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娥儿妈把工夫都花在豌豆地里。这块地在村西的黄土坡上,团团圆圆有四分多。地心有座小坟头。
地外往西,是漫山遍野的火绒草。地里也是。二十多年没经心管,荒得可真房害。春天随便撒上把豌豆种,夏季顶多收上个三五瓢,火绒草便疯长野长。
冬天落雪,火绒草都捂在雪底下,地里地外一片白。开春化冻,化出满地乱七八糟的草茎草叶,地里便是一片乌黑。
划拉去乱草,就冒出满地密密闪亮的新草芽。天暖和了,娥儿妈开始刨地。这地要细细刨,她选了把小尖镢,腚底下坐只旧蒲团。
地真难刨,板结如铁,刨下—镢掀起一块,砸巴砸巴就拣出一小把草根。火绒革根扎在地下没浅没深,缠织成网,把整个一块地都盘死了。盘得密处使劲掀,就长短不齐挣断了草根。草根扎得深深,一镢跟一镢地刨下去也还是刨不尽。—把把的草根扔在地堰上,白花花一片,比翻起的新土都多。
新土的味儿真好闻,新土里什么味儿都埋着。娥儿妈不急不慢耐心刨土,循着味儿扒拉出一串串陈年旧事。
这块地当初就是娥儿妈一手开出来的,家家都开,开了就归自家有。后来收了,收了以后又归还,倒腾来倒腾去,这块地就一直半荒着。
其实这块地收了以后也没种,因为地里埋着她家的人口。归了回来也没怎么正经种,只是年年随便撤点豌豆种。因为地多顾不上。
现在能顾上了。三个闺女都出嫁,交了三份地,剩下她一个人的地也有女婿种。过去的日子愁死人,她没有心缝想大娥儿。现在没什么愁的了,就一个心思来想大娥儿。
想起大娥儿,就想起她编的那些童谣来:“娥儿娥儿会抓蛾儿,蛾儿蛾儿都给娥儿……”这个童谣她唱了三年,大娥儿死后她再没唱过。如今她又唱起来,声音细弱,象丝丝草根从深土里面抽出来……
娥儿妈不急不慢地刨着土,旧蒲团在豌豆地里转了一圈,把翻起的新土压得溜平溜平。她再转一圈,不坐蒲团,豌豆地便整得暄暄腾腾。
还不到下种的节气,娥儿妈就把地完全整好了,拣净了石头,开好了水沟,也一粒一粒地挑好了豌豆种。最后她就走进地心,仔仔细细拾掇大娥儿的小坟头。
在一圈褐色的泥土中间,小坟头碧绿一团。正在抻枝抽叶的劲儿上,各种青草挤挤挨挨,篷篷炸炸。火绒草最多,也长得最慢,这时候还全都压在别的草叶下面。有早开的野花开始孕蓇朵了。
娥儿妈往小坟头上培了些土,把下雨冲出来的小沟沟都抹平。她用手指勾出青草下面的石子。她恨石头,大娥儿就是磕在石头上死去的。她围着小坟头转了一圈又一圈,手在草梢上拂着梳着,就象梳理着大娥儿的头发。小坟头上干干净净,愈发显得崭新碧绿。大娥儿换了新衣裳。
在四个闰女中,大娥儿最俊最灵最苦命。她没穿过一块新布,衣裤都是一块块旧补丁缝连成的。她没吃过一块点心一块糖,最好吃的就是芋头艿艿豌豆汤。娥儿妈心头阵阵打冷颤,她欠大娥儿的怎么补也补不上啊……
春天的绿色一天浓似一天,三挨两等,种豌豆的日子也就到了。
娥儿妈端着盛豌豆种的小瓢,提着小尖镢来到地里,为怎么个种法犯了难为。走到地北头,想种成东西行;走到地西头,又想种成南北行,算来算去都觉不合适,最后就定下从外往里,转着圈儿种。她用小尖镢刨出一个个—般深一般大的小圆坑,坑坑距离匀溜;她一坑一坑地放进豆种,一坑五粒,坑坑相等。她提只泥罐一趟一趟往地里提水,把每个豆坑都灌得满满荡荡。等水渗干了,她再把豆坑一个一个地培好抹平。这一切她都做得过份认真,可她还是觉得没尽心、没尽心……
这二十多年她把心都用在了三个闺女身上,她一颗心还能分成几份啊?男人种下四娥儿的种就病死了,是她一手把三个闺女从小拉大。三个闺女一个跟一个都嫁出了笊篱头,也都打算好了她晚年怎么过法。三个闺女都要她,都说三家由她转圈住,什么也不用她干,只有她享不完的福。三个闺女都孝顺,她自己养的自己知道;三个女婿她也都信得过,个个都是她用心挑的。可她就是不吐口,也懒得动,她知道是大娥儿扯着她的心。她做娘的哪能远走他乡去享福,把个四岁的孩子扔在荒山野地没个伴儿呀?
