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柱十七岁上,个头已经长平了他爹。他爹的个头就挺撞眼的。下学晃荡了半年,在铁匠铺打了两年铁,大柱又高出他爹耳上那块,个头就算稳住了。他现在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棒小伙子,肩宽胸厚,腰腿滚圆,皮肤和那刚出炉的铁块—个颜色。这样的小伙子自然惹眼,他偶尔走在街上就总有人啧啧连声。就连齁子纪国精都忍不住夸,尽管说得粗鲁,不过却是好意——他说:“呕呕!好吊家巴什!我有这么个儿,给他娶三个老婆!”老孟起听了就乐嗬嗬地笑,并不觉难听。人家夸自己的孙子,做爷爷的不能不趁机加上几句,不过他用语谨慎,笑着点头好久,才琢磨出句算是合适的话,他就把头点得更明显了,嘴里说道:“是铸好汉,是铸好汉……”
大柱看上去有些腼腆,不大爱说话,走路低着头,所以—般人只是看重他那魁伟的—表身材。大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这恐怕只有他的爷爷和父亲心里知道。他太象爷爷和父亲,心里想事清楚,做事也有根底,不大出疏漏;无论什么活,一看就会,干上就带架。他几乎没受过什么训斥和打骂,很早就感知到被尊重的家庭气氛。他养成了很强的自尊心和自觉意识,做事也更让人放心了。他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就象一棵旺盛的梧桐树,没费什么曲折就直直苗苗地长起来了。
给大柱提亲的人是越来越多,有的干脆当着他的面就跟他父亲或爷爷提。大柱每次在场都象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红着脸但手脚却并不慌乱。常了连脸也不红了。提的女方有本村的,有山外的,有大柱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但所提的这些没有一个打动过他的心肠。在这个事上,父亲和爷爷自然也没有包办,有些觉得不合适当时就托辞谢绝,有几个觉得可以考虑但也没当场应承。他们都要看看大柱的意思。很明显,大柱的神色和动作一次又一次地表明了他不同意。
大柱心里有人,或者说是有一个光彩照人的朦胧身影。后来渐渐清晰了,这个人就是茶花。
茶花是笊篱头无人可媲的美丽姑娘,是村长刘谦的独生女儿。谁都知道茶花的前程羽披华盖,哪个还敢操心她的婚姻大事啊!按说,她和大柱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过给他们牵线搭桥!
大柱比茶花大一岁,读书时和她是上下级同学。那时他们都小,也不大注意对方。下学后他们慢慢都长成了大人,也几乎在同一年里发现了对方雨后春笋般的变化。也许就在那一年里,大柱的心里就投下了那团光彩照人的朦胧身影,只是不明不白地罩着一层面纱罢了……
一切都似乎发生在偶然中。
这天夜里,大柱和茶花在放影场外碰上了。他们没说一句话:但一碰上就再没离开很远,有意无意间总能发现对方的身影。每逢看电影的时候,大柱一家总是在左边中间靠后的地方,而茶花一家总是在放影机旁最好的地方,电影还没开演,电灯在放影机那里亮得花眼,他们在场外打了个照面,没说什么就往各自的老地方挤。看电影的人真多啊,从里往外看是明晃晃的一片,从外往里看是黑压压的一片,嚷声笑声沸沸扬扬。里面坐着的人还安静些,外面站着的人却在不停地拥挤着,挪动着,都想在人堆里找个不碍眼的位置。大柱个子高,往里挤不费力,一边挤一边也能看到横隔着人堆的茶花。茶花挤得费力,但也还是能望见左面高高的大柱。他们挤进了人圈,目光碰上了好几次,后来不知是谁先停下不往里挤了,就一个停在左角。一个停在中间后半场。电灯熄灭了,嘈杂的声音顿时静下来。