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旬开头那几天,虽然寒流侵袭着朝鲜北部,敌机的轰炸声震耳欲聋,整日不停,但是在志愿军司令部驻地君子里却呈现出一片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气象。经过十多天的紧张筹备,中朝军队高级干部联席会议即将在这里召开了。连日来,参加会议的同志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君子里;有白天来的,也有夜间到的,大部分乘吉普车,但也有一些骑马来的。参加会议的人员有朝鲜劳动党中央的代表和人民军师以上主要领导同志,有志愿军各兵团军以上主要负责同志和部分师以上负责同志。参加会议的各方面人员陆续来到,自然使君子里热闹起来,大会接待组忙于安排房子和伙食,规定好具体细致的防空袭措施以及通知其他一些会务事项。从各集结地域来到一起的军长、师长们,各自找着老战友和志司的熟人,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刚刚结束不久的大胜仗,并且相互津津有味地分食着为战友带来的美国罐头和饼干,或者是喷云吐雾,交换着抽缴获的美国香烟。也有的互相转赠战利品,夸耀着自己部队的战果。南腔北调汇到一处,加上陌生却又亲切的朝鲜语,你骂我一句,我捅你一拳,气氛之活跃,使这些刚从前线下来的指挥员们,片刻间似乎忘却了这里依然是敌机随时会来狂轰滥炸的朝鲜战场,仿佛回到了安全的后方。
然而,这些热闹的气氛似乎并未对彭德怀有多大影响。这天下午,他在看完一大摞电报(这几乎是他每日的常例)后,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又戴上眼镜,再一次浏览那份他即将在中朝联军高干会议上宣讲的报告。
这份报告他曾派专人专程呈送北京毛泽东主席审阅。现在他看的正是毛泽东审阅修改后的报告稿。看得出来,毛泽东对这份报告很重视,文中多处留下他亲笔修改的痕迹。尤其是,在这份报告的结尾处,毛泽东还添写了一段话,这段话是强调中朝两国同志的团结,要求中国同志注意群众纪律的……彭德怀觉得,应该把毛泽东添写的这段话做为毛泽东主席的指示传达到会议上……是啊,只有使中朝两国同志在思想上、行动上团结一致,打下坚实的政治基础,才能保证军事上的胜利……
彭德怀认真推敲着报告文稿,不时提笔添改一两处文字,时而停下来陷入思索……报告是很全面,开宗明义地阐明了前三个战役中朝军队之所以取胜的原因,接下来着重分析了战术上存在的几个问题,譬如:打胜了,为什么没有实行追击?对敌军的装备优势应该如何估计、如何对付?此外,还强调指出下一战役应该进行的思想准备和后勤准备,以及在三八线以南地区所应实施的政策……毫无疑问,对于上述种种问题,中朝军队都存在着种种不同的认识,大会对此应该进行充分地讨论,以求得认识上的一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点正是开这次高干联席会议的目的……有分歧意见是正常的,这并不奇怪,重要的是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当然,在大会上,除了他自己要作的报告之外,还有其他人的报告:朴宪永将专门报告朝鲜人民军的政治工作;邓华将就志愿军对美伪军作战的初步经验进行总结;杜平将报告志愿军三个战役的政治工作;解方专门谈练兵计划和司令部工作;韩先楚和洪学智将分别讲战术问题和后勤问题。此外,大会还将安排几个典型报告:朝鲜人民军第五军团军团长方虎山将介绍人民军第六师的作战经验;志愿军三十八军一一三师副师长刘海清将介绍第二次战役穿插截断敌人的作战经验;三十九军一一六师副师长张峰将介绍突破临津江的作战经验……所有这些报告都已送呈彭德怀审阅过……现在,大会即将召开,各路人马陆续前来报到,这个时候,彭德怀读着自己的讲稿,担心有什么疏漏或不妥之处……是的,应该再认真检查一遍,尽管这种慎重也许是多余的——这份报告,已经由诸多同志反复研究讨论过,并且已经毛泽东亲自把关修改……还会有什么问题呢?如果说有什么问题,那就是他的报告宣讲后,与会各方面同志会有什么反映……可以肯定的是,对于报告中的一些意见和看法,与会同志会有不同的认识,会有不同意见的争论,也许会有激烈的交锋,对此应该有所准备才对……
彭德怀正翻阅着报告,警卫员走进他的办公室向他报告,说有一位从国内来的首长要见他。彭德怀刚刚摘下老花镜,就见一个人大步走进,喊着:“彭老总,是我呀!”
