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日午后,彭德怀在君子里指挥部得知三十八军已于十六、十七、十八三天内分八批全部撤至汉江北岸布防的消息后,松了一口气。天气已逐渐转暖,汉江随时会解冻,一旦汉江解冻,三十八军背靠江水应付敌人的进攻,将是很危险的事。
面对敌人的二月攻势,我横城反击作战虽然取得了歼敌两万余人的胜利,但因准备仓促,穿插部队没有全部到达指定位置,放跑了一些敌人,使胜利有所减色。加上砥平里之战因轻敌而受挫,使我迟滞或迫敌停止进攻的战役企图难以实现。敌人完全可能乘势攻进,以至前出到三八线附近……对此形势,彭德怀已有预料。虽然从长远的观点看,我军后备兵源充足,背靠东北大后方,战略上于我有利。但目前第二番兵团一时赶不上来,第一番参战之十三兵团六个军已历四个战役,疲劳、减员过多,新兵补充没有跟上,参战部队正处于“青黄不接”。由此看,我方战役主动权的暂时丧失将是不可避免的。目前最紧迫的是:在敌人的继续攻进中,各部队应发扬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精神,进行积极的运动防御,迟滞敌人的进攻,争取两个月的时间;再一项刻不容缓的任务就是尽快将第二番兵团调入朝鲜,以接替第一番作战部队。现在只有杨得志指挥的十九兵团昨日已由安东出动,开进朝鲜,其他如陈赓的三兵团、杨成武的二十兵团和董其武兵团以及四十七军现在还正在国内集结,最快也要四月份才能抵达三八线附近,而且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按照毛泽东主席二月上旬间的部署,陈赓指挥的三兵团于二月间完成准备,三月出动,四月才能由西南开赴河北一带集结;照这个时间表安排,恐怕要误事。应该尽快督促三兵团开赴朝鲜,以解燃眉之急。
现在,彭德怀越来越认识到,第三次战役打得早了些,如果当时不急于打三八线也没有什么不利,加以充分准备胜利会更大些。二月上旬,金日成又一次来君子里会见彭德怀,谈话中,彭德怀直率地讲道,根据现在的情况看,第三次战役打得太早,如能准备到今年二月打就会好得多,让敌人守三八线,使敌麻痹,以为我们仍会与他以三八线为界,待我们准备好时,一鼓作气,连续打两仗,即可能解决问题……我们经过三个战役的连续胜利,从上至下都产生了轻敌思想,对敌人估计不足,以为敌人不可能这样快地向我们反攻,所以对第四次战役的作战准备比以前松……
在那次与金日成的交谈中,彭德怀提出,目前我们的方针应是力争制止敌人前进,稳步打开战局,并从各方面加紧准备,克服急躁轻敌思想,对战争做长期艰苦的打算。
经过与金日成推心置腹坦诚相谈,双方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彭德怀对此感到宽慰。从那次谈话到现在,短短十几天时间,战局果然出现于我不利的状况。彭德怀对仓促发起第四次战役的担忧被证实了:我方反击受挫,敌人很可能进抵三八线。
假如在敌人突然大举进攻时,如彭德怀曾向毛泽东建议的那样,从原川南一线后撒十五至三十公里,并声明拥护限期停战呢?甚或暂时放弃汉城、仁川,主动进行战略撤退,待第二番参战部队开上来,进行充分准备后再与敌人决战呢?当然,后悔药是不能吃的,其他种种方案的结果只能是事后的推测。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第四次战役的反击作战从各方面看都甚为勉强,何况为保持汉城、仁川和有利东线的反击作战,担负坚守防御的五十军和三十八军又遭受很大伤亡。遗憾的是,毛泽东主席当时并没有过多考虑战场上的诸多困难,指示彭德怀要确保汉城、仁川及汉江南岸,并要求立即发起战役反击,突破原川,一直占领大田、安东——就是说,不但要制止敌人的进攻,而且要我军从三七线再向南打到三六线去……
看起来,自己应该立即赶回北京,亲自向毛泽东主席汇报战况,求得双方认识上的一致。彭德怀思前想后,觉得有这个必要。虽然毛泽东也曾指出过,朝鲜战争要做长期艰苦的打算,速胜的观点是有害的,但是从他对第四次战役的要求来看,却是脱离战场实际的。联想到我军收复汉城后,《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提出要把敌人赶下大海去……“前进,向着釜山!前进,向着大邱!”国内还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庆祝汉城解放的游行——种种现象表明,志愿军连续三个战役的胜利,的的确确在我们上上下下的头脑中滋生了不同程度的轻敌、速胜思想。
“任何时候,头脑都不该发热哟!”彭德怀自言自语道,似乎是在提醒着自己。
彭德怀拿起茶缸子,喝了几口茶水,又习惯地用手指从茶缸子里捏出些茶叶来放在嘴里嚼着,一面又仔细审视着作战地图。他略为计算了一下,从横城和汉江北岸一线至三八线以北涟川、华川、扬口一线有一百多公里。汉江南岸,五十军和三十八军阻击敌人达二十多个昼夜。以我部队的顽强精神,由西至东在整个战线上以邓华、韩先楚、金雄指挥的各集团阻击敌人,采取梯次防御,利用空间换取时间,坚持两个月之久,当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关键是,第二番参战兵团必须在四月上旬能开上三八线。昨天深夜,关于防御作战的方针和部署已经以彭德怀和朴一禹的名义电发志愿军和人民军各部。为实现此项命令,彭德怀还指示有关人员起草了一封信,以志愿军党委的名义电发各军党委,要求各级干部和党员克服一切疲劳和兵员不足等困难,尽量利用汉江、大山、隘路等天然屏障,迟滞敌人前进,消耗与疲惫敌人,以争取两个月时间,待第二番作战部队的五个军到达……
