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将绿色的山野染得色彩斑斓,有的地方艳红,有的地方深黑,有的地方依然浓绿,有的地方却已枯黄……秋天的山野真正成熟了,好象满山都是饱满成熟的果实。
小排一踏上真正的山野,便离开山路在草地上漫行。他故意落在后面,与姐姐和大青拉开距离。他看到姐姐与大青在窄窄的山路上挨得很近,心里感到非常难过。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开心地笑,这金铃一样悦耳的笑声刺得他心里发疼。他觉得姐姐不如从前待自己好了,这完全是因为多了这个大青。他心里哼哼着,用脚尖在草地上寻找石子,不断地瞄准大青飞踢过去。但他们隔得太远,石子都扑扑地落进了草丛中。当姐姐的笑声再一次传来时,小排突然停下脚步想回家了。他握紧拳头犹豫地四下望望,发现他们已离家很远,被一片山野的秋色包围住。在他往家的方向张望时,父亲那张凶狠的脸和铁匠炉、蹄子桩一齐又浮现出来。 他感到两只脚板又有些隐隐发痛,便使劲跺一下脚,垂头丧气地继续往前走去。他朝大青的背影盯了一眼,竟然咧嘴笑了一下。他发现大青那两条粗壮的长腿为了配合姐姐轻盈活泼的步幅,象两根木桩一样笨拙可笑。小排呲出—颗门牙来不怀好意地怪笑着,轻松地撩动着一只脚把石子踢得更高更远。
早晨的阳光照耀着,把山上的晨霜蒸成一片濛濛雾气。小路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仲,把他们带进出里去。小排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老是别别扭扭地不舒服。他本想领姐姐到山里摘野果,谁知大青却不约而来。小排不喜欢大青,他第一次看见这个高大的男人心里就不高兴,因为大青老是两眼望着姐姐笑。你凭什么朝姐姐笑?只有我才可以这样笑,而你凭什么?小排曾愤愤地想。奇怪的是,姐姐不仅不象自己这样生气,而且也两眼望着他笑!后来,小排有了一段时间曾经喜欢大青了,因为他经常代替姐姐和父亲一起抢起大锤打马蹄铁。他当时曾高兴地想,老这样下去我就喜欢你,但不准你对姐姐笑!可是他竟然还笑,而且还哈哈地笑出了声音。他感到这笑声很可怕,会把姐姐从自己身边一点一点引开去……到后来,小排又发现大青处处对自己不友好,甚至站在凶狼的父亲一边嘲笑自己。那次,小排看到大青帮父亲把一头骡子用绳子缚住吊在蹄子桩上,骡子乱踢乱动,但还是被绳索牢牢捆住。它的四肢被吊离了地面,全身都承担在肚皮下的三股绳子上。他看到父亲用—把方形铁铲嚓嚓地铲在骡子的前蹄上,有几下还铲出了血珠子。骡子痛苦地抽搐着身体,发出—声声瘆人的长嘶。那个时刻,小排突然感到自己的脚扳疼痛起来,好象那方形铁铲是铲在自已的脚上。小排正在难受的时候,父亲瞪着眼睛朝他吼道:“愣什么?去拿几副蹄铁来!”小排打一个震颤,脚脖子一软坐在了地上。他的两手使劲捂住脚板,哀哀地哼道:“我的脚疼啊,疼啊……”父亲过来踢他一脚,大声地骂他是个废物,而大青竟也说他是胆小鬼!父亲还要揍他,是姐姐跑来把他抱回家去了……此后,小排更恨大青了,他觉得这恨永远也不会消解……
小排低头踢着石子,发现姐姐和大青已经等在面前。他把门牙缩回嘴里,用力抵住下唇,冷漠地望了大青一眼。姐姐满脸绯红,嘴边的酒窝里盛满了笑意。姐姐说道:
“小排,你今天是怎么了,老是跟不上来?”