可是刚演了不一会,在站着的人群里就响起了吵骂声。先是一个女的骂起来:“瞎吗?踩死我的脚啦!”“踩死倒霉!”男的声音也响起来。“放你娘的屁!踩人还有理……”接下去的声音就乱哄哄的了,骂声没停,又加进了劝说声和起哄声。电影继续演。里面的人往后看看又转回了头,后半场里却是更加混乱,想看热闹的人就往那里挤,爱起事的就往里面推,人群象潮水一样东倒西晃。大柱被挤得往右靠,茶花被挤得向左来,挤来挤去,茶花就被挤到了大柱身前。大柱用身子撑开一左一右和后面的人,但人群还是控制不住地猛挤猛涌。大柱用力地往后顶着,就有人从两旁漏进了他和茶花之间。茶花发现了,便也往后顶,始终不离开大柱。这一来可好,更多的人都钻了空子挤到他们前面,到最后,两个人竟然都挤到了人群外面。大柱愣了一下,接着又有点生气地要往里面挤,这时候茶花却“噗哧”一声笑了。她带着笑声说道:“真有意思呀,真有意思呀……”
可是光说“有意思”有什么用?茶花现在是一点也看不见银幕了,大柱又犹豫地往前试了几次,可茶花还那样笑着并不跟上来。大柱就又停下,渐渐又退回来,等两个站在了一起,茶花却又往后退了。这样退来退去,两人就离远了人群,站在了一个茶花能看得见的高处。两人的目光都专注地瞅在有点模糊的银幕上,他们的心里也都在荡漾着同一种愉快和不安,这样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茶花终于又轻声地自语道:“真没意思呀,真没意思呀……”
这次又是谁先挪动了脚步?又是谁先背过了身去?但这并不重要。他们开始慢慢地往回溜达着,起初都在心里有点微微吃惊,走路和说话也不太自然,但接着就慢慢自然起来了。他们意见—致地议论着刚看了几眼的这部电影,都肯定说“投什么意思”;他们又议论了一下今晚的星空、夜色和淡淡的月亮,议论村里最近发生的几件有趣的事,议论他们的同学和朋友……后来他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往前是大柱家,往左走就是茶花家的方向,他们在路口溜达了几步,便不约而同地往西走了。
四周黑黢黢的,只有那尚未明圆的月亮撒下的淡淡清辉。电影场那边的声音听来遥远了,只能隐约听到影片里的对话声和偶尔传来的哄笑声。春天的夜晚充满馨香,生长的万物都在幽幽地吐放着自己的青春气息。
大柱和茶花走出村外,他们的脚步都在这宁静的夜里轻轻地响着。从那个路口走到现在,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可是他们还往西走,谁都没有停下不走的意思。路越来越不好走,弯曲而高低不平,好在他们都熟悉村外的路,所以才脚下有数,不至于磕磕绊绊。村庄那巨大的廓影很远了,路旁的菜园也渐渐少下来,他们还要走多远?满地的火绒草都拂到脚面上来了……
他们两人横隔着一小段距离,茶花走得略微在前。他们都不用有意看对方,但另一个的微小动作却都能收在眼里。他们沉默的时间太长了,连一向不爱说话的大柱都快吃受不住了。他用力地忍着,呼吸有些粗重,甚至还在喉咙里吭出了闷闷的声响。还是茶花先说话了。她微微侧了侧身子,仰脸看看大柱又望着前面,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轻声说道:
“大柱,你真……真笨哪,人家都快急死了,你也,不说一句话。”
大柱心里一阵发紧,闷了半天才总算挤出话来。
“我……嘴笨,就是……打憷说话。”
大柱瞅一眼茶花的头影,赶忙又把目光收了回来,再也想不出下句话来了。茶花不语,用牙齿轻抵下唇,好象故意让大柱遭这个说话的罪。大柱见茶花不接腔,就急急地在心里找话头,可是越找越乱,身上都热乎乎地出了细汗。他使劲攥了攥拳头,吭一声,说道:
“我说什么是,我说我……打铁吧。”
“哎呀你!谁听你这些。打铁,打铁,就会打铁。你跟铁吃,跟铁睡,什么也不想?”
