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民运干事冯子恩和通信员古建禄赶到了汉江岸边。一路没有遇到敌人。
昨天夜里,部队奉命撤到汉江北岸。出发前,团长范天恩和政委赵霄云吩咐冯子恩,要他负责把部队带不走的粮食分给附近的朝鲜老乡,处理完此事后再追赶队伍。接受任务后,冯子恩带着一个通信员摸黑到附近的山沟里找来朝鲜老乡,把粮食分给老乡们背走。忙完这件事后已经到半夜了。他带着古建禄大步流星往汉江边上赶,一心想在天亮前过汉江。
当冯子恩二人走出最后一片杂木林后,弯月已西沉。刺骨的山风里,天色像一池浑水在渐渐澄清。朦胧中前方现出一条灰暗的带状空旷地——那就是冰封的汉江了。
顺山坡走下不远,天色变得灰白,江面愈显清晰了。朔风沿着江面扬起雪尘翻卷滚动着,好似疾驰着万马千军。江边山脚下有一条大路,此刻,路面上静静的,没有什么异常。
“哎呀,他娘的总算到了……”古建禄走下坡,长舒一口气。
“唉,这一夜累得够呛,我都快迈不动步了……”冯子恩摇着头,停下来解开裤子撒尿。他叉开两腿“哗哗”地浇着山坡上的白茅草,一股热臊气被风唿地卷起来,眨眼就无影无踪了。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冯子恩撒着尿,竟然轻轻哼起了歌儿,“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是呢,朝鲜跟咱家乡是差不多呢!看这山,这栗子树、松树,这白茅草、酸枣棵、荆棵……咦!怎么有人?冯子恩系好裤带,睁眼再看,愣怔了半天!呀,从那边山脚后,公路上走来一队戴钢盔的美国兵,还有汽车……娘的,一泡尿倒尿出来一队美国鬼子!
冯子恩立即卧倒,隐蔽在草丛里。
糟糕的是古建禄对山脚下的敌人全然无觉,照旧刷刷地趟着茅草向坡下走。冯子恩不敢喊叫,怕被敌人发现,于是灵机一动——
“咕咕——咕咕——”冯子恩学了两声鸟叫,古建禄却没反映。冯子恩又叫了两声,好,古建禄意识到有情况了,只见他从坡下二十多米处停住,回头向冯子恩张望。
事情常常毁于瞬间——扑棱棱,惊天动地一般突然从附近飞出一群野鹌鹑!
冯子恩向古建禄扬起手臂向下压,示意他卧倒。古建禄一转头,发现了山脚下的敌人;与此同时,响起了枪声。
“哒哒哒……”清脆的枪声划破江岸黎明时分的寂静。
“向山上撤,我掩护——”冯子恩大喊一声,迅速跃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向敌人射击。
山脚下敌人队形乱了,一部分敌兵已经爬上坡来,不停地射击,子弹嗖嗖地掠过冯子恩头顶。
古建禄利用地形,三蹿两蹿就到了冯子恩附近,两人躬腰向山上树林跑去……古建禄腿脚利索,年轻有力,片刻间跑到冯子恩前边;冯子恩则疲劳不堪,两腿发软,一边奔跑着,还不时回身向敌人射击,以减缓敌人的追击速度。好了,古建禄钻进树林了,他躲在一棵大树后边向敌人射击,掩护冯子恩。
冯子恩踉跄着奔进树林,一头仆倒在地。他感到左腿股骨部位一阵刺心的灼痛,心想完了,他非常清楚在敌后负伤意味着什么,何况是在众多敌兵的追击中。
古建禄赶过来架着他走,速度很慢……枪声一阵紧似一阵,被子弹打断的枝叶簌簌下落。古建禄左手扯着冯子恩左手,斜搭在自己肩上,右手死死揽着他的腰,一个劲地奔跑……奔跑中,二人都明白,像这样他们是跑不脱的,最好的办法是藏,可是藏到哪儿呢?冯子恩环视四周,只是林中一棵棵高大的栗子树——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树分开几根粗大的树杈,从而在树杈底部形成一个凹形。
“喂,古建禄,看那棵树,藏到上边去!”冯子恩努努嘴,示意他看那棵大栗子树。
古建禄连忙架着他奔到那棵树下,然后放下冯子恩,一个人先爬上去,嗬,树上好大一块地方。他靠着一棵树杈坐下,问冯子恩:“喂,试试看得见不?”