“我脚疼。”小排嘟哝道。
“你老是脚疼,踢石子能不疼吗?过来我看看。”姐姐说着就要俯下身去看他的脚。
小排忙退后一步,把两脚并在一起。“不用看,不疼了。”
大青在一旁笑了起来。姐姐又说:“你看你,一会儿疼,—会儿不疼,净撒谎。”
“谁撒谎了?真的疼。”
大青笑得更响了,他伸手摸了一下小排的头,说道:“真是个小坏蛋。”
“你才是个坏蛋!”小排把脖梗使劲一扭,摆脱了大青的手。
“小排!”
姐姐严厉地喊了一声,声音又立即温和下来了。“小排,是你说要领我上山摘果子,可你现在又这样。”
小排望了姐姐一眼又低下头去,他轻声分辩道:“我是领你自己来,谁叫你……”
小排说着,斜眼朝大青的两条长腿上狠狠地刺了一下,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他指着前面的山坡不耐烦地喊道:
“到了,就是这儿,摘吧。”
面前的山坡缓缓倾斜。发红的山柿子叶和火绒草,发黄的苫草和野蒿,还有发白的宽叶儿狼尾巴草,在阳光的照耀下,调和成一片壮丽的金黄色。秋风吹拂,山坡上发出低沉的唿哨声,那各种草类的混合气息也随风弥漫。荆棘上闪着红枣,草丛里藏着野花,无数秋虫不知在什么地方吟唱……山坡尽头连接着高高的山岭,山上的雾气已消散干净。
小排看到大青在摘野果时也和姐姐挨得很近,便赌气坐在了草地上。他本来要领姐姐到前面的山岭上去摘柿子,但因为有大青在,他便不愿往前走了。他独自坐着,感到孤孤单单,因而就怀念起他的黄狗……那是多么好的一条狗啊。在他很小的时候它也很小,而只过了两年,它就长过了自己,腰身比自己的还粗还长……小排痴痴地望着前面一丛枯黄的茅草,看它慢慢地变成黄狗,欢跳着向自己身边奔过来。他闻到一股腥野的气味扑面而来,黄狗在他身上又嗅又蹭地亲呢够了,便温温顺顺地匍匐在他身旁……小排伸手摸了一下,摸到的却是一块冰凉的石头。他的鼻子一阵发酸,差一点要哭出声来。他清楚地想起了黄狗是怎么死的……父亲说黄狗扰得他睡不好觉,要小排帮他把黄狗勒死。小排死活不干,父亲就揍他,并把一根绳子硬塞进他手里,要他套在狗脖子上。小排大声地哭着,带着这根绳子领上黄狗逃跑了。他没有地方去,白天在山上转悠,晚上偷偷地回家和黄狗一起睡在草窝里。那些日子里姐姐是多么好啊!她把饭菜留出来,把自己的花棉袄盖在小排身上。但后来黄狗到底还是死了,是大青帮父亲勒死的,狗肉也是大青和父亲一起喝着酒吃掉了……他是多么痛恨父亲痛恨大青啊!他是多么喜欢黄狗喜欢姐姐啊!可是讯姐竟然不讨厌大青!
小排的手久久地捂在脚边的石头上,就象抚摸着心爱的黄狗……他隐隐听见姐姐的喊声,他抬起头来,看到姐姐和大青已经站在山顶上,姐姐正在朝自己招手。小排装着没有看见,又把眼睛盯在那丛枯草上。姐姐朝山下跑来,跑得头发飘飘扬扬。姐姐—边跑—边喊:
“小排,你又怎么了,为什么不—块来摘呀?”