大柱嘿嘿傻笑了几声有点象认错的样子。他微笑着,仍旧带着点傻气似的说道:
“叫你说的,我成机器人了,”
“可不就是个机器人?有劲,身强力壮,笨头笨脑,”茶花说着,竟忍不住哧哧地笑出声。
大柱却挺严肃了,因为他找到了他想说的话,他不加考虑就叫了声“茶花”。茶花的笑容倏然收回,她听出大柱的声讽鐾步每种异样的韵昧。她缓缓扬回头来,期待的目光在大柱的脸上滞留了一会,心里怦怦跳着等待大柱说下去。
“茶花,不知怎么的,这些天我老是想到你,想到……哎!不说了,我不知该怎么说。反正,反正,一有提亲的我就心烦,就想到你!”最后一句,大柱几乎是拼尽全力说出来的。
茶花停了一会才扬起脸来。不知是她眸子太亮,还是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在月光下这张美丽的面庞上,放射着让人怜惜的、楚楚动人的神韵。她用带着喘声、梦呓般的声音说道:
“大柱,大柱……我还以为你不稀理睬我呢,看你多么傲啊,路上碰见头都不抬一下,人家想打招呼都没法开口……大柱,我也是啊,一听提亲就心烦,就想到你。你说这是怎么了大柱?我心里就只有你,—提亲就想起你。提什么亲的没有?我不是个轻贱的姑娘,这你知道,对谁我会这么主动啊?我也不知看上你什么啦……你是不在意啊大柱,哪次碰上你我不是痴呆呆的啊?连我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傻样儿。可你,大柱,你多么傲,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茶花!你别说啦,别说啦,”大柱满心激动地望着茶花,“我有什么可傲的?我那是傲吗?我就是嘴笨,打憷说话打憷看人,我心里怎样你知道吧?我不抬头是不敢看你,可你你知道我心里吗?我心里像装了只兔子,打老远就一个劲地猛撞。我是不敢看你啊,我不敢把事情想得这么好。我不看你也知道是你,你就是盆火呀,我不看你也知道烤了我哪儿。茶花,茶花,你真的……对我这么好吗?这是真的还是梦?”
茶花再电支持不住了,她倒在大柱肩上,眼睛一闭,两颗晶莹的泪珠就滚了下来。大柱一动也不会动了,身子僵得象根木头。他就那样木木地站着,好久好久才把目光从茶花脸上移开,将满心再难遏制的激情分向这夜的上空……
月亮早已圆了,皎洁的银辉普洒下来,为这春天的夜晚更增添了迷人的魅力。火绒草是幸运的,因为就在它们连绵的这片黄砂丘上,大柱和茶花这对早已心倾意许的青年人幸福地爱在了一起!它们见过的不幸太多啦,在它们这儿发生的不幸也太多啦!就像它们漫长困苦的一生,经过了多少风吹雨打,忍受了多少干旱和践踏,又有多少没能结出那紫红的火绒花便早早夭折了?在这个美好的春夜里,在这遍地鲜绿的火绒草里,那幸福的一对难道不恰象一株奇放的火绒花吗?
他们就那样紧紧靠着站在—起,谁都不动一动,不知是不愿动还是不敢动……直到响起了电影散场的嗡嘈声,他们才从冥然沉醉中猛醒过来,一下子把身子分开了。他们都一声不响地望着漆黑的村庄,听着那嗡嘈的声响被吱吱的门声关起来,不知是谁的脚先动了一下,他们就一同往村里走去了……
大柱打铁的姿势真是优美极了,十二斤铁锤抡得活欢。他跟父亲一样,腰上围了块黄色的油毡布,他的腰就显得更细了,浑圆的膀头则把单衣撑得绷紧欲裂。他只要一站在木桩支架的铁砧旁。两腿就象生了根,再也不轻易挪动一下,两眼只盯着铁砧子那又圆又亮的平顶。他跟父亲配合默契,父亲左手拤钳夹出铁块稳在砧顶上,右手的短锤往上一打,他的十二斤大锤就紧跟着落下去。父亲打哪他打哪,父亲打快他打快,铁锤落点和轻重缓急,一切都做得恰到分寸。两把锤子一大一小,就象两只黑蝴蝶,一起一落,不停地扑着那块红红的铁块。铁块一红一红地亮着,火星一团一团地喷着,父子两人的脸上也一闪一闪地放着红光。在这节奏分明的叮当锤声中,风匣也在协调地呱哒呱哒响着。拉风匣的小柱看得迷了,听得迷了,就连老孟起在棚子外面,也两眼一眨不眨地向里面望着。
大柱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铁锤仿佛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只拳头,一伸一收,就象一个洗衣姑娘挥动棒槌一样轻松自如。他当然有使不完的劲啦,心里装的、脑子想的和眼前晃的,全部都是茶花、茶花、茶花!在他这样打铁的时候,茶花也确实常常从铁匠棚外走过,用那充满爱意的目光看他一眼,看他一眼,看他一眼!
