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下来,又到了往日收工的时候。大柱觉得不说不行了。他憋了一天,多少次话到口边就又咽了回去。他打完最后一锤,拄着锤柄,目光跟着父亲的两手移动着,等父亲把刚打成的蓝色镢板嗞拉一声钳进水桶里时,他的目光才离开父亲的手,望着那股直升起来的青烟说道:
“爹,我想到大理石厂干活,镇上办的,茶花他爹给找钧活……”
孟庆海的身子没转回来,只是抹钳的手抖了一下,使镢板当啷一声打在桶边上。他又动动手指把铁钳抹牢,仍然望着飘出青烟的水桶。
大柱提着大锤挪动了几次,见父亲什么也不说,吃惊也好不同意包好什么都没表示出来,就望着父亲的背影重说了—遍。
孟庆海还是没说话。他把镢板提出来放在一边,没事似解着腰上的油毡布。大柱觉得一场拚争是在所难免了,父亲开口愈晚,这场拚争将愈会艰难。他深知父亲的脾气,话只要挑白了,再重复也没有用。但这次非同往常,大柱觉得有必要重复下去,如果父亲老不开口,那要等到哪天呢?他把大锤倚到墙角里,顺手解下自己腰上的油毡布,在父亲弯腰解鞋面上的油毡布时,他也把脚蹬到铁砧上解起来。他望着父亲用—块湿煤饼封好炉火,又望着父亲把脸完全转过来的时候,便又张开了口。
“爹,”
孟庆海望一眼比自己高半头的大柱,用说家常话的平缓语气断下儿子的话,说道:
“琢磨好啦?”
“琢磨好啦!”
大柱心里紧张跳动,专注地瞅着父亲的脸色,等待着父亲说出那旬最关键的话来。
孟庆海的目光在大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便又默默地拿起铁锁,走出棚外。大柱也跟出去,在父亲咔嚓一声锁好棚门转回身的时候,他正好挡在了父亲面前。
盂庆海多少一愣,说一句“我还没琢磨好,”就绕开一步,头前往家走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的空气很闷。一家人都感觉出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孟庆海父子之间,后来又听孟庆海边吃饭边问了大柱几次话,一家人也就都明白了个大概。饭后,孟庆海抽完一袋烟,就披件夹袄出去了。
夜晚挺凉。孟庆海在门口站了一会,不大工夫却想到了村里很多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都是在瞬间一齐浮上心头,重重迭迭,一闪而过,转念间什么都没留下来。他站了那么一会,就离开门口,沿着黑咕隆咚的街巷信步而行。后来走到了铁匠棚门口,他便停了几步,然后就近前把棚门打开了。
棚子里更黑。他走进棚门,不知碰倒了什么,弄出了哗啷的一阵声响。他摸索着坐到一张杌凳上,伸手又摸出了烟袋。他拉开挡火门,从又黑又圆的湿煤饼下拨弄出块火炭点上烟,然后又关上了……
在夜里,这座铁匠棚的里里外外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对盂庆海来说,却是再清楚不过了。算一算,他在这个棚子里已经呆了二十几年,一直呆到长出了大柱这么个人。这其间停了几年炉,也倒倒腾腾换了几次主。在他比大柱还小就开始跟父亲学打铁时,铁匠棚还是孟家的,那时候也最红火,远远近近都知道孟家的这个铁匠棚子。后来棚子交了公,但还是老孟起丰拤钳,孟庆海掌大锤,只是另添了两个帮手。老孟起日渐体力不支,又干了几年索性就把拤钳的活儿让给了儿子。他拉了一年多的风匣,再后来就完全离开了铁匠棚。直到最近这几年,铁匠棚才又转回了孟家名下……獬这二十几年来孟庆海一直没离开过铁匠棚,他对这个棚子可算得是了如指掌。棚子的三次翻修都经过他的手,甚至就连哪儿用的什么石料,哪儿苫了把什么草,他心里都一清二楚。至于棚子里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的锤子、钳子,这些各种各样的用具和铁料堆,就更不用说了,哪天他不看上千眼百眼,哪件家巴什他没漠过千次百次?可是这个晚上他呆在棚里,却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好象一个个角落里不是放着他熟悉的那些东西,就连他闻惯了的铁腥味、煤烟味也有些异常,不再亲切和温暖,倒象是猛然间闻到了陈年的霉腐味儿。
孟庆海真要好好琢磨琢磨啦。。这不仅仅是因为儿子提出了要离开铁匠棚到什么大理石厂干活的事,就是他自己,也早有念头想把前半辈子、后半辈子的事情理一理,打算打算。