小排坐在那里,任姐姐连喊几遍都不应答。姐姐来到了跟前,蹲下身子把一只手臂围在小排肩上。“小排,你怎么了?我看到你这样心里真难受。我知道你不喜欢大青,可是你还太小啊……”姐姐拢拢头发,回头望了大青一眼。姐姐又说:“小排,来吧,跟姐姐一起摘吧。你看,我们都只摘了一点点儿……你最能摘,你知道哪里有,来吧。”
小排动了动双脚,但没有站起来。姐姐沉默了一下,神情有些不快地说:
“小排,姐姐不是天天都这样高兴,只有和他……和你在一起我才这样。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不会疼爱我们,你知道当姐姐的苦处吗……你既然不高兴,我还有什么心思摘果子呀。”姐姐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山枣扔在山坡上。
小排的心里骚动起来,他的耳边重又响起了那方形铁铲的嚓嚓声,响起了骡子的长嘶和黄狗的哀叫声,响起了烧红的马蹄铁浸进水里的吱啦声,他仿佛看到父亲那凶神恶煞般的影子象大山一样倾压过来,他紧紧抓住姐姐的胳膊,使劲摇晃着喊道:
“姐姐,我摘,我跟你一起去摘,可你不要离开我呀……”
小排和姐姐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一起往金黄色的山坡上走去。小排紧紧依偎着姐姐温软的身体,好象回到了两年前那个雨雪交加的寒夜……那时姐姐才十九岁,他才只有十岁。那时的季节比现在还晚。放山拾草了,他和姐姐、父亲一起,象别人家一样天不亮就到了山里。封了一年的山上,草厚的很,谁都想在这放山的的几天里多抢一些过冬的烧草。他们上山之后,天上就下起了小雨,接着又变成了小雪,雨雪交加,寒冷无比。小排冻得瑟瑟发抖,门牙在嘴里得得直磕。他想趴进草里暖和一会,但父亲向他挥舞着镰刀吼道:“割草!使劲割草就不冷了。”小排怎么也握不住冰棍一样的镰刀柄,他感到浑身僵硬而且瞌睡。姐姐疼惜小排,就在父亲弯腰割草的时候,把小排悄悄拉进怀里,掀开单薄的袄襟,把他的头和手都捂在怀里。小排贴在姐姐热乎乎的胸脯上,很快便熟睡过去。等他被父亲的呵斥声惊醒时,姐姐已经挨了父亲一巴掌。姐姐在挨打的时候,还把肩背使劲地弯俯着,生怕惊醒了怀里的小排……从那时起,小排就对姐姐产生了一种异样的依恋之情,他怎么也忘不掉姐姐那种芳香的气味,忘不掉那个安乐窝一样温暖的胸脯……此时,小排紧依在姐姐身上,多么希望姐姐再一次掀开袄襟,让他把头拱进她的怀里啊。可是他看见了大青,看见他正抱着双臂在前面迎着他们笑。小排心里一冷,便轻轻离开了姐姐的身子。
这片山坡小排太熟悉了。他无数次独自来这里摘野果,摘野草莓,摘山葡萄,摘青枣子,摘小孩拳头果,他甚至还走向更远的山里摘过山杏子和杜梨子,就是在他走得最远的一次,发现了那裸柿子树。他把摘到的野果都带给了姐姐。姐姐特别爱吃这些东西,酸的甜的苦的涩的,姐姐都吃得津津有味。他曾担心姐姐那口洁白好看的牙齿会被这些东西吃坏了,但姐姐总是笑着摸摸他的头说:“真好吃,多亏这些东西才把牙齿养得这么好。”小排多高兴啊,自己亲手摘来的野果姐姐这么爱吃,而且。把姐姐的牙齿养得又白又漂亮。因此,不论春天还是夏天,他一有空就跑到山上来摘。山上的野果几乎都在没成熟的时候就被他摘光了。小排在山坡上走着,不大留意身边的草丛和荆棘,他知道这里不再有什么果子了,他在想领不领姐姐到那棵柿子树去。他看见大青象条大狗似地弓着腰在草丛里寻找,找到一点什么,就赶紧跑到姐姐面前去。小排呲着一颗门牙,暗暗地朝大青发狠劲。他心里想:“不就是几个破枣子吗?还当成什么宝贝了!哼哼!都是我摘剩下的虫子包!哼哼!”当他又看到大青把两个草李子放在姐姐手里时,便怒不可遏地冲过去一巴掌打掉。他大声地说:
“姐姐,这些破果子不好吃,我领你去摘柿子!”