在那个知心的夜晚之后,他们常常约在火绒草地里见面。白天他们很少见得上,即使见上了,也只是深深地看对方一眼,偶尔羞涩又慌乱地说几句什么。他们谁都没有嘱咐对方,但谁都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们的秘密,对任何人都没漏出风声。
他们爱在夜晚的火绒草地里,有时是漫步溜达着,有时是并肩坐在—起。好象他们之间的爱情早已成熟了,又好象他靓之间还没有达到最热烈的程度,他们相处得是那样理智和爱意融融。他们诉说着不在一起时各自想的什么,什么时侯吃饭不香,睡觉不甜,什么时候因为走神惹出了笑话,做错了事。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多,谈论自己家里的人和事,谈论村里的人和事。他们在谈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是像第一次那样没话找话了,他们已经把自己做为一个独立的角色放了进去,因而所谈的一切都与他们的现在和将来有了直接的关系。
他们什么时候有了淡淡的愁绪?什么时候又有了莫名其妙的耽心?这一切又是缘何而产生?他们未及理会这些,只是在相处中出现了一次次退想的沉默和一次次模糊的不安……
有一次茶花告诉大柱一件事,说她爹给她在镇上的大理石厂找了个轻快的工作。她问大柱:“我去不去呀?”
大柱心头一颤,好象茶花已经离他而去。他稳稳神,停了一下才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我……”茶花拔起一棵火绒草在手里捻着,“我挺想去的,只是还没最后拿定主意……”
大柱低头不语了。
茶花望着他的侧影又说道:
“只是我挂着你,—去了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大柱把头垂得更低了。茶花也低下头,慢慢捻转着火绒草。夜风轻轻地吹着,火绒草地里响着低语似的窸窣声。这样沉闷了一会儿,茶花突然扬起了脸,扳着大柱的肩膀说道:
“大柱!你也去吧?咱俩都去,多好!我跟俺爹说,叫你也去!大柱,你同意吗?”
大柱瞪亮了眼,有—霎间满脸都是向往的表情。他望着急切的茶花,又用无精打彩的语调问道:
“能……行吗?”
“怎么不行!”茶花站了起来,“我硬要叫你去,俺爹就拗不过我。他门路多,总会有办法的。对!就这样办,我去求俺爹,咱俩一起去!多好,多好哇!”
……隔两天。茶花高兴地告诉大柱,说她爹总算答应了,说出去托托人。茶花说:“反正我把话说死了,我跟俺爹说,‘大柱去不成我也不去,天天在家惹你生气!’……”又隔了两天,茶花见到大柱时,满脸都是喜气飞扬。她摇着大柱的胳膊说:“大柱,成啦,成啦!咱俩都能去啦!你猜俺爹说什么?俺爹说,‘也就是大柱吧,换了别人我才不去厚这个脸皮……’你听听,俺爹可高看你呐!大柱,我真高兴啊大柱……”
大柱也是满脸的喜色。他们还在继续往前走着,茶花还在不停地说着,笑着,告诉大柱这几天她跟她爹都说了些什么,描绘着她想象中的新生活……大柱一边笑着,一边用心听着她所有的话,尤其把茶花她爹说到他的话都深深地记住了。他知道这对他和茶花的事至关重要,现在他放心了,可是,自己的父亲会放他走吗?一想到这上面,他心里就沉重起来,有一种凶多吉少的预感。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大柱你说呀,你怎么一声不吭?这么高兴的事,看你……真是的!”茶花有些扫兴,握大柱胳膊的手松垂下去。
大柱想抓回茶花的手,但终于没有。他也把胳膊垂下,—边往前走着说:
茶花,我知道这是个值得高兴的大事,做到这步不容易。可是,我想,不会这么容易……”
茶花白他一眼,“有什么不容易的?不是都成了吗?”
“成是成了,可我怕我爹不同意。他不同意成也白搭……”
“真是的,真是的……你爹不同意,你就不能说服他?我看就是你太懦弱,太没勇气!找你自己!”
