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丈夫就悄悄爬起来,穿衣下地走出去了。她也醒了,听到院子里响起车子的嘎啦声和黑狗大雪蹄子扑扑噜噜的抖擞身子声,就把小娟的胳膊从身上拿开,也悄悄地坐起身穿衣裳。她轻轻下地,到西间看了看正在熟睡的一对儿女,便又回到东问,围好包头巾,把小娟的被子掖了掖。不想小娟在这时醒了过来,一看母亲的打扮,就—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往炕外挪,嘴里嚷道:“妈你上哪去,我也去,我也去。”她赶忙凑近小女儿,摆摆手,轻声说道:“别嚷,别嚷,别弄醒了哥姐。妈要上山,你在家睡。”我不睡,我不睡,我要跟你上山,上山拔牙绿豆。”她又哄劝了几句,可小娟高低还是要跟她去,她没有办法,就只好帮小娟穿好衣裳。她带上门,找张竹筢扛着,母女俩就出了院门。
秋天的早晨湿润润的,天上还落着毛绒绒的细雾。清晨的空气真好啊,往山上走得越远,空气里的味道就越是好闻。那是新土和枯草的味儿,是收完的庄稼留在田里的味儿。路上到处都是草叶和玉米叶,偶尔也有被车轮压扁的豆棵。才几天还是满山的玉米和豆子,这时候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只有那—垛垛玉米秸,还象一座座小草房似的散布在田边地头上。
小娟搂着母亲的一只胳膊,一路上喳喳地说个不停。小娟问母亲:“还有牙绿豆吗?”母亲笑着回答:”有,有的是,地堰子上地埂上都有。”小娟又问:“为什么今天不用哥哥姐姐上山?”母亲低头笑望着女儿的脸反问:“昨天夜里没听说什么吗?”小娟想了想,眸子一亮,就拍跳脚地说道:“噢,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沉下脸,学着答的样子嗡声嗡气地说道:“‘明天都不用起早了,剩那点豆叶我自己搂搂就行了’。对不对妈妈?我学的象不象?”“象,象,学的跟爹—模—样,”母亲笑出了声,声音裹在雾绒绒里,传得并不远。
走了一会儿,小娟又嚷起来,“妈,你看,我看见爹啦,看见爹啦!咦?”小娟突然变作疑问的浯调说:“妈,怎么看不见大雪蹄子呀?它上哪去啦?”
母亲用目光往四处看了看,说道:“没个准,谁知它跑哪去了,一会儿就来了……”
这时候,大雪蹄子正在一条草沟里捉蚂蚱。它眼神警觉,两耳尖尖竖起,四只雪白的蹄子在草丛里窣啦窣啦地慢跑着,一有蚂蚱蹦起来,它就用蹄子准确地捂上去。这时候捉蚂蚱是最容易的了,蚂蚱也是湿漉漉的,飞不起来,只能沉甸甸地蹦个高儿,又沉甸甸地落进草丛里。大雪蹄子大概已经吃下不少了,方方的嘴巴上贴满了草叶,四只蹄子洁净得象在水里洗过。它又提了几只,忽然闻象听到了什么声音,又象是闻到了什么气味,昂首挺尾地静辨了一会儿,便四蹄飞扬,奔上高处,穿过一片空阔玉米遍地,朝大路上疾驰而去。
小娟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飞奔雨来的大雪蹄子。“妈,快看,快看,大雪蹄子来啦,大雪蹄子来啦!”
母亲笑着,被小娟刳碍全身都摇摇晃晃,“看见啦,看见啦,跑得可真快。”
大雪蹄子象箭一般射过来,眨眼问就到了近前。它满脸的神气样儿,尾巴呼呼地摇来摆去,前蹄一跃就想往小娟身上扑。小娟哟地喊一声,伸手就打了它一下:“脏死我啦,腥刺刺的味,脏死我啦。”大雪蹄子没扑上反倒挨了一巴掌,就有点不高兴地转到另一边,用鼻尖温温顺顺地触了触小娟母亲的手背。母亲一直在笑着,觉出大雪蹄子的亲昵,就顺手摸了摸它的脑门。大雪蹄子又高兴起来,又转到小娟这边跃跃欲试。小娟直往旁边拨拉手,直喊“脏死我啦,脏死我啦。”大雪蹄子无奈,就在两人身旁转了一会,然后又象是想起了什么,向豆地里的高鸿运飞跑而去。
这块豆地有二亩多,豆子已经全部割下搬回了家,只剩下厚厚一片豆叶覆盖地皮。远远看去,豆叶是一片黄蒙蒙的颜色,到了近前才会发现,豆叶的颜色并不完全一样,有的棕红,有的枯黄,有的发黑,有的还完全碧绿。五颜六色的豆叶铺在地里,看上去象—张斑谰的大地毯,简直要诱人坐上去,躺下来,舒舒适适地从这头翻滚到那头。这时候天色完全明亮了,远远近近都能看得清晰,但离太阳升起的时侯还早,满地豆叶就只是幽幽地放射着湿润的微光。
