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医专毕业,被分配到家乡的镇卫生院工作。报到后院领导安排我休息—个星期,这是惯例。我兴冲冲地离开院长办公室,急于回家与亲人们团聚。我在经过妇产科诊室时,不由地放慢脚步往里张望了几眼,好奇地想看一下不久后我工作的环境和同事。这时,一位矮瘦的大夫从走廊上步态沉稳地迎面走来,错过我身旁欲推门进去。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半开的门上,但他突然转回身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他的目光躲在—副色镜后面,直看了我几秒钟后,才用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说:
“这是妇产科。”
多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一下子扰乱了我专注的念头。我费力地想看清他眼镜后面的目光,竟忘记了我的身份,忘记了我在何处。
“听见了吗?这是妇产科!你——看什么!”
他把“你”字咬得很重,声调里也带上了微恼和厌烦的情绪。我醒悟过来,可刚要解释,就听到里面传出一个人的声音:
“金主任……”
我的心头一动,立即想起一个人:金斗!我刚想说说,不想这位金主任已推门而入,并回手将门呼地带上了。我有些愤愤然。一团疑云在我脑海里升起,难道说真的是他?不会,不会!这样就太不可思议了。
离开医院,我刚才的一点不快顿然消逝。阳光明丽,空气和暖,山区的春天气息是这样诱人。一切亲切而熟悉的感觉都在我心里苏醒了。我激动又欢畅,恨不能插翅翱翔,然后静静地栖落在那养育了我的小院子里……
我在家里度过了幸福而紧张的第一天。傍晚,姐夫要走了,他是老师,晚上还要办公。而姐姐却为我留下来。姐姐和我睡在西屋里,就象小时候一样,一人一个被筒,我在里边,姐姐在外边。这一晚,我们姐弟谈了很久,很多。离开姐姐三年,这其中积攒了多少要说的话啊。
翌日,我要到姐姐家里去,姐姐显得无比兴奋……在姐姐家里,她什么也不让我动手,只要我看她干这干那。她为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姐姐变化不大,跟从前的时候差不多。她还是那么温柔恬静,脸庞光洁,只是她的两条粗黑闪亮的大辫子没有了,留了一个轻微烫过的短发型,两边的发梢向里卷起,像一对小翅膀温顺地贴着面颊。这使她显出了一种美丽少妇所特有的风韵。
大概我的目光有些异样,姐姐很快就发现了我在端详她。姐姐装着嗔怪地瞅我一眼说:
“你不说话老是看我干什么?看我老了是不是。”
“姐姐,你还是那么漂亮,一点也不显老。”
“净说傻话……你也不跟我说说你这几年怎么样,学习累不累,生活好不好……”
“姐姐,昨天不是都说了嘛……”
“说了吗?”姐姐想了想,停下手里的活儿笑了:“对,是说了。说得不细。我想知道你一天一天都是怎么过的,孤孤单单一个人……”姐姐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关切的忧伤。过了一会儿,姐姐又说:“你也该跟我说说以后怎么办,工作啦,成家啦……”
我的脸呼地灼热起来。我在姐姐面前第一次感到有点拘束。但姐姐的话使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我急问道:
“姐姐,你知不知道金斗?”
“金斗?怎么不知道,谁不知道镇医院妇产科的金主任?”
“啊?真的是他!怎么会呢?”
姐姐用疑问的神色望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震惊。我急急地说道:
“我就是跟他—个科的。真是天下奇闻,他怎么会成为一个医生,而且是妇产科主任!”