“陈赓!”彭德怀从椅子上站起,迎向陈赓,微笑着同陈赓握手,端详着他那一张戴着眼镜的清癯的脸。“刚才警卫员报告,说国内来了首长要见我,我还以为是高岗来了,原来是你陈赓……”
“这么说,彭总不大欢迎我?”陈赓笑着,迈开脚步,在室内随意转悠着,四处打量。
“你说对喽!我不欢迎你……”彭德怀瞪起了眼,“你刚从越南打了仗回来,还嫌仗打得不过瘾,又跑到朝鲜来……就你陈赓这家伙鬼点子多……”
彭德怀最后这句话是有所指的——在延安时期,彭德怀任八路军副总司令,军务繁忙,四十多了还独身一人。那时不少中央首长都想给他牵个线当红娘,却被彭德怀一一婉言谢辞。后来,还是陈赓想出了个点子:一天,陈赓找到彭德怀,请他去看一场女子排球赛,彭德怀不愿去,陈赓说,你彭副总司令要是不去关心一下群众娱乐活动,人家要说你架子大……彭德怀说,我一个庄稼人出身,有么子架子!于是,彭德怀被陈赓硬拉着去看女子排球赛。比赛进行当中,陈赓注意观察彭德怀,发现彭德怀十分注意场上一位戴眼镜的身材修长的女青年,还问陈赓: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是哪个单位的,她打球很内行嘛……几天后,在陈赓一手策划下,那位戴眼镜的女青年便与彭德怀相识了;后来,这位名叫浦安修的女青年便成了彭德怀的妻子……
现在,当彭德怀在这炮火连天的朝鲜前线突然见到了陈赓,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他知道,陈赓是在越南协助越南共产党的游击队指挥了越北边界战役并获得重要胜利后,回北京向毛泽东作汇报时,主动提出要带兵到朝鲜参加抗美援朝的,毛泽东批准他先期到朝鲜战场进行实地考察……对于陈赓这位能文能武的战将即将来朝鲜协助他指挥作战,彭德怀当然非常乐意……他对陈赓这种主动求战的姿态很赏识:这家伙,刚在炎热如焚的越南丛林里打了胜仗,又要带部队到冰天雪地的朝鲜一试身手;南边打了法国占领军,又到东边来与美军较量……不愧是一员战将啊,哪里有残酷的战斗就出现在哪里……
“我不管你彭老总欢迎不欢迎我来……”陈赓笑道,“反正我来了你就得给我仗打……不过,你彭老总的指挥部也太寒酸喽:一张木桌两条木凳加上一张行军床……老总,你身体怎么样?吃得消不?”
“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一辈子都吃苦惯了……”彭德怀说,“钻了一辈子山沟,吃了一辈子苦……我就是天生的苦命嘛……怎么样?听说你在越南干得不错呀?越北边界战役打得不错!”
“彭总表扬我我最高兴……不过,比起彭老总指挥的抗美援朝几个战役的胜利,我可差远喽……”陈赓说,“彭总,你为世界和平立了大功!”
“你莫要只讲好听的……”彭德怀摆了摆手,“讲讲越南情况……胡志明主席怎么样?”
“胡老身体很好,”陈赓答,“还是留一把长胡须,穿一身长布衫……环境虽然艰苦,可是精神很好,很乐观……”
“胡志明怎么犒劳你陈赓?”
“胡老倒是非常热情欢迎……搞了一个烤小猪,只可惜我那一阵犯牙痛病,不能大嚼……说起来好笑,我已到越南筹划作战,法国方面却搞了一个假情报发表,说中共陈赓与越南武元甲于一九五○七月一日在中越边境见面,并订立了军事条约……”陈赓谈笑风生。
“武元甲这个人打仗怎么样?”彭德怀问。
“缺少作战经验……他倒是愿意跟我谈作战问题,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不过据我观察,这个人很滑头,不正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过,胡志明主席人很不错,完全信任我,我向他汇报作战部署,胡老说,他对作战问题不懂,一切由我安排,很通达……”
“嗯……”彭德怀沉吟道,“胡志明对于马列主义理论修养很深,是个马列主义者……好嘛,你带二野的部队来朝鲜参战,很好,这一下,四个野战军都有部队上来喽……让我们这些‘土八路’都见识见识现代化战争……你们兵团司令部筹建起来没有?”