大雪蹄子欢天喜地地在高鸿运面前跳跃的时候,小娟也离开母亲跑进地里去了。高鸿运停下竹筢,一回头就咧咧嘴笑了。他和小娟说了几句什么,小娟回手指一指,便领上大雪蹄子到豆地外面去拔牙绿豆、捉蚂蚱去了。
高鸿运又拉几筢,等妻子也走进地里来了,便回头说道:
“用不上你,这点活还不够一个早干的。”
她笑了笑,伸手往后推推包头巾,一直走到丈夫身旁才把竹筢搭到地上。她看丈夫一眼,象做了件不妥当的事似的说道:、
“在家也没事,明华也能做饭。一年的庄稼都收完了,就想上山看看,再过几天就种明年的啦……”
高鸿运没再说什么,就低下头又拉起竹筢来。她也拉起来,可拉了不几下就觉出有点怪不自在。她嫁过来将近二十年,什么时候跟丈夫隔这么近一起搂过豆叶啊?搂豆叶都是急三火四,一人把着一个地头背对背一起搂,哪有这么不急不忙,两个人并膀一起搂的?她想离开点,可是又不想离开点,于是就低着头,一筢一筢地搂下去。直到丈夫把竹筢越伸越远,她才松口气,真正感到心里舒舒坦坦了。
两张竹筢一起一落,哗哗啦啦地响着。搂开豆叶的地方,露出了黑乎乎的泥土和整整齐齐的豆茬。豆叶堆越卷越大,直到再世卷不动了,就堆在那儿,再另起筢。豆叶真湿啊,片片豆叶都沾上了泥土。可是豆叶也非要带湿搂才行,如果太阳出来把豆叶晒干,那时候就搂不住了。那时候的豆叶都卷成了筒,支支空空,划拉起来可就费事了,如果再起点风,有些还会沸沸扬扬地飞上天空,飞得到处都是。她一下一下地搂着,尽管半截裤腿都湿了,小腿冰凉,鞋子也脏得象刚从烂泥里走出来,但她心里却是无比愉快,脸上也始终挂着舒心的笑意。
她好些年没单独跟丈夫在—起干活了。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她才那么想陪丈矢—起搂豆叶。她细心地拉着竹筢,几乎把每一片豆叶都搂了起来,好象对她来说,这活儿新鲜而有意思。她习惯了跟丈夫在一起默默无声地劳动,尽管都不说话,也不大互相看看,可丈夫的每个举动她都能感觉得到。还有比她更熟悉自己丈夫的吗?还有比她更能细致入微地揣知丈夫的心理变化的吗?丈夫是个闷声不语、满腹心事的人,他不大发脾气,也别想听他诉说自己的心思。可对她来说这并不重要。她敬重丈夫,信赖丈夫,对丈夫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会自然而然地接受下来。她的脸简直就是丈夫的反光镜,在丈夫难得笑笑的时候,她的脸上也就放出了光彩;而在丈夫眉头拧紧的时候,她的心里也就结成了疙瘩。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可她从来也没觉出一点点奇怪。要不,在那天夜里,丈夫把点了几十年的油灯一口吹灭的时候,她心里为什么会感到一阵亮堂?就是那盏油灯啊,一直把团黑黑的灯影投在丈夫的心里,也投在自己的心里,而油灯一灭,她心里的灯影也跟着消失了。没有错啊,丈夫不是因为心里亮堂了,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尽管这变化是那样小,外表上几乎看不出来……
小娟在隔—块地的地堰上拔牙绿豆。有些牙绿豆还没熟透,叶子还是绿绿的,豆角还是青青的,这正是它最好生吃的时候。小娟手里握了半把细细长长,圆圆滚滚的豆角儿,另只手还在从豆棵上揪着往嘴里送。她用细密的牙齿逼住豆角,把豆皮往外一抽,那甜吟吟、满是浆汁的颗颗小粒就留在了舌尖上。她吃得真馋人,连大雪蹄子都不顾得捉蚂蚱了,就那么眼巴巴地盯住小娟的嘴,一口一口地往下吞着口水。小娟—边吃着—边往这边看,要是碰上妈或是爹的目光,她就歪头一笑,笑得连绿色的豆浆都挂在了嘴角上。妈在这边说她:
“小娟,吃多了不好,要坏肚子。”
小娟听妈一说,便把刚送到嘴里的豆角拿了出来。她瞅着豆角,嘴里还是发馋,两眼朝爹骨碌一转,便对着妈说道:
“爹没说坏肚子,爹说……爹说……爹,你怎么说唻?”
