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孩身子轻灵,四肢修长,象一只敏捷的小猿。他爱爬树,无论多高多粗的树他都能轻松地爬上去。他爬树时,双手双脚就象四只吸盘牢牢地粘在树干上,脊梁骨往上一抽一缩,眨眼间就到了树梢。村里所有长果子的树他差不多都爬过,因为到了秋天,很多人都找他帮忙摘果子。他很高兴这样。不论帮准家摘,他都能饱吃一顿,而且临走时布兜还装得满满的。没有果子摘的时候,他就爬上高高的楸树掏雀窝,爬到白杨树上去听“哗啦哗啦”的叶子响。有时,他便长时间地呆在一棵树上,藏在密密的树叶间象一只栖息的大鸟。透过枝叶,他能看清葫芦峰的轮廓,也能发现谁家的杏子黄了、石榴红了、柿子熟了…全村人差不多都知道他能爬树,唯独他爹老闷还蒙在鼓里。
老闷整天在家编筐编篓。他不轻易出门,也不大与人来往。筐篓编得多了,他便装上满满一独轮车,天不亮就推到集上去卖。不管买卖如何,他总要在集上呆到很晚才回家。到了砍条子的季节,他带上几天的食用到山里去,夜晚就宿在山里。他不论干什么都躲着人。他发现儿子爬树是在—天的傍晚。他坐在屋里编着筐偶然地往院子里望了一眼,猛地发现儿子盘在小桑树的杈子上,正在一颗一颗地摘桑果吃。他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担心小树会突然折断把儿子摔下来。他将手中的东西往两旁一扒,呼啦一下跳到院子里。但话到口边,却变作温和的音调说出来:
“山孩儿,慢慢下来吧,不用怕,小心别慌,抱紧树干往下滑……”
山孩转脸对着爹,见爹不怒不恼,还伸着两手朝自己笑,便悠地一翻身,身轻如叶落到地上。但他还没有站稳,爹的巴掌便捕了过来。山孩捂住火辣辣的脸腮,吓得浑身都筛颤起来。爹指住他的鼻子吼道:
“你个东西,谁叫你爬树了?嗯?”
山孩把“叫”听成了“教”,便畏畏怯怯地咕哝道:
“我教我……”
“咣!”又是一巴掌。“你教你!说,爬了几回了?”
“我……不知道几回了……”山孩见爹的巴掌又要落下来,便急忙分辩:“爹,我真不知道几回了。我天天都爬,爬了好几年……”
“啊——唉!”
老闷举在空中的巴掌重重地落在自己腿上。他气馁地蹲在地上,两只大手使劲抱住头。过了一会儿,他一把攥住儿子的手腕走进屋里,回手将门插死,指着地上散乱的枝条和刀子剪子说道:
“从今天起,跟我编篷!”’
山孩跟爹学编筐了。门是关着的,只开了一扇后窗,屋里光线很暗。山孩和爹对面坐着,爹抽拉舞动着手中的枝条,不时地拿起脚边的剪子咔嚓咔嚓铰几下。山孩感到很憋闷。他偷眼往窗外张望,—截柳枝在窗前时隐时现,勾得他心驰神往。他知道窗旁有棵弯弯扭扭的老柳树,他从前连看都不屑于看它一眼。此刻他却想道,能爬爬这样一棵矮树也好啊!他觉出自己的手心和脚心都痒起来了,于是便极力将目光避开那摇曳的柳枝,冷漠地望着高耸而遥远的葫芦峰。
“啪!”爹用枝条抽了他一下。“外路神,老往窗外瞅什么?”