姐姐也感到意外,意外的是我竟然跟他在一个科……这样,姐姐和我就谈起了关于金斗的许多事情。我从前也知道一些,但都是零零碎碎听说的。而姐姐却知道得非常多……
金斗小时候是个流鼻涕的调皮蛋,伙伴们都叫他“鼻涕虫。”他从小喜欢猫儿狗儿,晚上总爱搂一个小狗或小猫睡觉。有一年秋天,生产队最好的—头黑驴病倒了,肚子鼓得梆梆硬,怎么也排不出粪便来,眼看都快胀死了。大黑驴躺在饲养院里,两眼哀痛地瞅着人们,嘴里已经开始吐自沫了。队长急得团团乱转,突然他从人群里一把拖出了金斗。金斗那时十几岁了,但看上去只有七,八岁。队长捏捏他的小手笑道:“金斗,掏驴腚!”焦愁的人们轰地笑起来了,金斗转着大眼跨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以为又是拿他开心出洋相。他使劲往后缩着想逃出人群,可队长把他的小手攥得很紧。“掏吧,金斗,救救大黑。掏完了给你记工分。”金斗不动了。“给几分?”他竟然这样问道。“给五分。“不干!”“好,给十分,十二分!”人群更加活跃了,纷纷喊着鼓动金斗。“掏,金斗。掏两把的工夫就挣十二分,比个整劳力挣的还多,掏……”金斗信以为真,果真就掏起来……大黑驴的肚子慢慢瘪下去了,它舒服地抬起头来,温和地望着满头是汗的金斗……大黑驴得救了,金斗在一片夸奖声中洋洋自得。他紧紧抓住队长不放,—个劲地嚷嚷给他记上十二分。队长抹他一下脖子。又拍他一下后脑勺:“救集体的驴,要什么分。玩去吧,鼻涕虫……”
金斗念书不好,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他人小体弱,不能随大人干活,队长就让他放一头牛。但一头牛他也看不好,他贪玩捉蚂蚱,摸河鱼,就让牛独自吃草。结果牛不是钻进玉米地,就是闯进了苹果园。队里不要他了,他便整天五花八门地玩。后来他发现了一个外村的胖老头,便天天跟老头在一起。胖老头穿得破破烂烂,身上带着一股腥膻味儿。老头专干阉猪阉狗的营生。金斗觉得这营生真好,又轻快又热闹,给谁家阉,谁家便给烟卷抽给好饭吃,有的还给钱。时间长了,金斗便暗暗记住了在哪下刀,怎么缝针……胖老头见他乐于此道,使教了他一些经验……不久,金斗就干起了这行营生。他用断锯条、粗铁丝打磨成刀具,装进上学用过的破书包里背在肩上,东家进,西家出……胖老头见他立起了门户,也不计较,从此就不进这个村了。
金斗已经是个青年了,队长便要求他参加集体劳动,但他坚决不干。他心里琢磨反正你我是本家兄弟,我不干看你能把我怎样!队长实在拿他没办法,但一个青年不参加集体劳动是不允许的。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为金斗的一技之长想出了办法。他找到党支部,极力推荐金斗当上了大队兽医。金斗对大哥感激不尽,就一再找上门去表示:“大哥,你真是明白我的人。我这么瘦,能受得了体力劳动么?再说我的志向也不在这儿,我真想当一个医生啊……”“不是医生,是兽医。”队长认真地指出说。“对,是兽医,不过兽医也是医生……大哥,你放心,咱队里的牲口全包在我身上,出一点差错你找我!”
金斗就这样当上了大队兽医。
金斗从公社兽医站培训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崭新的黑皮包,里面装了大小不同的针管、药盒及各种用品。他把阉猪狗用的那些刀具连同旧书包—起扔到了墙角里。他有了一间办公室,也有了好几把门上和抽屉上的锁,因此他的腰带上就多了一串哗啦作响的钥匙。他的衣着也整洁多了,走到哪里都提着手提包。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医生了,对所有人的态度都多少发生了变化。
他私下里爱慕姐姐,但一看见姐姐就脸红。有一次他看见姐姐端着洗脸盆要到河里洗衣服,老远就站到路边上给姐姐让路。他心理障碍很重,老觉得一个阉猪狗的人跟姐姐不般配。现在好了,他是一个医生了……他开始热心地注意起姐姐的行踪来,想方设法去接触她。他知道姐姐常到河里洗衣服,就没事找事地在河边溜达。
—直不下雨,村边宽宽的小河瘦成了—条小溪流。清清的河水贴着左岸缓流,河柳婆娑着枝条随风飘舞。金斗穿一件自小褂,领扣和袖扣都系得牢牢靠靠。他激动不安地等待着……
姐姐来了,象拐篮子一样挎着—盆要洗的衣服。她穿着单薄的衣裳,看上去清爽动人。她的两条大辫子显得过分沉重,一条在身后摇摆,一条顺着肩膀绕过来静静地伏在胸前。她看见了金斗,便微微一笑,问道:
“你打扮得这么整齐,是看对象吗?”