小排拉起姐姐的一只手臂,使劲拽着往前面跑去。姐姐在后面身不由已地跟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小排,小排”,但小排什么也不说,拼命拽紧姐姐的手臂。姐姐气喘吁吁地喊道:“哎呀小排,我跟不上你,累死我了。大青,来扶我一下。”
小排一听,心里顿时冷了半截,他把姐姐的手臂用力甩开,象一头发怒的小豹向前冲去。
翻过前面的山岭,就看见了那棵柿子树。高大的柿子树孤立在一堆乱石之间,浓成一团的树叶顶出几个柿子来,彤红彤红,象耀眼的小太阳。小排扑过去,在树上摸来摸去,门牙在嘴唇间兴奋地闪闪放光。他回头望一眼,见大青没有搀扶着姐姐,而只是在姐姐往高处迈步或险些摔倒时才伸手扶—把。他的心里好受了一些,便指着树梢对姐姐喊:
“姐姐,你看。”
姐姐抬头仰望,立即啊啊地惊叫起来:“啊,真大呀,真红呀,啊啊,一定很甜……可是,干眼馋呀……”
小排看着姐姐高兴又急切的样子,心里充满了甜蜜。但是他不慌不忙地倚在树上,等待着姐姐向自己求援。这时,大青走上前来。他把外衣脱下,搓搓两只大手说道:“我来摘。”大青说着,便搂住树身往上面爬。他的两脚在地上一弹,身子便跳起来抱住了树干。但是他再也爬不动了。树干很滑,没有搁脚的地方。他贴在树上,两条长腿胡乱动弹了一会,便仰面朝天摔了下来。他揉着屁股,刚要站起来再爬,只见嗖地一下,—条影子蹿卜树去。他和姐姐还没有反应过来,小排已经象一条小猿似的敏捷地爬上树去。他三下两下爬到树半腰,伸手抓住了一根树枝,身子一缩,钻进了茂密的柿子叶里。姐姐伸手拉起了大青,望着他的眼睛柔声问道:。摔坏了吗?”“没有。”大青上前一步,他们的身子便轻轻地靠在了一起……
小排爬在树上,忘记了—切不快。他纵身攀援,离树梢上的柿子越来越近。他突然感到累了,便坐在一个树杈上歇息下来。
他在树上展目四顾,啊,多美的秋天的山野啊。山是那样高,谷是那样深,辽阔起伏的山野尽收眼底。连绵的山林象一片苍茫的海洋,远处的村庄象一座孤岛。太阳恍恍惚惚地挂在天上,使他感到树上比地上还要温暖。他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了被阳光镀了金色的柿子。他把胳膊再抬高一点,紧紧地把它握在手里。他的手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象紧紧握住的是姐姐的手。他的手指用力一扯,同时激动地喊出一声:
“姐姐——”
但是没有应声,他又喊了一遍,还是没有回音。他不知姐姐此刻正依偎在大青怀里,完全沉浸在他们的爱情之中。他握着柿子,歪回头去向树下张望。浓密的树叶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活动着身子,从树叶的缝隙里寻找……啊,他终于看见了,大青那高大的身影罩住姐姐,姐姐的两只手紧紧地勾在大青的脖子上……一刹间,小排心里感到剧烈的刺疼,他小小的心里一下子涌上那么多难以忍受的滋味,有羞有恼有嫉妒有愤怒。他大大地咧开嘴巴:
“啊——你这个大坏蛋——!”
喊声震得树叶颤动起来,声音在山野里回响不绝。小排陵怒地抬起手来,把柿子狠狠地摔了下去。柿子在姐姐身边的石头上应声碎裂,无数细小的碎块儿闪着阳光迸射开去。小排使出全力抱紧树干,用面颊摩擦着树皮鸣鸣地恸哭起来。
象是从恶梦中惊醒,姐姐从大青怀里挣脱出来,跑到树叶遮挡不住的地方,伸出两手向小排哀哀地呼唤……
小排已经听不到姐姐的声音了。他的面颊被树皮磨出了鲜血,他的哭声在树梢上盖过了一切。他心里尽装着铁匠炉、蹄子桩那一幅幅画面……
这颗小小的心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