山孩摸着发疼的臂膀,有些愤然地瞅爹一眼:
“我看一眼葫芦峰也不让吗^”
爹一听葫芦峰,手指象被扎破了似地抖了一下,接着便僵住不动了。爹背对着窗口,显得脸色很阴沉。他慢慢点上—袋烟,用力吸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来,好象把心中的什么东西吐出来了。他默默地抽完烟,没再说什么,又拿起一根枝条编起来。
柿子熟了。山孩一连几天没有出门,于是就有人找上门来求他帮忙摘柿子。村里的柿子树特别多,几乎家家都有。老闷对登门来找山孩的人,一律沉着脸拒之门外。不论是谁,他一句话就把人家给噎回去:“你家柿子值几个?有个闪失可是一条人命!二话别说!”山孩倒是愿意出去,他从门缝眼巴巴地瞅见人们来一个走一个,恨不能插翅飞出这座屋子。但爹坚决不放他出去,而且把后窗也。关上了。爹不许他走神儿,但他的眼睛虽然望着爹的两只粗笨而灵活的手,却是什么也没看懂。在这座封闭的屋子里,唯有那枝条的气味才使他心里稍微好受些。他贪婪地吸摄着这股气味,面前杂乱的各种枝条竟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森林。他感到自己已幻化进这片森林之中,在交连蔽天的枝叶间蹿跳腾跃……突然,他的心颤栗了一下,爹再次将枝条抽在他身上。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将一根发绿的青枝衔在口中,正在低着头拚命吮咂。山孩象从梦中惊醒,两包泪水盈盈地充满眼眶……
夜晚,爹拴死门睡觉了。山孩睡不着,便瞪着两只眼瞅着漆黑的屋顶。屋外月色柔和,月亮象—轮昏黄的太阳照耀在窗户上。山孩小心地爬起来溜到地上,推开后窗,趴在窗口向远山遥望。蓦地,他看到葫芦峰上放射出一团光芒,烁烁闪闪,象一轮光环罩在峰顶上。他的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薄薄的胸脯,浑身紧张得几乎都透不过气来。一瞬间里,他相信了葫芦峰上确有财宝。他在刚记事的时候就听说过葫芦峰上有财宝,有的说是金银,有的说是夜明珠,有的说是聚宝盆。在他的想象中,金银和夜明珠只是一些发光的东西,并不重要,他宁愿相信是一个聚宝盆,一个泥盆形状的要什么就能变出什么的魔盆。他沉浸在无限迷人的遐想中,想起了关于葫芦峰的无数传说。据说很多人都想登上葫芦峰去取财宝,但没有一个登上去过。许多人只登上葫芦峰的半腰便退下来了,有好几个摔断了骨头。有一个小伙子把头摔成了脑震荡,整天呻吟着说胡话。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当场就摔得粉身碎骨……山孩把这些都当成了故事听,因为登葫芦峰摔死和致残的大多是外地人,村里的几个残废人都一概否认是登葫芦峰摔伤的……这一晚,山孩就趴在后窗台上睡着了,他梦见自己一连三次登上葫芦峰,轻松自然,如履平地……
老闷知道再也不能把儿子关在家里了。山孩日渐消瘦,本来就很单薄的身子更加虚弱了。他看出儿子精神恍惚,不思食眠,每晚都要从梦中哭醒过来。他担心这样下去儿子会得什么病,便不想再把山孩关在家里了。可是一旦把他放出去,谁能保证他不去爬树!无论哪一路,凡入了窍便执迷不悟,人这东西……老闷很犯难,他知道爬树这玩意带有历险性、富有刺激。他年轻时就爱爬树,他当过看山的,常常怀抱着猎枪窝在树杈里睡觉!但他终于也吃了一次亏,并把腰扭伤了。此后,他每逢想起往事就后怕,后来便索性不看山了,闭门不出在家里编筐编篓……老闷想来想去还是犹豫不定。
一天晚上,老闷躺在炕上估计山孩已经入睡了,便悄悄爬起来,摸着黑找出一件破棉袄,又摸出一把烟叶搓碎装进荷包里,然后轻轻走出屋去,反锁上门就走了。这一切都被山孩在黑暗中察觉到了。他心里纳闷,感到爹今晚反常。他飞快地爬起来,从后窗望见爹走远了,便推开后窗跳出去,蹑手蹑脚地跟踪在爹身后。