“正在抓紧筹建……”陈赓汇报道,“我刚过元旦就从北京赶回昆明,组织兵团部……二野几个兵团都分散了,打算从三兵团抽出十二军,从四兵团抽出十五军,从十八兵团抽出六十军,共三个军……以三兵团名义入朝……不过,三兵团机关已变为四川军区机关,而且分为两个分区,所以,我打算从云南抽出人员,以原四兵团机关人员为主建立新的三兵团指挥部……现在各军正在集结……我是想先到前线看看,了解一下美军作战的特点和我方打胜仗的经验……”
“你来得正好!”彭德怀拍了拍桌上的讲稿,“我们正要召开中朝军队高级干部联席会议,你可以参加这次会议,了解各方面情况……”
正说着,木板屋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还有手风琴不规则的鸣响。
彭德怀对陈赓说:“要开晚饭喽,走,出去看看……”
二人走出木屋。
冷飕飕的寒风卷着雪粒儿在山谷里回旋。浑圆的太阳过早地降落在西边山峦上方……从西南方向隐隐传来爆炸声——那是敌机在轰炸平壤一带……一辆美式“嘎斯”车停在不远外的坡路上,一些机关干部战士正玩弄着从车上搬下来的手风琴和美军钢盔、大衣……
彭德怀叫过一个干部询问事由,那个干部回应说,这是下边部队给志愿军政治部文工团送来的演出道具和缴获敌人的手风琴,由于走错了路,送到志司总部来了……
“赶快派人给他们引路,把这些东西送到志政文工团去……人家等着用呢,你们不要摆弄坏喽!”彭德怀叮嘱道。
那个干部答应过后转身跑步离去。彭德怀对陈赓说:“现在宣传、文化工作都开展起来了……国内派来很多记者、作家,志政杜平主任也主持办起了《志愿军报》,我还给题写了报头……文工团也活跃得很——我告诉他们,在中朝军队高级干部联席会议上,要看他们的演出节目……朴一禹已经安排了,要让人民军协奏团给会议演出——两家有一好比呢,我们也不能节目太差,拿不出手去嘛!”
“那我可要一饱眼福喽!”陈赓笑道。
一月二十五日——经过充分准备的中朝军队高干联席会议在君子里志愿军总部的大矿洞里召开了。在空中敌机不时轰炸骚扰的爆炸声中,大矿洞里坐满了参加会议的正式代表和列席人员,共一百二十多人。会议紧张而热烈地进行。会场没有布置彩旗和标语,显得简朴,但环境整洁,气氛肃穆。在与会人员的热烈掌声中,大会通过了以斯大林元帅和毛泽东主席为大会主席团名誉主席,通过了以金日成、金斗奉、朴宪永、金雄、朴一禹、彭德怀、高岗、邓华、宋时轮九位同志组成大会主席团,通过了由志愿军政治部主任杜平担任大会秘书长。金日成因病晚到会两天,由彭德怀代行大会执行主席职责。
当天上午,在金斗奉向大会致开幕词后,即由彭德怀向大会作报告,题为:“三个战役的总结和今后的任务”。在报告进行当中,彭德怀用他那粗犷而浓重的湖南口音传达了毛泽东主席的指示:“……中朝两国同志要亲如兄弟般的团结在一起,休戚与共,生死相依,为战胜共同敌人而奋斗到底。中国同志必须将朝鲜的事情看作自己的事情一样,教育指挥员、战斗员爱护朝鲜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拿朝鲜人民一针一线,如同我们在国内的看法和做法一样,这就是胜利的政治基础。只要我们能够这样做,最后胜利就一定会得到。”
彭德怀话音刚落,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轰然而起,掌声敲击着他的心扉,告诉他:中朝军队之间息息相通的情感有多么诚挚……
在大会紧张进行的五天中,除了彭德怀、朴宪永、邓华、韩先楚、洪学智、杜平等人分别作了报告外,还由金日成首相报告了朝鲜劳动党今后的工作方针,由高岗代表中共中央和东北局报告了国内外形势,由宋时轮同志报告第九兵团的作战经验……
