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彪有—双漂亮的大手。这双手干于净净,不肥不瘦,塑扁圆修长,指甲方正红润,看上去无异于一位钢琴师或外科医生的手。了解金彪这位白脸汉子的人都熟悉这双手,它并不温柔,而是无比厉害和冷酷。就是这双没有任何损伤的手,能毫不犹豫地捏起火炭点燃烟斗,能利落地击倒三个强悍的对手,并且把其中的一个稳稳地举过头顶扔出十步之远。现在这双手有一只正握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在手心里转动着。
二十年来他没毁弃那个盟誓,这块石头也就一直跟随着他。他走南闯北,逛荡了无数惊心动魄的地方,也经历了无数惊心动魄的事情,他能把金钱和女人随手舍弃,却始终没有扔掉这块石头。他有时也发现这简直是奇迹,一个不起眼的保持了二十年的奇迹。女巫仙姑临死的时候说:“这块石头跟了我二十年,小荠菜是磕在它上面死去的。这是俺娘儿俩的命,你得留着它。”金彪苍白着脸,看着仙姑手上那块鹅黄色的石头,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那就盟誓吧,一辈子都不丢掉它。”金彪的喉结滑动了两下,没说什么,他上前一步,把一只手平放在仙姑的手上。仙姑的手掌是凉的,石头也是凉的,他感到了一股浸透骨髓的冷冽寒气。从此这块石头也就没有离开过他。
他不想杀死小荠菜,他只是要把胳膊从小荠菜怀里抽出来,没料到却把她甩倒了。她仰面倒下,后脑勺磕在那块石头上,石头嵌进去,就象长在里面一样。金彪呆立不动,女巫仙姑默不作声。金彪守着小荠菜的尸体,一次也没有离开。他默默地为小荠菜守灵,女巫仙姑不慌不忙地做着道场,屋子里是一片烟雾缭绕。三天之后,仙姑把那块石头从小荠菜脑后取出来,上面竟无半点血迹。金彪每每转动着这块石头,鼻孔会时时闻到—缕淡淡的野菜味,那是一种干荠菜的苦香味。
金彪慢慢转动着手里的石头,在昏暗的烛光下,他的手显得愈加惨白和美丽。他闻到干荠菜的苦香味又从一个角落里袅袅溢出,便拖着睡袍走到另一问屋子里去。
四个赌徒围在一张很结实的大方桌上。金彪在一个角上站定,掠过目光逐个看了看赌徒的神色。有三个赌徒他熟悉,都是四十岁上下的汉子,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是第一次来。他第一眼就发现这个年轻人似曾相识,但他闪电般地回想一下却找不出一点根据。他看到年轻人也长着一双漂亮的大手,只是指甲留得稍微长了一点。他觉得年轻人的形貌神态和好运气都很象自己多少年前的一次大赌,那次机运给他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威望。就是那一次,三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最后把他围了起来,他击倒了三个对手并把其中的一个扔出十步之远。奇怪的是,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股自我控制的力量,赢了会很长时间离开赌桌,直到把钱大把大把地花光;输了会去掏金矿,到大码头上扛包,从边疆往内地贩牲口,有了钱再杀回赌桌。后来他便开了一个赌场,自己一般不睹,只按惯例吃睹徒的贡份。他默默地观察着,声色不露。他看到那三个中年汉子都输得很惨,其中—个疤脸的连最后一张钞票也输了出去,而年轻人还是镇定自若。金彪在心里对年轻人表示了一丝嘉许,因为赢到这个程度,极少有人不寻机溜掉。他伸出手来,借着烛光反转着看了看。他的手正好遮挡了烛光,在赌桌上投下了一团大大的黑影。赌徒们一齐抬起头,疤脸汉子象鱼一样滑离开座位,于是金彪静静地坐上去。他掏出几叠钞票放在桌面上,开始用那双漂亮的大手划拉麻将。扁圆修长的十指抚在米黄色的骨质麻将上,象轻柔地弹拨着一排琴键,发出一片悦耳的妙音。
牌码好了,年轻人深深地看一眼白脸汉子金彪便专注地盯住桌上的牌。金彪长方形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酷似一座冷冷的石雕。他的双手不带半点多余的动作,只是出牌,收手,出牌,收手,同样也是一丝表情都没有。他们下的赌码很大,几盘下来,年轻人的钱少了一半,再过几盘,那剩下的—半也到了金彪手里。赌桌上出现了一个静止的瞬间,连蜡芯爆花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年轻人的脸色煞白,无意识地反转着空空的两手看了看。金彪说:“剪掉指甲,你的运气会更好。”年轻人忍不住什么似的弄响了椅子,接着他站起来走出去。停了一会儿,金彪也走了出去。
外面月色艨胧,到处都是沉睡的山影,时间大概是半夜以后了。金彪象赴约似的,走几步,拐一个小弯,再走几步就来到了一小片平坦的草地。年轻人果然就站在这里。金彪说:
“小伙子,在这儿想心事可不是个地方,这是动手的地方。不过,我也感兴趣你在想什么,小伙子,想什么?”
