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末的那个寒冷的夜晚,凛冽的北风呼啦啦扑打着君子里矿洞外的几间木板房,发出像倾卸一车木板似的声响,哐啷啷——令人感到不安。稀疏的星星眨着眼睛,窥视着这一片驻有庞大军队统帅部的静悄悄的神秘地区。从带状的云层下,不时掠过一架接一架的美军轰炸机,它们满载着炸弹,飞向志愿军赖以生存的各条运输线路,一路发出令人神经烦躁不安的嗡嗡声响。
彭德怀的办公室里亮着微弱的瓦斯灯光——为防止敌机发现目标,所有的门窗缝隙都用被单捂得很严实。夜已深,彭德怀毫无睡意。他借助老花镜和一只手电筒,在桌面上铺就的一幅最新标定的敌情动态地图上用红蓝铅笔勾画着记号,皱着眉头思索着。
在宽阔的汉江南岸防御地段上,美第九军、第一军持续向北发动进攻,担负防御任务的我五十军和三十八军一一二师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至三十日,敌以十路兵力,在炮火、坦克和飞机的掩护下,猛攻至光轮山、修理山、上下红川一带,我五十军正与敌激战,阵地反复争夺。而一一二师正面,美二十四师、美骑一师、英二十七旅等部在炮兵、坦克和飞机的掩护下,以七路兵力向堂谷里、楸谷里、松温村一线猛攻……
现在,彭德怀面对战场上突变的态势,一定感到非常棘手了,他的丰富的军事经验告诉他,任何不为指挥员所料的敌情的出现,都可能埋伏着战局发展的危机,而这种危机可能会因指挥员的处理不当而大大加剧,也可能因指挥员的补救措施得当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看起来,第三次战役我军进至三十七度线后停止南进的决定是非常必要的。如果继续南进,待攻击成强弩之末后,被敌人从预设阵地反攻回来,则局面将不可收拾……问题是,为什么没有将敌人有可能迅速地转守为攻的情况考虑到呢?而这一点恰恰是拥有制空权和高度机械化的美军机动性极强的特点。何况在一月中旬敌军频繁的侦察进攻时,苏联军事顾问沙哈诺夫将军和聂荣臻代总长曾经提出过敌人有可能发动进攻,夺取汉江南岸桥头堡的预计。当然,彭德怀的想法是尽可能抓紧时机休整部队,准备进行决定性的春季攻势,这不等于对可能发生的敌情给予轻慢和疏忽的对待……在战争中,任何对敌人的轻视和思考上的疏忽都将造成被动的局面……连日来,彭德怀几乎无暇考虑自己个人在日前造成的军事局面中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作为千军万马的统帅,在军事态势突变的时刻,占据他全部注意力的是不断变化的敌情和我军力量的不断削弱……当一个统帅在实施自己的预定计划之中,遇到突然出现的预料之外的悲剧瞬间时,应该怎么办?不应该怎么办?他必须调动自己全部的经验和知识来拟订恰当的应对方案——还有什么人能比一个军事统帅在战场上所遇到的苦恼和困难的时刻更加令人难以决断呢?
当美伪军从西线发起向汉城实施的主要突击后,二十七日深夜,彭德怀立即电令各部队停止休整准备作战,并给毛泽东发出如下请示电报——
(一)美军约三个团(后续部队不详),分三路越金良场里、水原线北数里,有相机攻占汉城、汉江南岸桥头阵地模样,企图以此稳定联合国内部目前严重混乱现象。为增加帝国主义阵营矛盾,可否以中朝两军拥护限期停战,人民军与志愿军从乌山太平里、丹邱里(原州南)线,北撤十五至三十公里?消息如同意,请由北京播出。
(二)敌继续北犯,我不全力出击,消灭一个师以上,保持桥头阵地,甚为困难。出将破坏整训计划,推迟春季攻势,且目前弹、粮全无补充,最快亦须下月初旬,才能勉强出动。我暂时放弃仁川及桥头阵地,在国内外政治情况是否许可……政治上又不许可放弃汉城、仁川,即须被迫部署反击,但从各方面考虑,甚为勉强,以何者为是,盼示复。
彭德怀
二十七日子夜,当彭德怀草拟好上述文电叫人发出后,内心仍然踌躇不安。应该承认,自己一月中旬关于“……美三师由大邱调至平泽,似系加强正面防御,当无进攻我汉江南岸桥头阵地企图……”的判断下得过早,显得有些主观而武断。现在,敌人攻上来了,怎么办?要想制止敌人的进攻,必须出动相当的兵力歼灭敌人几部才有这种可能。但是,各部队刚刚撤下来休整,粮弹和新兵均无补充……短时间内集结兵力出击肯定很勉强……而采用运动防御,甚至相机放弃汉城,在政治上又不允许……究竟何者为是?彭德怀以一个战场指挥员的责任将面临的困难境况向最高统帅方面汇报——毛泽东将怎么想?不出击势必丢失汉城——不久前,祖国人民还在为志愿军光复汉城举行盛大游行!出击吧,又显得很勉强,并且将考虑实施的决定性的春季攻势的准备工作后推。而且出击一旦受阻,后果很难预料……你彭德怀瞻前顾后、犹犹豫豫,除了提出放弃、后撤,就是出击的勉强……足见你作战指导思想上的消极……不错,你倒是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拥护限期停战……人民军与志愿军……北撤十五至三十公里……”停战是敌人提出来的,无非是为了获得喘息的机会。当初,敌人全线溃退时提出停战,我们没有同意;现在,敌人反攻上来,企图挽回军事上的劣势,我们却要同意停战——你想想,用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精神武装起来的军队,会在敌人气势汹汹的进攻面前提出停战?提出后撤?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哪里去了?