高鸿运笑了笑,拄着筢杆说道:
“我说好烧绿豆水喝,去火。”
“噢,对啦,对啦!去火,去火……妈,怎么样?爹说去火!”小娟跳了几跳,把豆角塞进嘴里,故意朝妈用力地嚼起来。
她抿嘴笑着,没再说什么。高鸿运又对小娟说道:
“我可没说生吃不拉肚子,我是说烧水喝去火。听你妈的,生吃多了要拉肚子。”
小娟就又不吃了。夫妻俩笑起来,瞅对方一眼,又都笑模模地拉动起竹筢来。
地里的豆叶搂到一半,东方天边上开始放白了。这时候的天际变化很快,白得渐渐晃限,接着从地平线上又开始一抹—抹地放散红纹。她向天边望了—会,就又低下头去,和丈夫一起往一块卷着一堆豆叶。她心里也象那初萌的朝霞一样微微激动着,这心绪仅仅是因为丈夫刚才逗小娟的几句话引起的吗?当然是啦,她什么时候见到过丈夫在干活的时候还有闲心逗弄孩子啊?她不记得,就是普普通通的话她也很少听丈夫在干活的时候说过。从前孩子都小的时候,差不多什么活儿都是她跟丈夫—起干,那时她没听说过;后来孩子大了,慢慢从她手里把活儿接了过去,她一个人在家里忙的时候,也就更没听说过。她知道丈夫不会说什么的,就是在家里,丈夫也很少跟几个孩子说什么。好在三个孩子都很懂事。不用大人操什么心,也许在他们小小的内心里,也同样都投进了那盏油灯的黑影?孩子们也很长眼色,有不妥的地方也都是母亲在暗中说几句。丈夫从没打过哪个孩子,也很少支派他们干这干那。如果哪个孩子做错了什么,他会无声地过去纠正;如果看到哪个孩子干活累了,他也是无声地接过他们的活儿。他是把什么都闷在心里,闷在那团灯影里啦!象昨天夜里他说过的那几句话,要在—个月前简直是不敢想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今天,干着活儿还逗小娟。
她习惯了,孩子们也习惯了,他们谁都很少先跟这个顶门头的男人张口说话。可是现在她那么想说点什么了。她的目光瞟到丈夫的脸上,但却被要说话的念头弄得一阵紧张。她低低头,终于说道:
“你抽袋烟吧。”
丈夫抬头看看她,又伸出竹筢搂起来,说道:“搂完了再抽吧。”停了—下,他又说:“你歇歇吧,跟小娟玩玩,剩这点我一会就搂完了。”
她直起腰,看着丈夫哗啦哗啦拉竹筢,再看地里,果真只剩下—块地角了。她又向远处看去,看到小娟正在因为什么咯咯发笑,而大雪蹄子不知何时脖子上已被套了个草圈。她笑出声来,对丈夫说道:
“小娟玩得挺好的。”
丈夫望过去,也嘿嘿地笑出了声。他说:
“大了,转眼工夫都大了,什么都会干了……”
她深深地望着丈夫,觉得丈夫是想说什么别的话,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激动。但是丈夫只顾望着小娟和大雪蹄子嘿嘿发笑,没再接着往下说。但她还是激动!她知道丈夫不久就会再接着说。说很多很多,把闷了半生的话统统都说出来。
她帮丈夫把最后一点豆叶都搂完了,又和丈夫一起把一小堆一小堆的豆叶都搬弄到一块去。刚才还是满地的豆叶,此刻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了,巨大的豆叶堆高过了她的肩膀,她隔着豆叶堆望着丈夫,丈夫也隔着豆叶堆望着她。她突然心里一阵发慌,不知这样下去该干什么。丈夫也象是没了主意似的,愣站了一会才想起该捆豆叶了。她望着丈夫走到车子那里拿回几串绳子,不知怎么就觉得这—早晨的劳动不该就这么于干净净地结束了。她望着丈夫往地上铺绳子,就用商量的口气说道:
“先不往家搬吧?精湿的,死沉死沉。”
丈夫不解地抬起头:
“不搬怎么办?放在这?”
“摊开在这晒着,今天也没风,等干了让明生推回去,你说呢?你也该好好歇歇啦。”
“也好,这倒是个轻省办法。”
见丈夫同意,她喜悦得都有点手忙脚乱。
“你抽烟吧,我摊摊就行了。”
她将竹筢搭上刚刚拢起的豆叶堆,转着圈儿往怀里扒几下,豆叶就又四散分开了。她用筢齿划拉着,翻挑着,使豆叶篷松起来,摊成一个厚薄均匀的大圆。这时候丈夫已经蹲在地头上抽烟了,小娟和大雪蹄子则走出了更远。她把豆叶摊得满意了,便喊一声小娟,一边抹下包头巾,一边往丈夫身旁走去。
太阳冉冉地升起来,照得一切都仿佛刚刚诞生般,新鲜、美丽、妙不可言。每一缕雾气都化作了彩虹,每一滴水珠都熠熠生辉,每一片颜色不同的豆叶也都放出了自已的光芒。在这太阳初升的秋天的早晨里,还有比成堆的豆叶更加绚丽、更加迷人的吗?好象那不是一堆只可用来烧火的豆叶,而是—个光源,一个活源,一个美的发源!那一团斑斓的旖旎之光,那一团动人的生命之光!
夫妻俩背对着阳光并膀坐在地头上,久久地不再说一句话。也许他们第一次发现了还有这般美好的早晨值得沉醉,也许他们正在准备着说出更多更多的心里话……直到小娟举着两把牙绿豆、带着大雪蹄子穿过豆地跑来的时候,他们才相视一笑,站起身准备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