年轻人冷着声音缓慢地答道:
“想你这个人:
“好,想完了再怎么办?”
“走路。”
“好。还回来吗?”
“回来。”
“什么时候?”
“不知道”
金彪微笑着沉吟了一会儿,又轻松地说道:
“用钱吗?”
“不。”
“一点也不用吗?”
“不!”
年轻人几乎是愤怒地喷出了这个字。他望着金彪的眼睛,不知是钦佩还是忿恨地低声说:“好样的,你这个冷面杀手。我忘不了你。”说完他就抬腿往前走去了。
金彪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年轻人的言语行动都让他迷惑不解,这使他的思维老要探究一种关系,他和年轻人之间的关系。他从未有过名正言顺的子女,有几个他知道的也都是些懦夫,但他心里清楚他的私生子远远不止这些,他半生南北闯荡,凭着英俊和金钱的双重魅力,播下了无数种子。在他与女人之间的露水关系中,好多情形仅是一夜之欢,他走了,女人和他的种子留了下来。他对身后留下的事情从来就不放在心上,自然也就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子女。他总觉得这个年轻人很象自己。从这一晚起,即使永远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在心里默认下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儿子。
金彪走回屋里去,三个输光了的赌徒还赖在那儿不走。疤脸汉子一会儿捣着桌面,一会儿又伏在桌上唉声叹气,好象一条无处施威的老狗。金彪一出现,赌徒们的目光便一齐集中到他身上,疤脸汉子跳起来,嘶哑着嗓子喊叫道:“你为什么救他?你让他赢,让他赢就是啦!你知道他不会轻轻便便出去,他又不是你儿子!”疤脸汉子发作了一通,又象一条老狗似的趴到桌面上。
金彪一言不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他把怀里的钞票全部拍到桌面上,一边往里屋走着一边冷冷地说道:“随便拿,拿了滚蛋。”
赌徒们都呆住了,他们瞟着金彪的背影,旋即把手一齐伸向桌面。六只手在成堆的钞票上贪婪地抓捏着,摩弄着,但最后却都取了相同多的一点放进怀里。他们蹑手蹑脚地鱼贯而出,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金彪倚在宽阔的大床上,手里玩弄着那块石头。这块石头也真是有些爱人之处,它夏天不热,冬天不凉,一年四季都温温和和的。它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只鹅蛋,只是颜色稍微不同罢了。它的表面光滑细腻,如果逆着阳光细看,能看到里面有一个圆圆的暗影,就象薄薄的蛋壳里面包着一个蛋黄一样。他习惯地在掌心里转动着它。刚才的一切都已消逝,他只想捕捉到那股淡淡的苦香味,在这岑寂的黑夜里潜心回味。
这干荠菜的气味,好象就是小荠菜和女巫仙姑的气味。也好象是那段生活的气味。他跟小荠菜结婚,完全是女巫仙姑的意愿。对金彪来说,在当时的境况下能娶—个女人已是意外之幸了,何况她还是女巫仙姑的亲生女儿。他光光的一条走进女巫家里,从此就在那里住了下来。他是孤儿,那时身架还挺单薄,只是肤色更自。山里女人不喜欢白脸男人,这是自古以来审视男人的一个标准。可女巫仙姑自有她自己的标准。她见多识广,是山里山外闻名遐迩的半仙之体。她来到了金彪住的那个小山寨里,全寨无论男女老幼都象朝圣一样涌到她的跟前。她给人看面相、测凶吉,寻宅基、找墓地,收费昂贵,金彪因为身无分文便一直远远躲在人圈外面,但是女巫却透过人缝看中了他。当夜里女巫出现在金彪的小破屋里时,他的心里顿时格登了一下。