爹往山里走去。秋天的夜晚寒气逼人,山孩因为心里紧张却不觉得寒冷。他贴着房屋和树走,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爹的身上。走出村子,走过一段很长的山路,爹的步子一直迈得不紧不慢,嘴里的烟斗一闪一闪地亮着火星。走到山根下,树木稠密起来,爹的身影溶进了树丛中。山孩有点害怕了,身上电感到阵阵发冷。他使劲瞪大眼睛连眼眶都裂疼了,生怕看不到那一粒闪闪的火星……火星不动了,山孩发现已经来到了葫芦峰下。他心里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便悄无声息地爬上一棵树去,专注地盯住那粒凝住不动的火星。他在树上静静地呆着,与爹的背影相距不远。虽然他看不清爹,但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知道。爹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过—会儿就往烟斗里加一点烟末。爹的烟斗硬大无比,是他看山时用一块山葡萄疙瘩刻成的。爹从来也不挖烟油,因而它的气味特特别浓重。爹说这是他的一件宝贝,有它带在身上百毒不沾身……突然,山孩发现爹把两手扑彬葫芦峰的石壁上摸索着,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诉说什么。山孩心里一亮,顿时明白了爹是想着葫芦峰上的财宝!他拨开面前的枝叶,将耳朵支愣出去,可爹声音呜鸣噜噜使他怎么也听不清楚,他只听到爹粗粗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看到爹转身往山下走去。他失望地望着爹的背影轻轻滑下树来,绕道飞奔回家了。
早晨起来,爹对山孩说:
“山孩儿,你上山砍条子吧。”
“真的?”山孩惊呼一声,心里还有点不大相信。
爹点了点头。
“砍多砍少不要紧,只是不能再爬树,听见么?”
“嗯哪!”山孩忙不迭地点着头。
“爹腰疼,不大能上山了。你知道爹这腰疼是怎么落下的?就是逞能爬高摔的。”爹停了停,又慢吞吞地说下去,“你小,还不懂事。人不能长大能耐。一个人要是有了能耐就会做下出格的事,到头来后悔都来不及……听爹的话,别爬树了,守本份不吃亏。你小小年纪,把你关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你去吧,万万仔细。”爹说着便坐下编筐了。
山孩带上镰刀绳子上了山。他象一只出镜的小鸟,连跑带跳地奔向绿色苍茫的山野。他心里欢乐无比,一扑进山里就忘记了爹的嘱咐。他将绳子束在腰问,将镰刀插在后背上,瞄准前面的一棵楸树,嗖嗖几下便蹿了上去,刚上到树梢上立刻返身下来,飞身扑向另一棵大树。他在树林里没头没脑的地横冲直撞,直累得满头大汗,手脚发红。他气喘吁吁地仰翻在草地上,眼望着啾啾飞穿的小鸟和天空中轻轻飘游的云朵,心里充满无限的温馨、快慰与满足。他躺在山坡上,渐渐觉出镰刀硌得他脊背生疼。他想起了爹早晨说的那些话,心里旋即涌上一丝难言的滋味。他跳起来,扑楞楞甩了一会几脑袋,然后走上山岗开始割条子了,他割得很卖力,荆条、辣条、酒条和小孩拳头他都割,这些都是上好的条子。他割了一大捆条子,拭一试,、刚能背得动。
老闷见儿子背回这么—大捆好条子来,心里又高兴又心疼。他乐颠颠地围着儿子转了一圈,说不用割这么多,别累坏了身子骨。他破例地做了几个菜,让儿子也试着喝了一点酒。酒劲使上来,他醉眼迷离地跟儿子讲起了故事:
