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个时期出现一个奇特的现象:政府内军队内一批官员纷纷不辞而别。有的县长走了,有的师长失踪了,一位副市长走时还留下两句话:生是蝙蝠人,死是蝙蝠鬼。国民政府开始惶惶不安,后来渐渐发现,别的党派内也有此类事,有人分析认为,蝙蝠会可能又策划了新的行动。
远离战火的苏阳,偏安一隅。市府楼顶上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忽拉拉地飘着。南明河畔一座红楼里,李默俯身在一架黑漆色古琴上,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抚着琴弦,琴声幽幽,思绪幽幽,一曲终罢,李默抬起头,望了眼远处苍绿的牵牛山,轻轻地叹了口气。
夕阳像一个火球忽嗵一声掉进山背后,天际上霎时燃起大片大片的霞光,那么热烈,那么绚丽,李默的眉稍上也染着一抹桔红色。落日的余辉如同神奇的彩笔,把流淌着的南明河和岸边的建筑物描绘成一幅中世纪的油画,涂上了一层神秘多情的底色。几座教堂静静地屹立着,塔尖直溜溜地刺向苍穹,晚祷的钟声此起彼伏。黄昏里的苏阳恬静而凝重。
听见有脚步声,李默转过头,问道:“李骆到了吗?他一定要参加会议!”
公孙策笑着走进屋内,说:“李骆早到了。你又添了心事?”
李默故做惊讶,说:“师傅,我从美国回来,咱俩还未见面,怎么能知道我的心?”
“你的琴音告诉我。琴音虽幽,但幽中有慌惑之色,心定韵圆,心乱则韵浊。”公孙策说完此话,坐到李默的对面椅子上。
李默咂了咂嘴,叹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师傅也,我这回可把美国人惹恼了。猫头鹰报告说,中情局又派来了暗杀团,人数不详,点着名要杀死我,发誓夺取契约文书,勾销欠蝙蝠会的那笔巨债。日本鬼子不行了,美国鬼子又来了,我忧虑蝙蝠会的生存问题,隐姓埋名潜伏下去,这个问题不大,可是护佑八十三个洞库怎么办?一个月行,一年也能撑,时间再长能行吗?”
公孙策沉吟不语,他知道李默又被吓破了胆,不过他所虑的,正是他所思的。蝙蝠会自成事那天起,干的是谋财害命、害命守财的活。根据目前时局,不易再与美国人明火执仗地干,蝙蝠会必须隐遁到地下去。公孙策抬起头,说:“这是天意,我们只能这样做。”
“蝙蝠会的东西如果落到他们手里,我可对不起列祖列宗!”
“咱守吧,就像鬼一样趴到地底下,谁叫咱是蝙蝠人呢?!截止昨天,守洞人员的家属子女已遣送完了,去马来西亚一批,泰国一批,菲律宾一批,越南一批,剩下的全部去了香港澳门,共送走一千二百多人。只有把他们的家属子女押在国外,断了后路。守洞人才会死心踏地。”
三天前,李默就做了全员潜伏的决定,促成这个决定的因素很多,敌情和国内形势所迫是关键,陈允祯也从另一个方面起了作用,她曾惊慌的对李默说:“再不跑,你就没命啦,国内这摊子撂给他们吧。”
当时公孙策在三明,知道这个消息后,他和李骆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人又苦笑了笑,才开始安排守洞人员和遣送家属工作。
李默接过公孙策递过来的一张表看了看,说:“这个安排可以,可惜还有一部份‘窝眼’没建成,看样子来不及了。”
“凡是政府统治力强的地方,不能再建‘窝眼’,那样会暴露自己。大西南这地方可以,驻军少,还有土匪出没,杀了人也找不着主。杀就要像国军屠杀洞洞山那样斩草去根,鸡犬不留。古语云:做小恶者为恶,做大恶者为善。建起了‘窝眼’,洞库就多个保护层。”公孙策眯起了双眼,嘴巴歪斜了几下。
李默抬掌拍了下桌面,说:“师傅,我看从黑蝙蝠里选一部份进‘窝眼’里为民,余下的回归原籍。今天的大会结束后,总部的人和电台也分下去,全力守洞保库。”
公孙策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个意见。
这时李青梅风凤火火地走进屋,说:“人到齐了,开会吧?”
