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邓指发报……”吴信泉下了决心,喊来作战参谋,“讲明砥平里的敌情,陈述我们的意见……”
下午,接到一一五师报告,因一一六师与美二师在注岩里遭遇受阻,未及时赶到曲水里打援,致使增援砥平里的美骑一师坦克营和骑五团已冲进砥平里西南……据称,当时一一五师三四三团团长发现远处大路上烟尘滚滚,初时还以为是老百姓的大车,他知道曲水里有一一六师打援,敌人过不来,却不知一一六师已被阻在注岩里,根本没有赶到。顷刻间,敌人三十余辆坦克隆隆而至,成群的敌兵尾随跟进。三四三团团长王扶之连忙率领团部警卫连阻击,战士们在山隘两侧以炸药包、手榴弹和步兵武器英勇阻击敌人坦克的冲锋,在击毁敌人四辆坦克和一些步兵后,终因火力弱和兵力少被敌人冲了过去……
形势已无可挽回。当日黄昏,邓集团指挥部终于做出撤离砥平里的决定。在权作隐蔽部的一个菜窖里,邓华命报务员向彭德怀司令员紧急发报:“敌已分路增援砥平里,骑五团已到曲水里……如我再攻砥平里之敌,将处于完全被动……乃决心停止攻击砥平里之敌……因时机紧迫未等你回电即行处理毕。”
十六日凌晨,当吴信泉率领他的部队趁着漫天鹅毛大雪撤离砥平里之际,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迎着风雪久久眺望砥平里方向,泪水爬上了眼睑。因情况危急,一部分牺牲战士的遗体未及抢回——他为此痛疚不已……近四十年后的某一天,这位早已卸职休养的老将军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一条消息:南朝鲜在砥平里一带建筑施工之中,挖掘出十几具尸体,据辨认,这些死者生前均系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战士……根据停战协议条款,这些遗体将交还三八线以北中朝一方安葬——这则电视新闻使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将军激动不已,泪水沾满衣襟……
正当东线砥平里激战正酣之际,西线担负阻击任务的我三十八军已进入最残酷的日日夜夜……
连日来,军长梁兴初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状态:各主要守备阵地不断告急,部队损失一天天加重,兵员极端缺乏……整日整夜,梁兴初守在军指挥部电话机旁寸步不敢离开。刮风似的炮击震得他的脑子整日嗡嗡直响,缺少睡眠的两眼凹陷很深,眼珠布满血丝……他非常清楚,三十八军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战斗已进入关键的时候,为此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十四日上午,坚守五八○高地的一一二师三三五团告急,该团团长范天恩在向师部请求援兵未果后,竟直接把电话打到军部,向梁兴初请求派兵支援:“军长,军长!我们团一营打光了!派三营上去,没一个小时又光了!现在团部右侧山垭口吃紧,我把警卫连都派上去了……军长,我求你再给我们派点人来……”
梁兴初听着电话里传出的范天恩那嘶哑而焦躁的声音,内心掠过一阵不安:“你范天恩可要注意!不要老是叫苦,伸手求援,昨天我已给过你侦察连了嘛!”