女巫端坐闭目,默然有语,徐徐不尽,她象神医扎针一样,句句道破天机,直把金彪说得—会儿羞愧满面,—会儿目瞪口呆,一会儿又眼放异彩。最后,他竟象着了魔似地跟着仙姑离开了小山寨。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金彪和小荠菜睡在一起的感觉,更象是跟女巫睡在一起,这不是指肉体上的迁就结合,而是灵魂的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随从。仙姑对他的用心为何他不甚明白,但却知道他逃不出她的魔力。仙姑在家里的时候就不让金彪出门,她不用他做什么,只是让他陪伴着,而她自己却一时不停地兴妖作怪。她出门走乡串寨的时候,就让金彪跟着,也不用他做什么,只是让他陪坐在一旁。她很知道—个丑陋的老太婆身旁陪一个英俊的白脸汉子会有什么好处,当然金彪也知道。他渐渐发现自己的内心起了变化,尽管他脸上平静,但周身的血液却汹涌得很厉害,可他不敢鲁莽,他毕竟对仙姑畏怯敬惧。但他终于在仙姑给人看相的时候斜睨起眼前一个个惶恐拘谨的女人来,终于第—次走进赌场开始了他的赌博生涯。有一天夜里,仙姑手里转动着那块石头,看也不看地对他说道:“我知道你赌运不错。你的手纹告诉了我,这是你的命运。”仙姑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想改改你的命运,看来是不大行,不过,”仙姑抬头正色道:“百足大虫,—般不死!我还要试试。”仙姑说完,起身而去。
那个晚上的谈话之后,金彪心里憋足了气,他发疯般地赌,赌,他赢得辉煌,输得壮烈。也就在那次谈话之后不久,他赢了巨款,打倒了三个对手并把其中的—个稳稳地举过头顶扔出十步之远。他在赌博金钱的时候,心里也在进行着—场持久的精神较量,他要证明女巫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他要摆脱她!击垮她!但是不久之后小荠菜就死去了。小荠菜死后,仙姑的精神也跌了下去,而金彪的赌运也一直不好。两个月后,仙姑终于气息奄奄了,她留住正要出门的金彪说:
“你说我真的败了吗?”
“败了。”金彪的眼睛一眨不眨。
“你真这样想吗?”
“真的。因为你快死了。”
仙姑惨然一笑,那块石头把她的手压得垂了垂,但接着又被她握紧了。她说:
“我说过,百足大虫一般不死。就是死了,死而不僵。就是僵了,气也不散。如果我真败了,九泉之下也不瞑目。”
“那你就睁眼看着。”金彪的双眼仍然一眨不眨地说。
“我看着……我睁眼看到你百年之后……”
那股淡淡的苦香味儿渐渐散去,金彪睡过去了。他手里还握着那块鹅黄色的石头,就象每次睡觉的时候一样。女巫仙姑死了,但她留下的这块石头却象影子一样伴随着他,好象她留下的是一只眼。他接受了它,情愿接受,他不能容忍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更尤其是女巫仙姑的蔑视,尽管这个人已经葬身黄土。他甚至想好了他死的时埃如何处理这块石头,他要把仙姑的坟墓掘开,把它放在她的耳旁,让它去对她的灵魂诉说吧。然后他就在女巫的坟上加造一座富丽堂皇的陵墓,他躺进去,寿终正寝。
金彪过了一个平平常常的冬天。在这个冬天里,下大雪的日子特别多,但天气却不是非常寒冷。厚厚的积雪封盖了所有的山峦和房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这样的冬天是赌博和打猎的好时候,金彪于是就只做这两件事情。他的屋子里温暖如春,赌徒也比任何时候都多,赌局昼夜不停。他的屋子里又加了两张桌子。一个冬天里,他没亲手赌过一次,也极少到外屋去看一看。他只听着清脆的麻将哗啦哗啦声,转动着那块鹅蛋形的石头。