会场里站着黑压压一片人,有穿长袍的,有西装革履的,还有一身农人装束的,大家都瞪着惊惧的双眼,屏气看着台上的动静,不知道总部要布署什么任务。
台上罩着一张大布幔,幔后有暗淡的灯光,灯光下十几颗脑袋在窃窃私语,虽然看不清长佬们的脸目,却感到有一种恐怖气氛袭来。台子右下角坐着李骆,穿着一身素旧道服,脸上微笑着,两指搓捻着颌下的黑须尖,身后站着夜蜘蛛和大黄蜂。台子的左下角坐着李青桂,穿着一身僧服,脸色铁青铁青的,她的旁边站着夜游神。
一会儿,李青梅从幔后走出来,把两支手枪轻轻地放到桌子上,精神抖擞地说:“弟兄们,姐妹们,把日本鬼子赶走了,美国人又来搞我们,国共虽然坐到了谈判桌上,却磨擦不断,形势岌岌可危。蝙蝠会手里这么多东西,跑不得又打不得,怎么办呢!总部决定:从今晚开始,全员分头潜伏下去,建‘窝眼’,保洞库,待形势好转后,我们再相聚。”
台下嗡的一声,议论声纷起,“啥时形势好转呀,如果等一个甲子年,我都九十八岁啦!我的妈呀!”“干脆把洞里的东西分了,回家过好日子去。”“傻瓜,你闭嘴好不好!”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扬了下手,可着嗓门喊道:我回家看一眼夫人孩子行不行,只看一眼。他身后一个人附和着说了声:辞别下父母,我老妈病了二十多天……
李青梅用手枪柄敲了下桌面,怒目圆睁,喝令刚才说话的两人站到台前,接着挥了下手,大声喊道:都别乱想了,你们的夫人孩子已经被转送到国外,死了这股肠子吧,只有好好干,将来才能团圆。
那个三十多岁的人胸脯一鼓一鼓的,咕噜着说:“这也太绝情了。”说完,小声哭泣起来。会场里开始骚动起来。
幔后的李默公孙策张静江李济夫慢腾腾地走出来,众人一阵愕然,没了声息。
李骆嘿嘿地干笑了几声,给夜蜘蛛大黄蜂丢个眼色。台前的两人还没返回神,就像被拎小鸡似地拎出了会场,屋外传来妈呀妈呀地叫声,一会儿功夫,夜蜘蛛大黄峰口中各衔着一把滴血的刀走进来,噗哧一声把两张血淋淋的人皮扔到地上。
众人惊骇的向后退去。李骆的脸上仍然微笑着,两指搓捻着颌下的黑须尖。
这时李青梅提高了嗓门,向台下问道:谁还有话说呀!会场上鸦雀无声。
她接着说:“在这个非常时期里,守洞人员,潜伏人员要恪尽职守,不准故意暴露自己!不准叛变蝙蝠会!不准动洞里的东西!不准再婚!不准偷情!有反心者,杀!违犯家规者,杀!动摇胆怯者,杀!你们都要记住,你的背后有眼睛盯着,眼睛的背后还有眼睛盯着。”
她的话刚说完,会场的灯光骤然熄灭。
当夜,守洞和潜伏人员悄悄地出城了。苏阳的各条路上,有坐汽车的,有坐马车的,还有徒步走的,他们分赴到全国八十三个洞库,潜伏进九十多个城市和无数的庙观村庄。
二桥路上,有一栋普通的二层楼房,门口暗影里站着哈虎、夜蜘蛛、大黄蜂、秃鹰和夜游神。屋内暗淡的灯光下,围着桌子坐着李默、公孙策、张静江、李济夫、李骆、陈允祯、李青梅、李青桂、白蝴蝶。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苦瓜炒腊肉、酸豇豆、炒洋芋、凉拌鱼腥草、南瓜汤。每个盛菜的盘子上有条栩栩如生的鲤鱼,盘沿上缺损了一个口,还有一壶青酒。这就是蝙蝠史上着名的南国最后一餐。
李默起身给诸位斟满了酒,说:“公孙师傅去上海,李师傅去广州,张师傅留南京,他们年纪大了,不安排潜伏任务。我和总部几人去……美国,不,还没定好地方。陈允祯去英国,李青梅去中原局(兼管西北局东北局)李青桂去西南局(兼管华南局)金贵湘去华东局(后又调至华南局)李骆任蝙蝠会总监,国内的事就交于你管,你去哪儿安身?”