“我是懦弱,没有勇气,”
大柱看着茶花,茶花却把目光转向别处,咬着嘴唇好象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大柱又说道:
“你知道,我长这么大,什么事都没经过,连县城都没去过,这倒不要紧,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哪里都能去,干什么也都行,这不用多说……可是,我爹就是不同意怎么办?我实在是没有拗他的勇气。咱俩的事已经够顺利的啦,我不敢把什么好事都想在前面……你知道,我从小没挨过打骂,我爹待我真是太好啦,我不能硬拗他,我做不出来……”
“说来说去,你不是还没跟你爹提吗?你怎么就知道他不同意?真是自寻烦恼!”茶花忍不住插一句,坐下了。
大柱愣了愣:是啊,这不是自寻烦恼是什么?他朝茶花歉意地笑了笑。茶花也鼓着嘴唇笑一下,又把目光移开了。大柱在茶花身旁坐下来,望着黑魆魆的村庄方向。他说:
“我肯定要跟我爹提,可是……我觉得他多半不会同意,一想到这个我就打憷张口。我怎么说?我明明知道他不会同意,明明知道他想让我接他的手艺……”
“可是、可是!又是这些话!还是在你自己身上。看人家刘欣宏,他叔不是就想把油坊传给他吗?人家怎么样?人家还是去当了兵!”茶花说着,象是发觉说得不妥,便又缓下了语气,“我不是说那样就好,不是支持你跟家里闹翻,我桀说你总该说服你爹……”
大柱又不说话了,只是出神地瞅着漆黑的村庄。茶花望望他,一瞬间有些可怜起他来:她一直把话说得那么冲,那么硬!她咬着嘴唇,也默默地瞅着漆黑的村庄,许久许久……
“大柱,”许久许久,茶花才又说起话来。她纹丝不动,冷静地、带着沉思的意味说道:“也不知怎么啦,我越来越觉得该走出笊篱头。这个村庄对我不好吗?说起来对我够好的啦,对你也够好的啦,说起来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可是不行,我的心就老是想往外飞。是这个村庄太小吗?还是人的模样太熟悉?还是这些鸡毛蒜皮乱七八糟的事几太烦人?我说不清,也不知外面是不是比这儿就好,反正我老是想出去看看,出去干点什么。你知道,上大理石厂就是我先跟俺爹提的,我倒不知有这么个厂子,我原来想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开始俺爹不同意,后来同意了,这才有了今天的这个结果。大柱,你是个男人,你该比我个姑娘家更想出去才是。我一看见你戳在铁匠棚里抡大锤,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我倒不是瞧不起打铁的活儿,只是觉得你这么高的个人,整年整月窝在那么个小趴趴棚里不对劲儿。就这么一辈子窝下去?窝到哪年才是个头?你看看咱村里这些人,小的时候一个模样,老来老去也一个模样,说的话儿一样,出点事儿也一样,想想这些,我的心里就发紧,就觉得没有个熬头。有什么熬头?熬到老,你不就象你爷爷那样个干干老头?我不就象我奶奶那样个干干老婆?想到这些我就害怕呀,就觉得什么熬头也没有啦。我知道在哪儿也是得老,可是,可是……反正我说不大清,我就是觉得不该这么个活法,这么个老法,一辈子蹲在这儿不挪窝儿,外面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样也不知道,人家怎么活法也不知道……大柱,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觉得你该说服你爹,咱出去看看,外面兴许不如咱这儿,那时咱再回来,咱也就心甘情愿啦……”
茶花望着漆黑的村庄,一口气缓慢地说了这些话,累得都有点喘息了。她侧仰起脸来望着大柱,见大柱的目光也在定定地望着自己,她心里一阵激情翻涌,便又把头靠在大柱的肩上。她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柔声说道:
“大柱,鼓起勇气说服你爹吧,万一就是不行也没办法。我现在也打定了主意,你不去我也就不去了,不过……不过……”
茶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但她脸上那凄然的表情却把后面的话表示出来——“不过……我一生都会遗憾。”
大柱深深明白她的话意。他将面颊轻轻地贴到茶花头上,那浓郁的发香一下子驱散了他心头的忧愁和困惑,霎时间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