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二月三十一日黄昏战役总攻开始后,中朝联军进展迅猛,三天之内全线突破敌防御纵深达二十公里,迫敌全线撤退。志愿军右翼突击集团及人民军第一军团当即向仁川、汉城、水原方向追击,左翼突击集团及人民军第二、第五军团向洪川、横城方向追击。
战至四日,右翼集团第三十八军、第四十军于议政府以南歼灭美二十四师一部;当日晚,第五十军一四九师、第三十九军一一六师及人民军第一军团八师、四十七师一部相继进入汉城。
五日,第五十军及人民军第一军团渡过汉江,向仁川、金浦、水原方向攻击前进……
左翼突击集团第六十六军四日攻占洪川;第四十二军于七日进占砥平里,八日占领杨平、弼州、利川等地;人民军第二、五军团也进抵横城、原州地区……
中朝联军由三八线推进到三七线。
在捷报频传的同时,彭德怀冷静地注意到我军正在发生的诸多困难:
众多的部队拥挤在三八线以南狭小地区,粮食供给很成问题;
气候奇寒,我军冻伤人员剧增。一九六师冻伤数千人,其五八六团已因冻伤失去战斗力,这等于敌军不费一枪一弹,而我军折损近一个师!
五日,韩先楚报告:此次战役部队损失尽为骨干,一一六师两个团伤亡千余人,一一九师一个团伤亡三百余人,现已有不少营、团失去攻击能力,甚至有的师只有半数人员在前面作战。且部队极端疲劳,三八线以南沿途群众跑光、房屋被敌人烧光,部队无法吃饭睡觉,很难支持。行军中不少战士跌倒,沿途三五成群掉队很多。加之后勤供应不上,部队无鞋穿,弹药接济不上,炮兵因道路破坏不能随步兵前进支援作战……三八线以南敌人埋设地雷很多,时常发生触雷事件,仅四十军触雷死者即达百余人……
虽然我军经连续七个昼夜的进攻,前进一百多公里,歼敌近两万,但是,据各部队报告,敌人抵抗并不坚决,汉城也是主动放弃,似乎严寒的气候和后勤补给方面的困难比敌人的抵抗对我军造成的阻力更大。彭德怀敏感地意识到,敌人有可能且战且退,诱使我军过远南进,从而疲惫甚至拖垮我军,之后从我方侧后登陆,重演仁川之战一幕。
八日,志愿军第五十军一个团南进到乌山,志司作战处据侦察情况报告彭德怀:敌军在乌山一带有伏兵,形成一个口袋。彭德怀当机立断,命令将五十军一个团从乌山撤回,随即下令全线停止进攻,并令人民军第一军团、志愿军第五十军、三十八军、四十二军、人民军第五、第二军团各一部兵力,于水原、全良场里、利川、龙头里、横城、下安兴里及平昌以北地区进行防御,掩护主力在三八线以南附近休整。
就在彭德怀下令全线停止攻击前进的当天晚上,他就接到朝鲜方面的通知,说金日成首相将于近日从平壤附近出发,前往君子里会见彭德怀,商谈尔后作战问题。
战争中常常出现相似的战例,其原因当然是由于作战时的客观条件相似所致。志愿军入朝第一次战役,将敌人击溃后,并未乘胜追击,反而后撤,诱敌深入,造成了第二次战役分割歼敌的有力态势;第二次战役胜利后,志愿军又未乘胜追击,原因是敌人后退太快,以步兵追击机械化之敌难有大的战果,而且容易拖垮我军;现在第三次战役突破了敌人三八线防御,彭德怀又适时收兵,不让部队过远南进,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然而,兵家的常识又告诉人们这样的真理:乘胜前进,势如破竹,一鼓作气,不给敌人以喘息的机会……究竟如何处置,需要指挥员依据作战时敌我双方的兵力、装备及地理、运输等诸多条件综合考虑而定。面对战争中出现的各种可能性,需要指挥员当机立断,也可能前进一步正确,也可能后退一步正确,不管怎样,都切忌犹豫不决。而正确的决策依靠指挥员对敌我双方力量消长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对战争的种种可能性进行正确的预见。特别是,在两种意见相左的当口,需要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不为一些表象迷惑,保持果断的决心。当然,这样做并不是很容易的,它需要一个军事家本身所具备的优秀素质以及他的远见卓识和必不可少的魄力。
这天晚上,当彭德怀在他的指挥部见到金日成和朴宪永等朝鲜方面最高领导人,双方就尔后作战问题进行磋商之际,他暗暗告诫自己:决心已下,不应动摇。
看得出来,中朝军队连续三个战役的胜利使金日成和朴宪永感到振奋,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们一再对彭德怀司令员统率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的胜利表示祝贺和感谢,同时,也对尔后作战问题征询彭德怀:下一步中朝军队将如何打算?为什么在部队乘胜追击敌人到三七线附近时,彭德怀司令员突然下令收兵?
朝鲜方面提出这些问题是很自然的。彭德怀在木板屋里昏黄的瓦斯灯光下,详细地向金日成同志介绍了情况,讲到前三次战役志愿军的伤亡情况;讲到当前运输的困难,部队给养状况很差;讲到敌军的布防情况和我方应避免把敌人压缩到釜山狭小的防御圈内从而给以后歼敌造成困难,等等。
“……我担心的是,部队如南进过远,会给后勤运输工作造成更大的压力,难以保证部队的补给。”彭德怀说,“而且,据我看,敌人并未打算死守三八线,汉城也是自动放弃的。有许多迹象表明,李奇微是在有计划地后撤,企图诱我们南进,待我们部队疲劳、给养缺乏时候,再来一次登陆夹击……我们不上他的当!”