孟庆海无权无势,但却是在人们的心目中挺厚实的人物,是让人常挂在嘴上羡慕和尊敬的人物。在笊篱头村,无人不知他是个多艺多能的人,因为几乎每户人家都差不多请他帮过什么。他不巴结人,也不轻视人,只要有张口来求的,他就总会去帮上一把。他都帮过人家什么?数不清了,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他帮人理发,拉电线,修理旧钟、自行车,锔锅锔盆,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他也帮三木匠参谋过碗橱花样,帮人家丈量过宅基、选过茔盘,至于帮刘封林修理油碾和榨油机,掰也是经常的事。这些他都懂都会吗?有些会,有些不会琢磨琢磨也能找出门道。他从没让人失望过,在这些事上费去了不少精力和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他普遍形成了信任心理,凡事请他说句话,甚至牲畜病了或是人病了也都请他看个究竟。即使他说不懂也没用,人们会根据他的表情和言语轻重,决定是硬抗下去还是花钱求医……没有办法,人们就是愿意相信他。那么他在这些频繁琐碎的劳碌中得到了什么?没有。他几乎从未得到过实际好处。一般情形都是这样:人家恭恭敬敬来张了口,他就答应下来跟人家走,干完了人家诚心挽留,他要考虑很多因素(比如彼此关系,帮了什么忙,人家条件如何等等),才能决定喝杯水还是吃顿饭。他轻易不吃人家的饭,一般就是抽袋烟,喝杯茶,或是只在人家恭恭敬敬地远送中,在街上众目睽睽之下干干净净离开。他不企求换得什么利益,他觉得人家张口来求就是个人情,他帮忙是理所当然地还了回去。这样做了他心里就很安怡,很觉得生活中有滋有味。也许他太重视这个了?活得才这样平凡和安静?
孟庆海在心里打了个愣,这是怎么回事?平时总觉得有好些事情来不及琢磨,心里象窝了团草,前前后后都云罩雾障,现在真要静心回头理—理了,才发现他这大半辈子竟是这样简单明白,既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出过让人指指戳戳的丑事,怎么说也都是—个团团模模的大好人。难到这就是自己么?
是啊,这就是孟庆海。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庄稼汉,从未有过非份之想,越轨之举,在家里家外都让人称赞。也许他活到现在四十多的年纪上,只有过一次不安份的念头。那是在他十九岁上,跟父亲提出过当兵。那时的孟家铁匠棚正在兴旺头上,老孟起一句话就打死了他的念头,很简单,就象一块湿煤饼一下子就压下了刚刚燃起的炉火苗。奇怪的是,他当时并没太觉委屈,以后的几十年里也没表示过后悔。只是在他发现半生苦作并没如他想象的那样十分出色之后,他才偶想起当年的那件小事……
孟庆海回头检视一下,并没发现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事情,倒是以后的日子更让他难觉把握。他已不再指望铁匠棚会有什么大作为,这一点还有比他自己更清楚的吗?活几越来越少,锄镰锨镢到处都有卖的,只是一些使惯了孟家手艺的人才来打货。铁匠棚天天锤声不断,其实活儿并不多,如其说这户打铁几代的人家仍在端铁饭碗,倒不如说只是在维持户人家的手艺和形象罢了。铁匠棚的收入实在不多,实在比不上喂几头猪,比不上好好侍弄那一亩多苹果园。也许正是这件事明明摆着,而他又不曾看破,他的心里才象窝了团草,才觉得什么都云罩雾障?
夜深了,棚子里的温度降到了最低点。四周围的铁都放散出固有的冷意,把暖烘烘的热力都逼进炉膛里去了。孟庆海没在意气温的变化,只是一次次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他毫无困意,如果老这样不被惊动,他会永远闷坐下去的。
他听到棚外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是一直朝铁匠棚走来的。是大柱吗?他听脚步声有点象。随着棚门拉开,他却模糊辨出是父亲老孟起的身影。他怕父亲绊倒,就站起身拉开挡火门,掀掀煤饼,让炉火照着亮儿。他又把杌凳放在父亲身边,但老孟起没坐,慢慢吞吞地蹲下了。孟庆海也蹲下,中间隔着铁砧架。挡火门再没关上,炉膛里的暗火把棚子里映得一片昏红。棚子里暖和了些。
父子俩都在摸摸索索地往烟袋里装烟,装好了,孟庆海就用铁钳拨拉出粒火炭,钳一粒递给父亲。老孟起说了声“不用,”还是用火镰打着了火绒。这也是老习惯,点烟时无论有什么现成的火他都不用,总是爱用他那套点烟家巴什。孟庆海给自己点上,又蹲下去,象父亲一样默默地瞅着炉火。
炉膛是一个圆圆的大穹窿,四壁通红。湿煤饼早被烘干,边缘也被烤成了一圈红,只剩下中央的一团黑心。孟庆海瞅着炉膛心里默想:父亲半夜而来一定是有话要说,也多半是为了大柱的事情。可父亲为什么一直不言语?他希望听听父亲的意见,而且这件事也必须听听父亲的意见。他猜想,父亲不会同意铁匠棚关门的……
真让人闷得难受啊。难道父亲只是为了来坐一坐,烤烤炉火,只是为了来陪陪儿子?孟庆海只好先说话了。
“爹”,他握烟袋的手擎在嘴边,仍旧瞅着炉膛说,“吃夜饭的时候说过了,大柱想到大理石厂干。这个事早晚必得跟你商议,我想琢磨好了再跟你说……我知道这不是个小事,传了好几辈子……大柱这一走,这棚子就得关。爹,你说呢?”