冯子恩强撑着伤腿,绕树四周观察了一下,觉得可以,便说:“行,下边看不见……”
费了好大劲儿,古建禄总算连拉带拽地把冯子恩弄上树来,两人挤坐在一起,把两支枪平放好,同时将仅有的两颗手榴弹掏出来,准备着意外情况的发生。
奇怪的是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色早已放亮,林子里很静。二人相挤而坐,静静地等待着——一旦被敌人发现,他们只有在打完最后一粒子弹后,拉响手榴弹……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活捉了去。
后来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声音很轻,但皮靴踩踏地面的咔嚓声响警告了他俩:狡猾的敌人在分散搜索……
咯嚓,咯嚓……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美国兵腿长,步子迈得慢……到了,到了,脚步声几乎到了跟前——噢,不对,是错觉,好像距离他们藏身的栗子树还有十几步远。
这时候,他们听见一个敌兵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却没人回答……是不是发现了他们留在林地上的脚印?还是……
咔啦——是哪个敌兵拉了一下枪栓,冯子恩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紧挨着古建禄,后背感觉到了古建禄的咚咚心跳声……可是,枪声却没有响起来。
咯嚓,咯嚓——脚步又响了,而且似乎折向远去……那时,一阵热浪在冯子恩心胸里直翻腾,他的眼睛潮湿了,随即把脸颊紧紧地贴在栗子树粗糙而结实的树干上,闻着树皮散放出的好闻的气味儿:它和家乡的栗子树一模一样啊……
阳光穿过栗子树的枝叶照射着冯子恩,他感到身上暖融融的。伤口愈加疼痛,左腿股骨部位好似有团火在烧灼着皮肉。那帮搜索的敌人过去后,古建禄扯下一块衬衣布为他包扎了伤口,之后古建禄坐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此刻他正头靠树杈,嘴半张着昏睡。冯子恩长时间地凝视着他那张因严寒霜雪和战火硝烟而过早苍老的脸,那张脸上渍着黑尘和汗迹,皮肤干燥皲裂,额头的皱纹像几道深深的犁沟。唉,这才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呀……自己连累他了——负了重伤,独自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让他多睡会儿吧,反正白天不能再行动了,树林外肯定遍布敌兵,只有到天黑再想办法了。只要夜幕一降临,漫长的江岸潜过两个人是毫无问题的。
也许是阳光刺眼,或者是因为两只黑蚂蚁爬到古建禄的脸上,正一探一探地尝试进入他的鼻孔,古建禄打了个喷嚏,从昏睡中醒来了。他眨了眨眼,看看冯子恩,又向四周林子里看看,接着又凝神听林外的动静——远处江边公路上,响起一阵马达声,可能是敌人的巡逻车。
“我下去看看……”古建禄站起来,伸了伸发酸发麻的腿脚,抱着树杈溜下了树。
“小心点儿!”冯子恩叮嘱道。
古建禄在附近侦察一番,没发现什么情况。让他高兴的是,在一处低矮的断崖下,找到一小片结冰的水洼。他用石片劈开冰,摘下棉帽子兜了一帽兜冰块儿。
古建禄嚼着冰块回到大栗树下。他把盛冰块的帽子放在地上,仰脸招呼冯子恩:“冯干事,下来吧,上边蜷着难受。”
“再有搜山的敌人来怕躲不及……”冯子恩探出头朝树下说。
“没事了,美国佬搜了半天,早去歇着了!咱们也下来吃点东西……那边有个朝阳的草坡,又隐蔽又暖和……”
冯子恩咬牙挪动着伤腿,在古建禄的帮助下从树上落了地……古建禄一手端着盛冰的帽兜,一手搀着他慢慢走到那处朝阳的草坡。那是山涧上一面斜坡,四周有山岩遮挡,还有枝条繁密的灌木丛,几乎没有风。不过他们在灌木丛间的残雪上发现了一串均匀的小爪印,是狼蹄印——看来,这里曾经是狼群的休息地,现在它们被昼夜不停的炮火驱赶得不知逃向了何方。
“吃点吧,老饿着不行。”古建禄打开粮袋,吞了几口炒面,又把袋子递给冯子恩。
冯子恩摇摇头。
“吃几口吧,天一黑咱们还得赶路呢!得养一养劲儿啊!”古建禄大口吞着炒面,还咯嘣咯嘣地嚼冰块,腮帮子有力地蠕动着。
冯子恩也勉强吃了几口炒面。他口渴,但是伤口失血过多,又不敢过多地吃冰,只是含了一小块冰在嘴里润着,使干燥的炒面下咽。
“他娘的,要是能搞个美国罐头吃吃……”古建禄依旧大口吞着炒面,下意识地舔舔嘴唇。
“能喝口热菜汤也好啊!”冯子恩叹道。
“二次战役后,打扫战场,我弄了好些美国罐头,有牛肉的,也有水果的,还有一筒是甜橘子水儿,哎,吃起来真带劲儿……”古建禄摇头晃脑地说,“这美国军队打仗二五眼,后勤供应可是顶呱呱……”
“不然怎么叫他们是老爷兵呢……”冯子恩说,“美国兵就是武器装备好,要论战斗力,我看还不如李承晚的军队能打仗……”
嗡嗡嗡嗡——树林上空响起了飞机声,不过他们光听见声音看不见飞机。
“是美国那‘油挑子’,娘的,他们可忙活开了……”古建禄抬头望天空,“今天黑夜咱俩说啥也得过汉江!”
