
“野猪丢开虎子以后,又不解恨地向贴在峭壁上的刘国江拱过来,由于身体过于肥大和石阶狭窄所致,将嘴巴伸上去,距刘国江垂下的双脚还有三十多公分时,遂疯狂地吼了两声。正当它一双后腿突然蹬起来,欲向上扑咬刘国江的双脚之际,刘国江和野猪都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奄奄一息的虎子拼尽所有力气,“呼”地向即将咬住主人双脚的野猪猛撞过去。没有防备的野猪,被虎子猛然撞击之后,一个趔趄摔下身后深不见底的悬崖,十多秒之后,才听到下面传上来“嘭”的一声闷响。”
“惊魂未定的刘国江从峭壁上溜下来后,发现虎子的脖子被野猪咬断了。虽然经过刚才那拼命救主的一跃后,虎子的生命已经飘逝,但它却把活的希望,留给了本该在这个万劫不复关头注定要失去生命的主人。”
猎狗虎子死了,为救主人而死,生命重于泰山。刘国江下来时,它脖子上鲜血还没有凝固,仍然从被野猪獠牙扎破的窟窿向外汩汩外涌……
又是一个烈日当头的中午,猫狗路上仍有一个黑发青年,手握铁钎和榔头,“咣当、咣当”地开凿石阶,山花看见了,猴子看见了……
又是一个天寒地冻,北风裹着雪花无情肆虐大地的日子,猫狗路上仍有一个中年汉子,抱着一块又一块石板,艰难地搭建在石阶上。忽然一个不小心,一块锋利的石角划破了他的手指,顿时鲜血滴在了石阶上,把落在上面的飞雪染成红色了……
又是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已经不再是猫狗路的石梯上,一位白发老倌,惬意地收拾好他的铁钎和铁锤榔头,在台阶路旁边的溪流里洗了一把脸后,把已经没有红薯的空袋子向腰间一扎,提着他的工具拾级上山了……
……
大山也记不清楚有多少次,花儿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
可是,刘国江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把二十多根一米长的铁钎,在这条开满山花野果的猫狗路上,全部一一磨成了二十公分长再也无法使用的铁钎柄了。
同时,也是在这条荒芜人烟的猫狗路上,刘国江把自己从一个黑发帅哥,凿成了一个满脸布满风霜的白发老翁了。
但是,这个刘国江和徐朝清压根想都没想过的浩大工程,却变成了人间唯一的现代神话版真爱见证——“爱情天梯”,永远地雕刻在了这座与日月同存山水相依的高山上。
欲知现代版的神雕侠侣怎样面对老去,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