从前有一个护林员,整天在山里奔波,练就了一副好手脚。他会爬树,人称树精。那—年村里两帮人打仗,为了争夺宝器。一天,得了宝器这帮人的头领找到了护林员,将宝器托付给他保藏。过了几年,两帮人死伤惨重,知情人都死光了。耿直的护林员守着这堆财宝,慢慢就成了一块心病。他想永远地藏起来,但人世沧桑,哪里藏得住,他想起了古人有天葬一举,便在一天深夜爬上了葫芦峰,一连三趟才把财宝全部搬上了峰顶。等他最后一次下来时,不想脚下一滑栽倒了。幸亏他艺高胆大,才没有伤着要害。此后,葫芦峰上就夜夜放射光芒。护林员隐去了,谁世不知道他的底细。葫芦峰上的光芒引来了无数探宝的人,但没有一个人,上得去,有的摔死了,有的摔断了腿。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护林员知道了。他心里不好受,坏一个人他就感到心里加了—份罪孽。他想从峰顶上取下那些财宝,但他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后悔自己不该有那份本事……不该有那份本事……
山孩听得入迷,见爹已响着鼾声睡去了。他推开后窗,双手托腮遥望着月色中模模糊糊的葫芦峰。他又看到了那一轮光环,灿灿闪亮,神秘诱人。他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欲望……
山孩一连砍了几天条子,每次都砍得很多,爹对他放心了。山孩不再疯也似的爬树,除了在他手心和脚心发痒时爬几棵树外,就在峰谷绵连的山野里奔跑。所有的山峰他都爬上过,所有的沟谷他都下去过。他每登上一座山峰就要默默地看一看突兀孤立的葫芦峰。葫芦峰真是一座鬼斧神工的奇峰,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一个倒置的葫芦形。山孩默默地望着葫芦峰,心里老是紧张和激动。葫芦峰在他心中的位置独特又重要,所以他一般不大接近它。一架架险峻的大山他都攀登过了,一天,他终于来到了葫芦峰下。
葫芦峰带着一股倾压之势矗立在峰巅之上,它的底部粗圆,往上则渐渐变细,再往上又由细变粗。峰壁上侧伸出几棵苍老的古树,远远地看上去就象几只小手掌。—些葛藤缘壁生长,风吹草动,闪现出一些星星似的花朵。无数飞鸟在峰顶上钻进钻出,鸣出一串串空灵的妙音。天空中有几片云朵,象被葫芦峰扯住了似的,游荡着无法散去。山孩站在峰下,被这神奇的葫芦峰迷住了。他没有感觉到自己比之葫芦峰是多少渺小,他已进入了一种高远旷阔的梦幻境界之中。一阵山风袭过,使他感到身上的皮肤皱缩起来,就象生出了一层鳞片。不知何时,他的双脚已脱掉了鞋子,脚掌深深地搓插进泥土里。他的脸上挂满天真而好奇的笑容,两只粗糙的小手自然地垂在身旁。他好象完全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几步,将两手平搭在布满绿苔的石壁上。慢慢地,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整个身子都贴在了石壁上。他并不觉得难不可攀,只隐隐觉出比爬一裸光滑的白杨树吃力些。他的两只象吸盘似的小手交换着往上粘贴,他整个人儿象一只懒洋洋的小壁虎似地往上蠕动。当他的手指摸到—块石棱时,眼前立刻豁然开朗了。他身子往上一耸,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站在了葫芦峰的半腰上。细细的峰腰象一条腰带,紧紧地收束在葫芦峰的腰问,脚下是缓平的,而在人头多高以上,则开始越来越陡了。站在这里,象站在一条窄窄的圆环走廊上,山孩沿着这条走廊转了一圈,真切地感到连爹在内的无数人想得到的财宝就在头顶上,近得仿佛伸手可取。他仰起脸来,仔细察看可以往上攀登的地方。他发现上面—截简直无法攀登,只有—遭裂开的石缝直通苍穹。他看看脚下,想找一个踮脚的地方继续往上爬。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碰到了一只黑色的烟斗。他心里顿时泄了气,飞起一脚,将烟斗赐落进山谷里。他曾听爹说过,拣到烟斗什么事也不要做下去了。山孩望着象一粒石子似的烟袋飞落下去,没再想什么,又从爬上来的地力退了下去。