地好种好,加上天天撤水滋润,不几天工夫就开了地缝。粗粗的豆芽顶着豆瓣鼓上来,象两只小手护着脸。豆瓣儿分开,脱去泥痂,第一对新叶就冒了出来。娥儿妈的活儿紧凑了,浇水,松土,清墩,掐那新发上来的火绒草芽,累得筋骨疼,心里却舒坦。
小坟头上有花开了,开了花儿就来了蛾儿。小坟头红红缘绿象个花篮,花花艳艳的蛾儿跳跳闪闪。
娥儿妈就想到没有蛾儿的日子,想到大娥儿冷清清的冬天。她开始留神捉蛾儿。清早上山露水重,她路上碰巧就能捉到草丛中飞不动的蛾儿。她捉只蛾儿不容易,如果能到手,她什么蛾儿都要。她上河洗衣服,捉到过很大很大的柳碧蛾儿;她夜里坐在门口风凉,用葫芦花照来不少的葫芦蜂。她把这些蛾儿都小心翼翼带回家,用棘针一只一只插在窗纸上。
在娥儿妈的精心侍理下,豌豆长得特别好,特别快。等豌豆蔓儿你搭我攀,密密的叶子越挤敲厚的时候,豌豆花儿也开了。那是在一夜之间,头天还是满地青绿,第二天就变得一片雪白。白色的豌豆花儿密不透风,成串成簇,厚得成堆。白色的豌豆蛾儿不断流地飞来,舞在空中,落在花上,简直分不出哪是蛾儿哪是花。娥儿妈站在地里又喜又呆,纷纷扬扬的蛾儿满脸满身地撞,把她裹成了一个雪人。她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在忍不住地发疼发酸。豌豆蛾儿晃动出大娥儿的身影,她喜呆呆地眼里就淌出滚滚的泪来。
大娥儿……大娥儿就是在这个时候死去的。那年的豌豆也是这么好,那年的蛾儿也是这么多,可那年的豌豆招了害虫。娥儿妈手忙脚乱只顾捉虫子,大娥儿就咯咯笑着满地乱扑蛾儿。那年大娥儿还不足四岁,又瘦又弱,跑起来还蹒蹒跚跚。她穿着花花绿绿的补丁衣裳,在满地的白花白蛾中,就象一只巨大的彩蝶。她小手舞舞扎扎,笑声咯咯哜哜,她一只蛾儿也扑不到,倒是一跤一跤地摔在地里。她—次也不哭,摔倒爬起来再扑。蛾儿妈看着高兴,就任她满地扑腾,嘴里还唱着“娥儿娥儿会抓蛾儿,蛾儿蛾儿都给娥儿……”谁知……谁知大娥儿竞跑到地堰边上,倒栽下去,把头磕碎在石头上……
娥儿妈哭,哭,哭得浑身发软倒在地上。她哭着往前爬,压倒了一片豆棵,抓下一把把豆蔓豆叶豌豆花。她爬到地心,把大娥儿的坟头死死搂进怀里。
豌豆花越开越盛,豌豆蛾越来越多,白花白蛾淹没了一切。只有娥儿妈的哭声从地心里传出来,传出来……
在花期持续的日子里,娥儿妈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她回到家里也是哭,常常就瞅着满窗户纸的蛾儿,—夜一夜哭个没完。
她把欠大娥儿的泪水都哭出来了。她把大半辈子攒下的苦水都倒出来了……
谢花也是在—夜之间。头天傍晚花瓣合拢起来,淋一夜大露就再也没劲伸展开。露水把花瓣泡烂,阳光又把花瓣晒干,焦黄的花瓣纷纷谢落,满地的豌豆荚儿就露出尖来。
豌豆花谢,豌豆蛾儿也没有了。好在又开了火绒花儿,又来了火绒蛾儿,小坟头上仍旧热闹。娥儿妈不再落泪,她又忙碌起来,忙着给豌豆松土和上水。
这时候的豌豆吃水真重。豆荚儿天天放粗、长个、鼓豆粒儿,把厚厚的豆叶都抽得薄了,把粗粗的豆蔓都抽得细了。娥儿妈整天不停地往地里提水,又忙得没了心缝想心思。她挑不动水筲,只能提着个水罐走走歇歇来来回回。取水的地方离豌豆地老远,她提回一趟就能累得满身是汗。往回提水是上坡,还要过沟爬地堰,有好几次她都差点半路上把水撒个净光。可她心里一点也不觉得怨,她看着天天见大辫豌豆荚儿,看着火绒蛾儿飞上飞下的小坟头,还常常笑开满脸的皱纹……
娥儿妈提水浇豌豆,一直浇到豌豆荚儿直翘翘地站满豆棵,浇到豆叶发黄,豆蔓铺地,浇到豌豆粒儿快要撑破了皮。
这时候就该带青拔豌豆;这时候娥儿妈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她把手伸到豌豆地里又缩回来,日子就一天天往后拖延着。
拖到豆叶黄得卷边,豆蔓枯得成筋;拖到火绒蛾儿全都飞走,火绒花萎缩成乌紫的疙瘩;拖到金黄的豆荚爆开皮儿蹦出豆粒,娥儿妈知道再也不能往后拖了。
她蹲下身去拔豌豆,心里难受,手也发抖。豌豆根儿干得发脆,一碰就断,可她却象拔树苗一样费劲。她一把一把象抓自己的心头肉,心里难受。她一把—把象夺了大娥儿的东西,手直发抖。她拔拔停停,—会儿望着坟头两眼发呆,一会儿又望着拔起的豌豆愣得出神……等把豌豆全部拔完,天也晌了。她象是累得浑身无力的样子坐在地头上,直到日头偏西,她才捆好一捆,背起来往家里走去。
她走得又慢又吃力,好象大娥儿的手在身后死死拽着她。她分明地觉得,她是争了大娥儿的东西啊!
黄昏的时候,娥儿妈才第二趟来到豌豆地里。她把豌豆全都抱到大娥儿坟前,堆得比坟头大出好几倍。点火的时候她犹豫了—下,便从大堆单分出一小堆来才点上。火呼地一下着起来,豆荚儿噼叭爆响,香气弥漫。娥儿妈坐在火前,慢慢地撕着大堆的豆棵往火里加,一边不停地跟大娥儿诉说着什么……
没有风,火苗不飘不摇地直往上窜。灰屑象无数的黑蛾在坟头上空飞舞旋转,最后又纷纷扬扬地落回地里。
明年的豌豆地谚该更肥沃,明年的豌豆该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