金斗的脸色顿时涨得赤红。他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声音忸怩地说道:
“不看对象……天热,我换了衣服……”
姐姐又笑了,笑得很美。“天热你还把扣子都系上,怕吃亏吗?”
“嘿嘿”,金斗更不自然了。他把领扣解开,衣领上留下了几个灰指印。
“手和身上不洗干净怎么能穿这么娇的衣裳,快过来洗洗吧。”
金斗顺从地走过去,在姐姐下游蹲下洗手。姐姐已经在河边坐下来,把盆里的衣服堆在脚边。金斗—边洗手,一边偷偷地望着姐姐。
姐蛆发现金斗在偷看自己,便抬头向他望去。姐姐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疑问。
金斗又嘿嘿地笑了。他说:“你家里的猪没病吗?病了我去治。”
姐姐起初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稍停便笑着说道:“俺家没养猪。”
“对对,没养猪,我忘了,养的鸡。鸡得病我也能治。给鸡打针从翅膀上下针,给猪扣针从耳后根下针……
姐姐笑得弯下腰去:“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俺的鸡没病,得病了就去找你。”
“对,得病了就去找我,不用客气,谁跟谁……”
姐姐满面疑云地望着金斗。金斗在这种目光下又不安起来,他站起身惶惶地说道:“你洗吧,我……我走了,小心水凉……”
干了一段时闻的兽医,金斗便产生了新的烦恼。整天跟牲畜打交道,弄得满身都是难闻的气味。而且人们也没有对他增加多少敬重,有的人还照常喊他鼻涕虫。因此,他对姐姐刚刚升起的信心也发生了动摇,心里也承认兽医到底也算不得文明医生。后来他探听到村里要成立合作医疗室,新的奢望便陡然生发出来。他连忙找到队长大哥帮忙,提出要转行当赤脚医生的迫切要求……经过一番波折,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他到公社医院学习三个月,摇身—变就成了村合作医疗室的赤脚医生。这回可真正是医生了,金斗的心里真美啊……
使他更美的是另一位赤脚医生是姐姐!
姐姐能干上赤脚医生完全是一件意外的事……父亲当初是省城一家大医院的医生,************时期因生活困难再加上身体有病就退职回乡了。原想在乡间开一个小诊所养家糊口,谁料想诊所开业不到一年就倒闭了。诊所需要不断进药,进药要花钱去买。可乡间也很穷,看病的人多数都付不起治疗费,而且他们也不愿付钱。他们宁愿拿出五元钱的东西来顶,也不愿掏出五毛钱的现金。可东西是换不来药的呀。这样,父亲的诊所日益拮据,终于倒闭了。诊所一倒,再加上得罪了很多人,招致了很多是非和侮辱,父亲的病便更加严重了,后来竟卧床不起……但仍不断有人慕名前来求医。父亲不能起床,就口里念说着让姐姐给病人配药、打针。常了,姐姐就学会了很多医务知识。那年,老支书的老伴屈尊前来就医了。她曾去了不少医院,花了很多钱,但总也没治好风湿病。她从外地访听到父亲治这种病有绝方,便找上门来……在她接受治疗期间,仍然是父亲躺在炕上念说让姐姐照话去做……治了一年多,竟真地除了病根。支书老两口非常感激父亲和姐姐,直夸姐姐心灵手巧,如果时运好,准能出息个好医生……
村里办医疗室时,老支书曾再三请父亲出来主持,但父亲执意不肯。他想道半生坎坷磨难皆出于此,就对此心死如灰了。老支书见请不动父亲,就提出让姐姐去干。父亲开始不肯,后见姐姐愿意,就只好同意了……
医疗室挂起了牌子,金斗和姐姐正式上班了。他们两人分开了工,姐姐坐班,金斗负责巡回医疗。
金斗心里真是美透了,他把手提包池扔到了墙角里,再也没碰这个被臭味熏透了的手提包。他背上了一只红得发紫的皮革医疗箱,四四方方,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十”字标记。他背着医疗箱在街上趾高气扬地走着,步伐正规,挺胸昂首,时时有一种飘飘欲升的感觉。他有时凝视着这个庄重的药箱,竟然就产生了错觉,只感到眼前是一个神秘的宝匣,金光四射,里面藏满了灵丹妙药。他觉得全世界也只有这—个宝匣,那么掌管这个宝匣的人就必定非同一般!当他在病人面前啪地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棉球涂擦病人的皮肤时,当他把尖细的针头轻易地刺进比牲畜要嫩得多的皮肉时,他的心里就充满了奇异的快感。他并不耐烦去听病人诉说病情,也并不在意病人的感受如何,他只是在心里严格地区分开他与病人的身份和地位。他很以为自命不凡。