对于会议分组讨论如何编组的问题,金日成建议,将中朝军队干部混合编组,便于互相学习。彭德怀点头说:“对!对!联席会,联席会,就是要联络感情,增进友谊嘛……”
晚上,在那座可以容纳数百人的大矿洞里,志愿军政治部文工团和朝鲜人民军协奏团为会议同台演出了文艺节目。除了值班人员和站岗的士兵外,志司机关干部和勤杂人员也都挤进来观看。矿洞里搭设了简易的舞台,扯上了幕布,台前悬起几盏雪亮的汽灯,映得偌大的矿洞亮如白昼。金日成、彭德怀、高岗和其他中朝军队指挥员也赶来和大家一起兴致勃勃地观看演出。
幕布徐徐拉开后,台上站立着朝鲜人民军协奏团和志愿军政治部文工团的演员,第一个节目是双方联合演出的大合唱……演员一亮相,就显出了很明显的差别:朝鲜人民军协奏团的男女演员们,身着呢制军服,胸佩武装带,脚蹬铮亮的皮靴,很神气漂亮;而志愿军政治部文工团的男女演员却没有特制的演出服,只穿着平日下部队演出时的普通军装,由于环境艰苦,时常翻山越岭,演员们的军装大都打着一块一块的补丁……不用说,男女演员们由于风餐露宿,脸显得黑乎乎的,手也大都皲裂了……看到这种情景,陈赓转脸对着政治部主任杜平喊了起来:“哎呀呀!我们的杜主任太穷了……干脆,我们发起募捐好不好?给文工团的同志做一套阔气一点的衣裳,体面体面嘛……”
陈赓这一说,连金日成和彭德怀也不由得开怀畅笑起来……
是的,会议期间,中朝军队各级指挥员之间充溢着一种友好团结的战友之情。但是,这并不等于双方没有分歧意见,事实是,在分组讨论中,双方对于第三次战役胜利后是否应该继续南进追击敌人等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这种争论不时变为拍案而起的争吵……其实,短短几天内的战场形势变化,就已使这种争论成为多余——就在一月二十五日会议召开的当天,便传来了敌人开始进攻的消息,当时彭德怀等人并不知道敌人是通常的火力侦察骚扰还是大规模进攻的开始,便传令继续侦察敌军行动意图……到一月二十七日,据前方部队侦察证实:敌军在野牧里至金良场里正面向北发起进攻,其主力沿水原至汉城公路两侧向汉城实施突击……一切不言自明:一月上旬敌军完全是有计划地撤退至预定防御地区,以诱我军长距离南进……那种认为敌军已呈溃败之势,我军只要乘胜速进便能将敌军驱赶出南朝鲜的想法显然是对形势的错误估计……
然而,遗憾的是:尽管在会议的激烈争论后,双方勉强统一了认识;尽管敌军的大规模反攻使中朝军队最高统帅们感到意外和突然;尽管毛泽东和彭德怀多次指出了战争的长期性,批评了速胜的思想,但是,由于高层领导的意见分歧,面对敌军的大规模反攻而未能及时采取化被动为主动的运动防御方针,反而代之以坚守反击的作战方案,结果不但未能阻止敌军的北进,而且大量消耗了我军有生力量,使战局转入被动……其实,在当时,力图在汉江以南和横城一带阻止敌军北进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这反映了我方最高统帅们在三战三捷的形势下,对战局和我方力量的估计过于乐观……
不过,英雄的中朝军队战士们,面对拥有陆海空三军优势的敌人,以一支缺少炮火、没有坦克的疲惫的陆军,靠着小米加步枪和大无畏的气概,顶着敌人漫天倾泻的钢铁,在横城、砥平里和汉江南岸给敌军以重创!那以血肉之躯抗击钢铁的悲壮情景足以让世人为之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