透过窗户,他望见的是一片无垠的白雪,再也没有闻到那股淡淡的苦香味,可他的思绪老是象烟一样飘忽不定,老是不由自主地去回想往事。有一次他清楚地看到了女巫仙姑,披着一身熊皮似的破衣服,在窗外朝他冷笑着。那双眼睛居心叵测地瞅着他,象两团鬼火炯炯发亮。他和她对视着,不露声色地摸起猎枪,抬手就是一枪。枪声响过,他什么也没打着,但外屋的赌徒们却被惊骇得一塌糊涂。这样的情况又发生了几次,但他再也没有开枪,因为在那次放了空枪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这样做似乎泄露了他心中的某种东西。他不想让赌徒们再看到他放空枪,为了挽回这次损失,他意外地又赌了一次,使所有的赌徒都输得囊空如洗。他赢下的钱动都没动,又扒拉开分给了输家们。他带上猎枪到外面去了。可是一个冬天里他再也没有放过一枪,自然也没打到一只猎物。他放过了很多小野兽。有一次一只兔子撞在了一截冰壳包裹的树桩上,那次他只要随手补上一枪就行了,可是背在肩上的猎枪他连摸都没摸一下。他总觉得这样的雪山上似乎有一只巨兽,他时时能听到它的啸叫,时时能看见它黑糊糊的身影,有一次他分明看准了它,但刚要搂动扳机的时候,那团黑影却不见了。他沮丧地回到屋子里,第二天出去又是同样的情形,他心里难受极了,多少年来还是第一次这样难受。他不再在意赌徒们的眼睛是否发现了什么,也不再想去挽回什么,他难受的是对自身发生了怀疑。他发狠地搓揉着手里的石头,直揉得骨节叭格叭格响,这响声使他更加发狠。他咬紧牙关,凝聚全力紧攥着那块石头,好象要扼死在心灵上噬咬着他的一个怪物。
这个冬天没发生什么大事就平平常常地过去了,白茫茫的山野变成绿茵茵的了。野荠菜成片成片地长出来,嫩嫩的叶子里开始孕育—朵—朵的小白花。赌徒减少了,后来就一个也没有了。他知道这不是睹博的季节,人人都有着比赌钱更急着要干的事情。他一个人呆在显得过于空大的屋子里,从来也没象现在这样急于赌博。他真想赌啊。真想豁上命去赌它个天昏地暗,把全世界都赢下来!他日复一日地空等着,一个赌徒也没等来。他象发疯了—般,一改往日的风范,象头狰狞的困兽,一个人在空屋里咆哮摔打。他的手掌更有力地搓揉着那块石头,连睡觉的时候也紧攥着它不放。一天夜里,他被—股浓重的苦香味儿薰醒了。这股味儿越来越大,好象满屋子都开满了荠菜花。接着他感到右手勃然兴起一阵钻心的疼痛,同时那股想赌博的疯劲儿也不可遏止地攫住了他。他刷地抽出右臂,见拳头上满是血迹,他想撒开手,可那块石头象长在里面一样,手指怎么也松不开。鲜血不停地从指缝里挤出来,染红了他的拳头,又滴落下来染红了他的睡袍。他抡动着拳头跳起来,鲜血象雨点一样洒在四周的墙壁上。他不知这是自己的血还是石头的血,但他从这淋漓的鲜血中分明看到了女巫仙姑和小荠菜的影子。他闭上眼,屏住心气,用左手狠狠握住右手的腕部,但他还是忍不住地疼,鲜血还是不停地往外涌。他疼得弯下腰去,在原地象陀螺一样转动着,直转得天旋地晃,头昏眼花,最后他一头撞开门到外屋去了。
外屋的赌桌旁端坐着那个年轻人,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堆钞票。金彪第一眼看到的是钱,他两眼灼亮,抢奔几步把脸都要贴到了钞票上。他瞅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年轻人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接着又看到了年轻人那双指甲修剪得丝毫也不多余的漂亮大手。他沉默着,沉默着,突然大吼一声,摸起—把长刀朝右手猛砍下去。
屋子外面,满山遍野都开满了荠菜花,那浓重的苦香味儿喷吐着,喷吐着,在天地间幽幽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