飞机过去,转而寂静。疾风驱赶着悬在半空的云朵,灰暗的云影飞速移动着。
“只怕我牵累你了……我这伤腿……”冯子恩说。
“快别说这个,我能过去,你就能过去!我背也得把你背过去!”古建禄回应道。
冯子恩望了他一眼,再没说什么。俩人沉默了好一阵。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古建禄吃完炒面,扯断一根草在嘴里嚼着,两眼凝望天空,竟然哼起了一首歌儿——
道拉吉,道拉吉,道拉吉,
深山里遍野的白色道拉吉,
只要挖上一两棵,
就能盛满我的小菜筐……
听到这歌儿冯子恩两眼一亮,问:“你也会唱这个歌儿?”
“跟一个朝鲜阿妈妮学的——在清川江那边,我们班住在她家……”古建禄答。
“唔。”冯子恩应了一声,陷入沉思。
“冯干事,你也会唱?”古建禄问。
“唔。”冯子恩又应了一声。
林外风声紧了,只听见枯干的树枝相互碰撞发出的干裂声响。
“你是跟谁学的?”古建禄追问。
“一个朝鲜大嫂……”冯子恩答。
“朝鲜大嫂?漂亮吗?”古建禄继续追问。
冯子恩微合双目,再不回答。半晌,他睁开眼,望着古建禄开口道:“小古,我求你个事——你要是回到江北,打完仗后,你替我去看看她……”
“不,咱俩一起回江北,你能回去!”古建禄打断他的话。
“她家在三八线以北,平壤以南,一个名叫兹劳里的小村庄,你就说是替我去看看她……”冯子恩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二次战役后,部队向三八线奔袭……我得了重感冒,发烧走不动,掉了队……天快亮的时候,我赶到了那个小村子。房子都让敌人烧了,我想找个人家歇歇,发现靠铁路隧道的山坡上有一排房子没烧,我就上去了。到了那房子跟前,听听里边没动静,喊了两声也没人应,我就推门,一进去看见一个女人跪在炕上,脖子上吊根绳子,一根木棍横担在南窗和北窗之间,那女人就把绳子拴在木棍上跪着上吊了。我一惊,身上也有了点劲儿,一步抢上去就放倒了她,凑到她胸口一听,还有一丝气儿。我赶紧给她做人工呼吸,好一阵她才醒过来……”
“她醒来睁开眼,一看是个中国志愿军救了她,她就流泪了。我说你可不该寻死呀,她呢,却说我不该救她。后来我一问,才知道美国兵把她的公公、婆婆、小姑子和她两岁的儿子都杀了,她是因为去河边汲水才躲过去的……她埋葬了亲人以后,觉着自个儿活着没意思了——噢,她丈夫是朝鲜人民军的排长,在洛东江那边作战时牺牲了——自己就寻了短见。”
“她不会汉话,我的朝鲜语也只会几句应酬话,不过,她还是弄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了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是因为生病掉了队。她看我烧得厉害,就让我躺下休息,给我煎服了一种汤药。”
“几天后,我的病大致好转了,她很高兴。分手那天早上,她给我蒸了白米饭,还端出了‘道拉吉’菜,酸不几的挺好吃。但是,这天吃饭时,她再不给我唱那支好听的‘道拉吉’歌儿了,她愁眉不展。饭后,我收拾东西向她告别,她知道我要走了,泪水‘哗’地流了下来。她送我到门外。我走下山坡,一回头,见她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我心里一酸,又返回来扶起她、安慰她;我再次走下山坡,走出十几步,再回头,她又面向我跪在地上了……我连扶起她三回,她又跪下三回,而且长跪不起……她一身白衣,泪流满面地跪在那里目送我,真让我心如刀绞……从那以后还没见过她,我真担心她以后再寻短见啦……所以,我向你提出刚才那个请求,要是你能活着回到部队,将来替我去看看她,她叫金顺玉……你答应我吧小古……”
冯子恩紧紧握住古建禄的手,眼神里充满着深深的怀恋……
“不!你自己去看她!你一定能看到她,一定能!”古建禄几乎喊叫起来。
冯子恩从昏睡中迷迷糊糊醒来时,古建禄正用力推着他:“醒醒!醒醒!”
一醒来,冯子恩立刻感到浑身冰冷——浸透了血水的衣服早已冷却,像冰一样贴着皮肉。一动身子,伤口便烧灼似的疼痛。其时,暮色已经迅速降临,树林间已是一团昏暗。
“咱们走吧,冯干事。”古建禄说。
“走吧!”冯子恩应道。他心中陡然升起强烈的愿望:一定要越过汉江,回到自己的队伍里!不知道是因为夜幕的降临给他增添了信心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特别渴望能活着回去。
他拽着古建禄的胳膊,忍着伤口的剧痛站立起来,在古建禄的扶持下,跌跌撞撞地迈开了步子。
他们走到树林边,又沿着灌木丛向山坡下走。一脚深一脚浅,不时被荆棘刺着手和脸。下到山坡中段以后,地势较为平缓了,灌木丛也矮了些,这使他们的步子迈得顺当些了。
“我自己走吧!”冯子恩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棍,用手拄着,同时不要古建禄再架着他。
“能行?”古建禄问。
“试试吧!两个人一起目标太大……”冯子恩答。
冯子恩走了几步,腿一软便栽倒了。古建禄赶上去扶起他。他甩开古建禄,咬牙挺着继续走。两人相隔开一段距离,慢慢奔向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