老孟起没接着答腔。他又吸了好几口,在铁砧上磕了磕烟袋才说:
“这事你定吧。我老了,不中用,不能管什么事都定,定了我也不能干。关不关都行,我这儿不用费口舌。”
孟庆海挺感激父亲。父亲能说这样的话,多不容易!说起来,这铁匠棚感情最深的还是父亲啊!要在以往,关于铁匠铺的什么事不都得老孟起点头认可才行?孟庆海又默默抽了会烟,就把自己最后的想法说了出来。他慢慢地说道:
“要不就关了吧,这些年已经不景气了,再干下去也没什么大指望。”
“是,是,”老孟起点点头,“这阵不是那阵啦。”
孟庆海看一眼父亲,又接着说下去:
“我也活了大半辈子,不能老在这个不挣钱的营生上瞎忙。眼下要干的事儿好多,小果树都到了挂货的年纪,用用心可是比干什么都强。还有地、山峦,都得正儿八经地摆弄摆弄了。大柱小柱都大了,还有两幢房等着盖,不想点挣钱的路不行。再说,大柱也不是没有道理,出去闯闯也对,我不远耽误了他,让他受委屈。现在的世道不同,一辈人管不得两辈的事,大人小人都有个主见,路途四通八达,咱认的道儿不一定就对……”
说到这里,孟庆海猛然顿下了,他清楚地想起当年十九岁跟父亲提起去当兵的事。其实他倒没有责怪父亲的意思,几十年都没有一次。可无论如何,他觉得这些话无意中却会伤着父亲。他想挽回已来不及,于是就缄默不语了。
老孟起又摸摸索索地装烟,抽烟家巴什弄出稀哩哗啦的响声。他打着火绒点上烟,吸着说道:
“一点不假,咱孟家不做后悔事,不说后悔话,要不是说到这啦,我也就不提。就是这个理儿。想一想,当初真不该拦挡你。拦挡下来怎么样?手艺是传下了,可又怎么样?眼望着是没大兴头。就这一件事我后悔不迭。要是当初放你走了,到今天不知是个啥样儿,还能差到哪里去?人一辈子真是瞎活,活到七老八十也不一定就明白个理儿。这个理儿我算是明白过来,想得老远没有用。走一步看一步,能保住下一步不摔倒也就行了。人,就是这么个活法,不能全由着自己的心思来……”
孟庆海有点受不住,一生要强的父亲说出这些自谴的话他怎么能够受得住?他不能再说什么,他觉得无沦说什么都会在这个话题上引出老人更多的话来。炉膛里已经变得更加红亮,也许是因为开着挡火门通风不止的缘故,煤饼的红边更宽了些,中央的黑心也更小了些。孟庆海起身又掀了掀煤饼,火苗顿时窜了起来,把整个棚子都映得灿然一亮。他似乎有点手足无措,不知是该再加一块煤饼压住火苗,还是由它白白烧完。他用铁钳徒劳地翻动着熊熊燃烧的煤饼,炉火烧得更旺了。
老孟起又在摸索火镰打火,想一想,就松了火镰,起身接过铁钳,拨拉出—块火炭点上了烟锅。他退回原处蹲下才说道:“由它烧去。”
父子俩就那样蹲在地上瞅着炉火燃烧,一直望到那块煤饼烧得透红,烧得起不来火苗,最后又烧成了一团渐渐发黑的灰烬。这时候,天也就快亮了。
老孟起站起来要走,孟庆海也站起来把挡火门关上。老孟起问道:
“这棚子打算怎么办?”
孟庆海稍一犹豫。然后说:
“我打算拆了,给大柱盖幢好房。这地角不错。你说呢?”
“要我说,”
老孟起走出棚门,等儿子上锁的时候才又说道:
“就这么锁着吧。地角是咱的,跑不了,盖房有得是好地角。留着以后,说不定还能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