……彭德怀几乎已经预料到,毛泽东一定不会采纳他的建议。但是,作为一个战场最高司令员的责任,又不允许他不将自己的意见和面临的困难向毛泽东和盘托出。
果然,第二天——二十八日夜晚,毛泽东的回电便到了,意见非常明确,毫不含糊:
德怀同志:
(一)一月二十七日廿四时给我的电报及给各军准备作战的命令均已收到。
(二)我军必须立即准备发起第四次战役以歼灭两万至三万美李军,占领大田安东之线以北区域为目标。
(三)在战役准备期间必须保持仁川及汉江南岸,为确保汉城并吸引敌人主力于水原利川地区,战役发起时,中朝两军主力应取突破原州直向荣州安东发展的办法。
(四)中朝两军北撤十五至三十公里发表拥护限期停战的新闻是不适宜的,敌人正希望我军撤退一段地区封锁汉江然后停战。
(五)第四次战役后敌人可能和我们进行解决朝鲜问题的和平谈判,那时谈判将于中朝两国有利,而敌人则想于现时恢复仁川及汉江南岸桥头堡垒封锁汉江,使江域处于敌火威胁之下即和我们停战议和使中朝两国处于不利地位,而这是我们决不能允许的。
(六)我军没有补充弹药确有很大困难,但集中全力向原州荣州打下去歼灭几部分美军及四五个南朝鲜师的力量还是有的。请你在此次高干会议上进行说明。此次指导应即作为动员进行第四次战役的会议。
(七)中朝两军在占领大田安东之敌军以北区域以后再进行两个至三个月的准备工作,然后进行带最后性质的第五个战役,从各方面说来都比较有利。
毛泽东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八日十九时
虽说彭德怀已经估计到毛泽东将不会同意他二十七日电报的意见,但是看过毛泽东二十八日的电报后,他还是感到相当的吃惊:毛泽东不但不考虑后撤或放弃汉城,而且要部队南进至大田、安东以北……要知道,第三次战役我军是进至接近三十七度线附近之后,停止追击,撤回主力的,而现在以未加补充、休整的疲惫之师反击敌人,却要压过三七线以南接近三六线的地区——谈何容易哟!
然而军令不能违,反击是必须的。接到毛泽东回电的第二天——一月二十九日,正是中朝联军高干会议结束的那天下午,彭德怀在作大会总结时,向与会干部传达了毛泽东要求立即发起第四次战役的指示,并进行了作战动员。之后,各路指挥员结束会议,分赴各自的指挥岗位,加紧进行补充新员和粮弹等作战准备。
在作战部署上,经与邓华、洪学智等商量,决定在西线以五十军和三十八军一一二师对敌进攻兵团予以坚决的阻击防御,由韩先楚统一指挥;在东线将敌人放至横城、砥平里一带,由邓华统一指挥三十九军、四十军、四十二军和六十六军,形成兵力优势,分割包围敌人,争取歼灭敌人一部,制止敌人西线进攻势头。另外,由金雄指挥人民军二、五军团由平昌一带出击伪七师,得手后向荣川方向南进。
……寒风呼啦啦扑打着君子里彭德怀栖身的木板小屋,冷气从木板缝隙中吹进,屋内气温很低。彭德怀将大衣在身上裹紧,离开桌上的地图,在屋内来回踱步,活动着几乎被冻得发麻的双脚。
警卫员悄悄推门走进来,两手托着一个手巾包,对彭德怀说:“首长,吃点东西吧……我刚烤熟了两个土豆,还热乎着呢!”
“不吃不吃……”彭德怀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可是,当他看到警卫员的眼里露出委屈的神情时,忙说:“你放下吧……你去休息。”
说着,彭德怀依旧皱着眉头在屋里踱步。
警卫员知道,彭德怀此刻遇到了重大难题。倘若彭德怀考虑出了好的作战方案,常常会主动喊警卫员:“喂,小鬼,快拿东西来吃!”