“侦察连进攻行,守阵地不行!”范天恩大喊道,“军长,打得太苦了!小小的五八○高地,敌人每天以榴弹炮两千多发,山炮、迫击炮、火箭炮三千多发,再加上十几架飞机整天不停地在头上轰炸……一夜做好的工事,白天不到一个小时就全给摧毁了,光震死就二十多人……部队伤亡太大,牺牲的人尸体都给炮火打翻的土埋起来了……山头上几寸厚的雪全被打光了,过去的树林,现在连一棵完整的树都找不见……军长,情况太危急……”
“那好,”梁兴初终于开口道,“我让一一四师给你派一个营去。”
下午一点多,一一四师三四一团三营营长刘保平和教导员刘德胜带着该营仅剩的几十余人,从四十余里外,气喘吁吁地赶到军部接受任务。由于他们一路跑步而来,个个满头大汗。军长梁兴初把这几十人带到一个高地上。从这里眺望五八○高地,可以看见高地上炮火的闪光和升腾的硝烟。
“看见了吗?前面就是五八○高地……”梁兴初心情沉重地说,“三三五团和三三四团伤亡很大,但现在还不能撤,必须守住它!这不仅关系到军部的安全,而且关系到东线兄弟部队出击的胜利。我要求你们再守三天……”
寒风吹拂着战士们热气蒸腾的脸,他们都觉不出凉意,从军长沉重的话语里,他们都掂量出了此去的意义……
梁兴初走到教导员刘德胜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旋即又是冷峻:“你是教导员,要带领党员们起骨干作用……听说你作战一贯勇敢不怕死……”
“首长,我明白了,保证完成任务!”刘德胜非常清楚军长话语的含意,他凝视着军长,神色坦然,“我们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
送走三营后,梁兴初回到军指挥部依然心神不宁,来来回回在掩蔽部里踱步。炮声隆隆不停,脚下大地被震得不时颤抖,土末哗哗震落。
一个参谋在用黄豆记录敌人的炮击数:每响一炮他就向一只钢盔里扔一粒黄豆。此时,钢盔里的黄豆粒已快积满——这是敌人一天内向小小的五八○高地倾泻的钢铁。忽然,一阵排炮像刮风一样轰然而起,呜呜隆隆,那个参谋也分不清有多少炮弹了,忙得手脚不听使唤……
“别数了、别数了!”梁兴初朝那个参谋大声喊,“你去叫作战科李科长来!”
几分钟后,作战科长李光兮来到军指挥部。梁兴初命令他亲自上五八○高地去看看。五八○高地至关重要,能否守得住,梁兴初放心不下。
李光兮带着两个参谋上了五八○高地。
梁兴初似乎舒了一口气,开始坐在一个炮弹箱子上看地图。忽然电话铃响,他连忙起身去接电话,就在这时,一发炮弹呼啸而至,穿透掩蔽部,直落在他刚在看地图的地方,“轰隆”一声巨响,梁兴初还没来得及卧倒,气浪和泥土便扑了他满身满脸。爆炸过后,他竟安然无恙。看看刚才他坐着看地图的地方,已陷下一米多深一个大坑。
“老天爷不要我梁兴初命哟!”梁兴初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笑道,“看来五八○高地能守住!”
……半夜十一点多,作战科长李光兮和两个参谋摸到五八○高地附近的三三五团指挥所。那时,范天恩正在为摇不通电话向电话员发火,一见李光兮等人进来,又惊又喜,解释道:“你们来了就好!操,这电话线老是被打断!山垭口的一根电话线,电话兵一天换好几回,换一回给打断一回,他妈的美国军队大炮真不值钱,到处乱下蛋!”
“军长让我上来摸摸底,”李光兮对范天恩说,“问你们还能不能守下去,要是不行……”
“你这是什么话?”范天恩瞪着充满血丝的红眼大声道,“告诉军长让他放心!我范天恩在,阵地就在!没有军长的命令,我的团指挥所不后退一步!”
……十五、十六两天,五八○高地的守备战进入最困难的日子,刚刚调上来的援兵三四一团三营也快打光了,营长刘保平壮烈牺牲。在最激烈的战斗中,刘保平抱起一挺机枪向冲上高地的敌人猛烈扫射,突然腹部中弹,肠子流出伤口处,他一手把肠子捂进伤口内,一手坚持扣动扳机向敌人射击……终因失血过多而訇然倒地——英雄的壮举足以惊天动地而泣鬼神……战至十六日晨,五八○高地虽然有三三五团一营、三三四团三营、三四一团三营和军警卫连诸多部队,但总共加起来也不过只剩几十个人了。范天恩命令三三五团一营营长负责,把几个营的干部战士组织起来,每人发两个反坦克手雷和一些手榴弹,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幸好师里派山炮营一百人来支援,让范天恩喜出望外。原来,山炮营的炮弹打光了,师长杨大易让他们上五八○高地支援三三五团。遗憾的是这些炮兵没有枪,范天恩便命令发给山炮营每人九颗手榴弹:“没枪不要紧,拼手榴弹,手榴弹打光了就扔石头!”