山孩没把爬葫芦峰的事告诉爹。他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有一天让爹大吃一惊。他心里隐藏着这个巨大的秘密,每天夜里都做着同一个美梦。但那支烟斗老是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便一直也没有再去爬过葫芦峰。他每天在割条子时,都拼命地爬树,登山,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对爹显得异常顺从,常常套问起关于财宝的一些事情。他反复问爹讲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爹每次回答的都不一样,有时说是真的,有时说是假的,有时又说是半真半假。山孩问爹那护林员是怎么上去的,爹说是凭着两手和两脚,那护林员的手心和脚心都长着一撮飞毛。山孩听在心里,便私下察看自己的手心和脚心。他把眼睛紧贴在手心上,可怎么也找不到一根毫毛。他心里大失所望,便又扳起脚心来看。他狂喜地哎哟了一声,当真发现自己的脚心里长着一小撮黄色的茸毛!他捧着双脚傻笑着哭了,仿佛自己已经站在了葫芦峰上……
山孩终于再次来到了葫芦峰下。他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斜背着一只旧书包。他象上次一样,没怎么费力就爬到了半腰上。他歇了一会儿,然后摸到那道石缝前,将整个身体都塞了进去。他的双脚撑着两旁的石壁一点一点地往上运动。他缓慢地呼吸着,每吸进一次冷冽的空气便长久地贮存起来,往上运动几下之后再缓缓地徐吐出去。他感到脊背和肚皮不时地疼—下,他知道是被石尖划破了。他咬紧牙关忍住痛继续往上攀登。他全身的神经都警觉起来了,象无数支敏感的触须,本能地做着各种反应。石缝里的小草和花朵被他的身体挤烂了,那红色的,绿色的液汁湿印在他的皮肤上。他象一条斑斓的小蛇,顽强地抽动着身体,一丝丝往顶峰上挣出。他隐隐地感到头顶上的天空越来越亮了,同时也感到了力不从心的疲乏……当他的身体完全挤出了石缝时,只觉得眼前是一片刺目的金辉。他用最后的力气在平秃的峰顶上爬了两下,便在这片金辉中晕眩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山孩才苏醒过来了。他那布满血迹、花色和草汁的皮肤上是一片米粒大小的鸡皮疙瘩。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足要好好看看身边的财宝,甚至没有在意高峰上是这样的冷。正午的太阳直射在这堆财宝上,那强烈的光芒使他不敢把手伸过去。他辨认着这堆数量不少的财宝,见有圆的也有方的,有金属的也有玻璃的,有些塑料的风化变形了,已看不出本来的形状和颜色。他颤抖着手指拿起一个闪闪发光的来,见上面有一个人像。他又拿起一个放射着桔红色的柔光的来,见上面也有一个人像。他又看了看其他的,见除了那同一个人像外,还有一些刻着字的。财宝原来是这样的!他抑不住心里的阵阵狂喜,但狂喜过后却又犯了愁,他不知怎样才能将这些财宝全部搬下去。他小心地抚摸着这些财宝,渐渐觉出了高空气流带来的寒意。他不再多想了,便拣大个的,放光的装满书包,用手掂了掂,觉得很很重很重。他背好书包,恋恋不舍地望了一会儿剩下的那些,又将身子塞进了那道石缝间……
山孩下了葫芦峰,筋骨未损,只足皮肉又划破了几处。他的脸上也血迹斑斑,越发显得两只眼睛黑亮有神。他象一只小兽似地敷理完伤口,抱着书包飞快地跑下山去。
山孩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家门,将书包往爹怀里一塞,便一头拱到炕上睡了过去。老闷满心狐疑地接过沉甸甸的书包,打开只看了一眼,两手便像被火烫了似的,书包掉在了地上。大大小小的像章和语录牌从书包里滚出来,散了一地。老闷只感到两耳震鸣,眼前金星迸飞,乌紫的嘴唇象害冷似地哆嗦着。他嗷地吼叫了一声,转身扑到炕上,将山孩连头带脚搂进怀里。山孩睡得很沉,他小小的身体随着爹的身子轻轻地颤抖着,颤抖着。老闷泪水纵横地凝视着儿子,洱珠子叭嗒叭嗒地打在儿子脸上。他把儿子放回炕上,一只胳膊还枕在儿子的脖子底下。他侧着身子半跪在儿子身旁,一只大手不时地擦拭着儿子的面庞。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伴着儿子熟睡……