“彭总!”有人兴奋地喊了一声,大步奔进作战室,倒让彭德怀愣了一下。
作战处长丁甘如拿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脸上显出兴奋的表情。
“么子事情?”彭德怀问。
“斯大林元帅发表讲话了!你听听彭总!”丁甘如把收音机音量开大。
收音机里响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清晰的广播声,播出的是《人民日报》当天发表的《斯大林就目前国际形势发表谈话》一文。
“听听,听听斯大林怎么讲的?”彭德怀从丁甘如手里拿过收音机放到桌上。
“……如果英国和美国最终拒绝了中国人民政府的和平建议,朝鲜的战争便只能以武装干涉者的失败而告终……这场战争在美英的士兵中是极不得人心的。的确,很难使士兵们相信:既不威胁英国又不威胁美国而且自己的台湾岛被美国人侵占了的中国是侵略者,而侵略了台湾岛并将军队推向中国边境的美国倒是自卫的一方。很难使士兵们相信:美国有权在朝鲜领土上和中国边境附近保卫美国的安全,而中国和朝鲜都没有权利在他们自己的领土上或在本国边境附近保卫自身的安全。因此,这场战争在英美士兵中是不得人心的。显然,如果士兵们认为强迫他们进行的战争是极端非正义的,如果士兵们因此而在前线敷衍塞责,不相信他们的使命合乎正义,情绪低落,那么,就是最有经验的将军和军官也要吃败仗的……”铿锵有力的广播声在室内回荡着。
“讲得好!斯大林讲得好!”彭德怀拍着桌子叫道,“他娘的联合国宣布我们中国是侵略者,真是贼喊捉贼!联合国让美国说了算,还算什么联合国!我们都是联合国呢,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归一,还有西藏、新疆、内蒙,更不要说世界领土面积最大的苏联,还有东欧、朝鲜……我们才是联合国呢……我们宣布美国是侵略者!”
说罢,彭德怀得意地对丁甘如一笑。
“对,彭总,我们才是联合国呢……”丁甘如应道。
听罢广播,彭德怀沉思片刻,对丁甘如说:“斯大林讲,朝鲜之战必以美国武装干涉的失败而告终,从最终的结果看必定如此,但是,仗是要一仗一仗地打,美国是纸老虎,又是真老虎,我们得认真对待哟!我打算回国一趟,向毛主席汇报,再向朝鲜调几十万大兵,跟麦克阿瑟他们认真较量一番!”
“是应该增兵朝鲜,现在我们第一线作战部队的兵力比敌人已经不占优势了……”丁甘如赞同地说。
“你赶快去给邓华指挥所发个电报,让邓华立即回君子里指挥部,在我回国期间,由他和朴一禹负责指挥作战……”
“是!”丁甘如转身要走,又被彭德怀喊住。
“还有一件事,我考虑应该把志愿军指挥部向前线方向移动一下,君子里距前线太远。要把指挥所向前开!在我从国内回来后,志司要设到三八线附近,最好在金化、上甘岭一带。总之,我从北京回来时,志司不能还留在君子里,要前移到第一线的军长们能当天赶到志司向我汇报情况,之后还能当晚赶回前线的位置上……”彭德怀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点着作战地图——他的手指毫无顾虑地从君子里的位置大胆地跃向地图上的上甘岭一带。
一九五一年二月下旬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北京西山仿佛还在一夜的沉睡中没有苏醒。蓝色的晨霭静静地笼罩着一处幽静的庭院。盘曲的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挟着寒风疾驰而来,停在玉泉山脚下这座古典建筑的院落门前。
车门打开后,身穿一套棉军服的彭大将军从车上走下,大步奔进庭院大门。
彭德怀从朝鲜君子里指挥部驱车向北,一路晓行夜宿,几天后赶到北京。进京后,彭德怀驱车直奔中南海,却不料毛泽东不在中南海,而在玉泉山别墅。彭德怀又马不停蹄,即刻赶到西山别墅。
从去年十月离京赴朝参战,已历四个月之久,这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朝鲜战局发生了世界为之震惊的巨大变化,而新中国的开国领袖毛泽东主席正是这种巨大变化的主要策动者。身为中朝联军司令员的彭德怀,在战局出现错综复杂的情况之下,风尘仆仆从前线赶回,急于向毛泽东主席述职,这种迫切之情可以想见。
然而,忠于职守的工作人员却拦住了彭德怀疾行的脚步:“主席工作了一整夜,刚刚睡下……”
“不行!我要立即见主席!”彭德怀似乎还置身于炮火连天的朝鲜前线,心情急迫,话语里带着一股火药味儿。说罢,迈步奔向主席居室。
工作人员再次阻拦说:“主席最不愿睡着后被人扰醒,还是等他睡醒后再见吧……”
“主席知道我要来,你快去通报!”彭德怀已经很不耐烦了。
“不行,没有特殊情况,我们不能影响主席休息……”工作人员并不敢做主。
彭德怀的性格本来就暴躁,面对再三的拦阻,不由得怒上心头,他伸出大手将工作人员一把拨开,喝道:“什么特殊情况?前线军情如火!走开,莫要拦我……你又不是太监,不让我见主席!”
彭德怀不由分说,大步闯入毛泽东卧室。
正在这时,卧室里响起毛泽东的招呼声:“我以为是哪个铜锤花脸在叫板哩,嗓门儿冲破天喽,原来是彭大将军来闯宫,我岂敢不见……快,请进,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