于是,这一百人带着九百颗手榴弹冲上了五八○高地。
范天恩以为这下可以喘一口气了,却不料这一百人上去没打一个小时,一营营长又打来电话,告诉他,山炮营也打光了。范天恩又气又急,这五八○高地真让他伤透了心,上去多少部队都打光了,眼下又实在拿不出援兵,只得强硬地命令一营营长:“一定得守住!告诉大家,团部就在你们后边,我范天恩决心已定,敌人上来,团指挥所不撒,原地坚守!”
放下电话后,范天恩沉思良久,一阵阵枪炮搅得他心神不定。最后,他下了决心,吩咐警卫员让团部通信班集合待命。这个通信班一直紧随团指,范天恩舍不得动用:这是最后可以增援五八○高地的力量了,非到万不得已……
团指掩蔽部外面,通信班已列成一排。这是一帮机灵的小伙子,武器是清一色的快慢机,枪法都好,每人配有二百发子弹。
范天恩走到队列前。
“你们立即去五八○高地。任务:一是警卫那里的营指挥所,二是和他们一起守住阵地。你们是代表我们团部去的,要英勇顽强,不怕牺牲……”范天恩停顿了一下,环视着大家,“身体有病的留下,没把握上去完成任务的也留下,我不勉强你们……”
一阵风袭来,挟裹着从五八○高地扬起的尘埃,吹打着战士们铁铸似的身躯,沙粒击打着他们腰里别着的快慢机枪管,发出细碎的响声。战士们注目着他们的团长,眼神里显示出视死如归的气概。
没有人吭声。半晌,一个战士贸然开口:“团长,把你的子弹再给我二十发!”
这一声喊让范天恩为之一振:这就是士气!
班长张桂全狠狠地瞪了这个战士一眼,说:“真没脑子!现在谁还能有多少子弹?怎么好向团长开口要?”
“我给你!”范天恩从手枪里卸下弹夹,把子弹一一数给那位战士,“你就代表我范天恩上阵地,我代表全团谢谢你了!”
泪水浸润了那个战士的眼睛。
“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战士们的吼声压过了铺天盖地的炮击声……
日落前,敌人的进攻终于暂停了。五八○高地上弹坑密布,山头被炮火削成平地。敌我双方的尸体横陈竖卧。一处处被打断的树干燃烧着,向空中飘浮起一股股黑烟……
团指挥所的电话铃急促地鸣响起来。范天恩一把抓起电话——是师长杨大易打来的。
“是范天恩吗?你听着,命令你的部队:今夜至明天全部撤至汉江北岸……”
“怎么?不打了?”范天恩一时不相信话筒里传出的声音。
“东线部队反击胜利结束,歼灭敌人两万两千多人,我们的阻击任务完成了,可以北撤了……喂,喂……”
当弄清这消息是事实后,范天恩还没接完电话,就哐啷一声扔了话筒,发疯似的向指挥部外边跑去,他边跑边喊叫着:“好消息,东线反击胜利结束,歼灭敌人两万多人,好消息……”
突然,范天恩两眼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日日夜夜极度的疲劳和紧张终于使他昏倒。在这位英勇果敢的指挥员头枕大山昏睡的面庞上,流露出十几昼夜激战以来的第一次微笑。
当范天恩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已被人抬回指挥所。团政委和民运干事冯子恩正在喊他。睁开眼后,他问团政委赵霄云:“今天是十几号?”
“十六号……”
噢,十六号……范天恩微合双目,回想起他去沈阳参加联合兵种协同作战训练班,刚一报到,铺盖还没打开就又奉命返回朝鲜的紧张情景;回想起他的座车在开过安东不久就翻了车摔伤了他的膝盖的情景;回想起他赶回师部后,师长杨大易让他留下养伤,他坚持不肯,骑着一头骡子赶回三三五团指挥所的情景;回想起他拄着一根棍子,翻山越岭亲自察看阵地的情景;回想起激烈战斗中一次次接踵而来的紧张时刻……屈指一算,短短十几天时间,但此刻在他的记忆中好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想到这里,他轻声对赵霄云说:“以后有人要问我什么日子显得最长、最难熬,那就告诉他:汉江南岸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