夜幕降临了,山孩还没有醒来。老闷一直那样守着儿子,一点也没感觉到累。儿子为他解脱了心底的重压,这使他无限感慨。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来得太意外也太不可思议了。他本来早已绝望。喝自己亲手酿造的这无穷无尽的苦酒,他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他要一直喝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在几个钟头前,他还在心里障念着从葫芦峰上摔下来的死人与活人……他身子僵硬地俯视着儿子的脸,为儿子擦干泪水又擦拭血迹,直把儿子的小脸擦拭得洁净如洗。儿子的每—道伤口都好象是刻在自己身上,使他心里不住地阵阵绞疼。他好象清楚地看到了儿子是怎样爬上了葫芦峰、在那高高的峰顶上摇摇欲坠的情景……他在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在他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一种虔诚的信仰,将一大堆像章、语录牌送到葫芦峰上时,根本没有想到会是栽下了一个祸根。无数人被那神秘的财宝所蛊惑,葫芦峰下洒下了多少鲜血啊……
老闷静静地守着儿子,一次接一次地滑如泉涌,好象他憋了大半生的眼泪都在这段短短的时问里流淌出来了。
山孩在睡梦中呻吟起来,身上的伤口把他疼醒了。他睁开朦朦胧胧的睡眼,眸子里还盛满痛楚与兴奋的神采。他骨碌一下爬起来喊道:
“爹,财宝呢?”
“啊?嗯……在,全在。山孩儿,你醒了吗?”
“那够不够咱一辈子用的?”
“够了,够了……山孩儿,山孩儿……”
爹望着儿子天真烂漫的笑脸,再次将儿子抱紧呜呜地哭起来。山孩老老实实地偎在爹的怀里,伸出脏乎乎的小手为爹擦去泪水。他瞅着爹的脸声音怯怯地说道:
“爹,我偷着去爬葫芦峰,你不打我么?”
“不打……不,爹怎么能打你!爹该打自己啊!”
爹慢慢平静下来了,他捧着儿子的脸久久地凝视着,用浑浊而肯定的语气说道:“山孩儿,你是好样的,是爹的种。你救了爹。爹没指望你做什么。爹欠你的也欠别人的的,可你救了爹……爹腰病是假,心病是真,等以后再跟你说。爹打定主意了,咱走。凭咱爷俩的本事,走到哪里都是好汉一条。爹要活个样给你看看,爹要为你挣下一笔真正的财宝。爹是粗人,明白个理不容易,爹这大半辈子总算明白了一个理……要说什么理我说不清,反正我心里知道……爹这后半生就为你活,只是你再休想离开爹半步,爹不放心你。还有—件,你不能再问财宝的事,该说的时候爹会告诉你……
山孩被爹说得摸不着头脑,但他终于没再问下去。
这一晚上,老闷完全象变了一个人。他又说又笑,又哼又唱,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吃,把最好的酒拿出来喝,最后终于大笑着醉倒。山孩也跟着爹高兴,但他还老惦记着葫芦峰上剩下的财宝。他推开后窗趴在窗台上,他看到整个大山黑沉沉一片,但这大山对他来说再也没有一点秘密了。他费力地盯住葫芦峰的方向,想再次看到葫芦峰上财宝放射出来的光芒。但他只隐隐约约地辨出了—抹淌弱的微光。等月亮从一片乌云里游出来时,那仅有的一点微光也被月光所淹没了。山孩的心里顿时涌上一丝落寞和失望。他兴味索然地转回身,挨着爹的身旁躺下了。他希望爹明天就带他走,到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