但是,现在已是半夜十二点了……警卫员还想再催促彭总吃点东西,但终于没张口,将那两个烤熟的土豆放在屋里的火炉盖上,之后悄悄离开。
彭德怀又走到桌前,借着瓦斯灯光眯着双眼凝望着作战地图……他找到了大田、安东的位置——靠近三六线了……毛泽东提出第四次战役要进到大田、安东以北区域——如何实现得了?以疲惫之师,即使勉强攻击到预定位置,亦将成强弩之末,再被敌人以强大的陆海空三军优势火力反击回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当初三次战役追敌到三七线而停止,没有继续南进,就是这个考虑;现在部队尚未补充、休整,却要打到三六线去……唉,不切实际哟……你说打到大田、安东以北部队再休整两至三个月,敌人以空中和机械化的优势,怎么会让你休整?眼下我们的休整不就是被迫停止了吗?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在两边顶住敌人重兵集团,在东边消灭敌一两个师,撕开缺口,迫敌停止进攻。果然如此,部队也不应冒进至大田、安东以北,甚至连三七线以北的洪川、春川一带也因筹粮困难而应忍痛放弃……一切应从战场实际情况出发——什么是政治影响?我曾对金日成讲过那样的话:打胜了影响就好,打败了影响就不好……目前计划补充兵员的设想还未实现——从国内抽调的四万名老兵和八万名新兵正在安东边境一带集中,战役开始前已来不及补入部队,只有考虑将各军、师的担架队抽补到步兵团,不然,部队缺编太多……尤其是,宋时轮的第九兵团也不能全部参战——二次战役因冻伤使部队丧失战力。这样,就更显得参战部队数量不足……应立即建议将杨得志的十九兵团迅速开赴安东,随时准备调赴前线……
彭德怀坐在桌前,搓了搓冻得僵直的双手,提笔给毛泽东草拟电报:
主席:
我军情况,鞋子弹药粮食均未补充,每人平均共补五斤,须二月六日才能勉强完成。特别赤脚在雪里行军是不可能的。将各军师直属队担架兵抽补步兵团亦须数日。十三兵团主力由现地出动至洪川、横城集结约二百公里。我们拟于二月七日晚出动至十二日晚开始攻击。
攻击部署,以邓华同志率九军、四十军、四二军、六六军首先消灭美二师,然后进攻堤川美七师或伪八师、二师,得手后看情况。以韩先楚同志往汉城指挥卅八军、五十军及人民军第一军团坚守汉江南岸阵地,相机配合主力出击。以金雄同志往平昌指挥人民军第二、第五军团首先消灭伪七师,得手后向荣州前进。
九兵团目前只能出动廿六军共八个团,须二月十八日才能到铁原做预备队,其余因冻伤均走不动(一个师三天只走十五里),四月才能大体恢复健康,影响了我步兵比敌步兵优势,这是严重问题。第四战役敌我步兵相等,情绪比敌高,我还存在许多弱点。消灭敌两三万人后,敌利用技术优势,我亦不能取得两三个月的休整。第三次战役即带着若干勉强性(疲劳),此(四)次战役是带着更大的勉强性。如主力出击受阻,朝鲜战局有暂时转入被动的可能。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性,建议十九兵团迅速开安东补充整训,以便随时调赴前线。
彭德怀
彭德怀经过慎重思考,确信毛泽东提出的第四次战役要进占大田、安东以北的设想是不现实的。但是,毛泽东命令已下,四次战役必须出击。那么,究竟能否通过东线的反击而制止敌人的进攻呢?彭德怀没有把握。在我军没有制空权、运输跟不上,部队靠自携粮弹只能维持一个星期左右进攻势头的情况下,不可能对胜利期望过高。彭德怀已经估计到:如果我军出击受阻,敌人可能进至三八线……公平地说,彭德怀的头脑还是相当清醒的。
毛泽东常说: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这属于军事常识范畴,似乎人人都明白。然而,只有身临其境的指挥员才有痛切的感觉,只有他们才明白:在千变万化、错综复杂的军事态势中,要想做到准备得充分,要想获得实际的把握而不是主观臆断的把握,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现在,面对敌人的突然反攻,我西线汉江南岸防御部队五十军和三十八军一一二师以及汉城至仁川一线的人民军一军团力量薄弱;而担负东部反击作战的三十九、四十、四十二、六十六和人民军三军团却位于一百多公里远的休整地,这些部队经过短时间的匆忙准备,在指挥员对战役任务的完成并不具备切实把握的心态下,匆匆赶赴预定出击位置……
——第四次战役的帷幕就是这样拉开的。
已是后半夜了。白雪覆盖的原野在夜色中显出一片灰蒙蒙的轮廓,道路上不时出现弹坑,被敌人飞机炸毁的卡车和马车被推翻在道路一侧,在夜暗里像一幢又一幢房屋。吉普车顶着呼啸的寒风,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行进,开过平壤,继续向南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