他的精神一直处在亢奋状态。他不出诊的时候就坐在医疗室里。他和姐姐在—起时已不再胆怯和羞惭,他抽着香烟毫无顾忌地盯着姐姐看。他想全村就这么两个医生,年龄相当,地位平等,相爱以至结合是必然的事。否则,他一个医生去娶谁呢?她—个医生又嫁谁呢?他在心里把这个漫长的过程提前走完了,在表现上也就省略了这个过程。他觉得自己实际上是姐姐的丈夫了……这一切,姐姐都察觉到了,她心里好笑又气恼,尽管她能恰到好处地与金斗相处,但她实在是厌恶这种不清不浑的气氛……
情况发生了变化。请金斗出诊的人少了,而来医疗室看病的人却多了,有些重感冒不宜出门和年老体衰的病人也都找上门请姐姐看病。各种议论也越来越多,有的骂金斗打针象阉猪一样下狠劲,有的说金斗付错了药差点药死人,有的干脆找老支书要求撤掉金斗……老支书很为难,因为他即将下台,接替他的人就是金斗的本家大哥队长。老支书权衡一下,便将姐姐和金斗的工作调换过来,金斗坐班,姐姐背着药箱出诊。金斗不舍得离开那个宝匣,但一想到是背在了“自己未婚妻”身上,也就觉得其实是一样了。这样一来可累了姐姐,大小病号都请她去,而姐姐也有求必应,整天在外面忙。她很高兴,也感到很轻松,再也不用呼吸那令人作呕的空气了。
姐姐受到了人们的信赖和喜爱。她心想这样下去,也许会干一辈子医务工作,既遂了自己的心愿,又对父亲是一种抚慰。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她也像父亲一样,半路上就永远离开了自己喜爱的工作……有一天姐姐接到一个通知,让她和金斗一起到公社参加考试。已下台的老支书私下向姐姐透露,这是选送工农兵上大学,方法是考试与推荐相结合,全公社只有五个名额。尽管希望很渺茫,但姐姐还是要全力争取……考试结束后,姐姐对答卷非常满意,金斗却显得垂头丧气。金斗回村后,赶忙去找本家大哥队长想法子。本家大哥队长随即风风火火去了公社……
不久,录取通知书下来了,被录取的却是金斗。姐姐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打击,—气之下离开了合作医疗室……
这就是金斗,我的顶头上司——镇卫生院妇产科金主任。我和姐姐回忆着这些旧事,心里都感到沉重的压抑、愤慨和痛苦!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会是这样!
姐姐望着我苦笑一下,随即又笑得很自然了。“不说这些了吧,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行了。要不是你跟他在一起工作,我就不提这些事了。怪事多着哪,世上什么事没有?不说这些了。”
我的情绪还没有好转过来,我狠狠地说道:
“这不公平!荒诞透顶!这样的人也能当医生?!”
“什么是公平?”姐姐叹口气,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要是公平了我不也成了大学生吗?说不定还是你的科主任呢。”
“对!你就该是个大学生!你就该是个科主任!金斗算什么?一个鼻涕虫,一个怪物!”
姐姐见我激愤难消,连忙过来阻止我。
“算了吧,弟。今天是个高兴日子,何苦让个金斗搅得不愉快。”
“不是今天,是一辈子!你想想,姐姐,我要跟他共事,要天天跟这么个怪物相处!我们是医生,不是别的,我们要对人对生命负责!我怀疑不知有多少活着的和未出世的生命已经葬送在他的手术刀下,而他居然冠冕堂皇,主管妇产科!想想这些,我能容忍,我能愉快吗?”
姐姐害怕了,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摇晃着。
“弟,不说了,不说了,看你现在这个脾气。这不能全怪他……算了,弟,不说了……听姐姐的话……”
不说了我心里也不能愉快!
我感到眼前是浑沌一片。我的热情降至冰点,一切美好的幻想都被击得粉碎。我热爱的事业是神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