李骆淡淡地说:“出家人,闲云野鹤,四大皆空,唯与山林厮伴,我还是去淇山。”忽然,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在这个紧要关头,你做为会长,怎么能丢下众兄弟往国外跑呢?这是临阵脱逃!”
公孙策眯着双眼,嗓眼哼了声,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又憋住了嘴。
“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只是暂时负责一下,我还是蝙蝠会长,我很快就回来。”李默的话语有点颤抖。
李骆哑声笑了一下,说:“咱俩是亲兄弟,打开窗户说亮话,蝙蝠会好了是你,坏了也是你,你跑到天边也躲不过去。”说完,从一翡翠壶中取出十几粒草丸,分给每人一粒,说:“你们都服下去,这草丸连皇上也求不到的,每年服一丸,少则活过百岁,多则可以活过一百二三十岁。”他看了眼白蝴蝶“哟!不给你啦,你还不到三十岁。大家放心,每年的中秋夜里,我会派人给你们送草丸去的。”
大家都觉得稀奇,正把玩着羊屎豆似的草丸时,李青桂猛地掏出枪顶在自己脑门上。众人一时惊呆,亏得李骆手疾眼快,抬手推了一掌,啪地一声,李青桂的手枪落到地上。
“还我的枪,让我死个痛快,你们都跑了,把我们留下。国民党杀了我丈夫,让我再在他们的淫威下生活,不如死了好!”李青桂疯狂地扑向李骆,欲夺回手枪。
李骆性起,狠狠地打了李青桂两个耳光子。
李青桂一时愣住,见自杀不成,伏到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陈允祯、李青梅、白蝴蝶忍不住跟着抽泣起来,其它几位长佬也潸然泪下,房间里,一时沉浸着痛楚难捱的气氛。
公孙策没有悲怆的表情,他左右看了诸位,突然爆出了一串哈哈地笑声,说:“四小姐!何必如此呢?死是很简单的事,我和静江、济夫还有烈焰都是耄耋老者,路都走不动,也不潜伏了,但我们还不想死,蝙蝠会的大目标还没实现呢,你年轻轻的怎么想寻死呢?你对得起祖爷爷李自成司马和共朝会长吗?你对得起死去的千千万万蝙蝠人吗?”他扫视了众人一眼,“我的祖爷爷是李自成的将领,数百年来,跟着你们李家在做着一个民族最崇高的事业,从入蝙蝠会那天起,我就没后悔过,你们年轻人要好好活着,活到天开缝大地显曙光之时!那才叫蝙蝠会的好子孙!”
听了此话,李默霍地站起身子,端起酒杯,略显庄严地说:“美国暗杀团虽然来势汹汹,但我们都遁入地下,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我们还会回来的。苏阳一别,将来我们还要苏阳相聚。公孙师傅说的好,愿结同心挥热血,黄龙痛饮酒千觞!干了这杯!”
酒灼心,情激越,李默抬腕看了下手表,时间是六点一刻。
这一天是七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