“苏联驻我国大使史蒂科夫同志认为我们不应该停止南进,而应该乘现在战场有利的形势,继续南进。”朝鲜外相朴宪永告诉彭德怀,“史蒂科夫同志说,应该抓住有利时机,向南挺进,对敌人施加最大的军事压力,才能迫使敌人撤出朝鲜半岛……”
“说起来容易哟,”彭德怀一笑,说,“现在敌伪军还有二十多万人,主力并未受损。我看,不再歼灭它七八万人,敌人是不会自动退出朝鲜的。从歼敌考虑,南进过远,把敌人压到釜山,反不利于我分割歼敌……”
“彭司令员的下一步打算如何?”金日成询问道,“如果现在停止追击,转入休整,要多长时间?”
“讲实话,第三次战役打得有些勉强,”彭德怀诚恳地说,“作战准备很仓促,有的炮兵部队都没有用上去……突破三八线后,气温下降,有的部队整团的人因冻伤失去战斗力……徒步追击敌人,夜晚作战,白天防空袭,战士们太疲劳,加上后勤供应跟不上,再继续攻进,就成了强弩之末。应该让部队充分休整一下,好好进行下一战役准备,我们的重点是春季攻势……”
“彭德怀同志,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我看部队休整时间不宜过长,有一个月即足。时间若拖长了,河川与稻田地一化冰,部队的运动就会增加困难……”金日成力图说服彭德怀,“我看敌人不是企图拖延时间,以便得到喘息的机会,重整军备……至于提前作战的运输补给困难,我们正与交通部门研究解决的办法……”
“一个月恐怕不行哟……”彭德怀摇头道,“我们第一番入朝部队已连续作战三个月,减员过大;第二番参战部队最快也要三至四月才能到齐,还要进行必要的战前训练和物资准备……目前,我们第一线作战部队的兵力与敌人相比,数量上已不占优势……”
“史蒂科夫同志说,困难可以克服,不应过多强调困难,”朴宪永再次说,“他认为应该抓住战场上的主动权,乘胜追击,解放南朝鲜……”
“史蒂科夫?他打过什么仗?”彭德怀不悦地说,“二次战役后,我们停止追击,他就反对。也不想想,靠两条腿追敌人四个轮子的汽车能有多少收获?他会奇怪:没见过我们这样打仗的,胜利了不追击,不扩大战果……你可以告诉他,我彭德怀不是为了打败仗才来朝鲜的!我也想乘胜前进,尽快解决,问题是客观条件不允许……讲实话,我怎么会不懂得乘胜追击的道理嘛?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历来主张猛打猛冲,击溃了敌人应该跟踪追击,使敌人不易重新组织抵抗……但是,要看到朝鲜战场有它的特殊性。这一次我们突破三八线敌人纵深防御后,志愿军五十军和四十二军一个师还有你们的二、五军团追击敌人五十至七十公里,也没有追歼更多的敌人……敌人是机械化嘛,它逃得快。我军减员疲劳不用说,朝鲜是个狭长半岛,东西海岸敌人到处可以登陆,我们的战略预备队一时还上不来,如敌从正面钳制消耗我们,尔后从侧后登陆夹击,那就难免重复仁川失败的教训……”
送走金日成和朴宪永等人后,已是深夜,彭德怀毫无倦意。他戴上老花镜,就着一盏瓦斯灯,俯案批阅各种文电。这些文电有作战处关于从国内征调来的四万老战士和八万新战士给各军补充分配的方案以及这些兵员在安东集结后的整训计划,有关于志愿军三十六个师轻武器总的改装问题的报告,以及总参转来的关于苏联空军两个师入朝负责掩护辑安——江界和安东——安州两条运输线的通报等。
彭德怀一边阅看电文,脑子里不时掠过刚才与金日成、朴宪永谈话的情景。他心里有些担忧,问题不只是在领导同志之间出现的一些不可避免的分歧意见,更应该引起注意的是,经过连续三个胜仗,部队普遍产生了轻敌与松懈的情绪,有的部队战士中出现说怪话的现象:打过三八线,凉水拌炒面。也有的说:由北向南,一推就完,出现速胜思想。多年的经验告诉彭德怀:胜利的同时,也往往潜在着失败的因素。必须抓紧时间,召开一次中朝联军高级干部会议,总结经验,统一思想,从而踏踏实实地认真做好春季攻势的准备……想到这里,彭德怀又找出八日他以志愿军党委名义给毛泽东和军委写的报告,戴起老花镜,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第三次战役已结束,为了总结经验,统一思想,准备春季攻势,拟于一月二十日至二十九日间,召开军级干部会议,并希望有中央、东北局同志出席。为就后方同志,开会地点可在成川西南之君子里。如朝鲜党中央同意,即拟名为人民军与志愿军高级干部联席会议。如不同意,即以志愿军党委名义,召集扩大会,仍请朝中央主要负责人出席……”
看来,这次会议是必不可少的……临睡前,彭德怀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老百姓说,共产党的会多,国民党的税多。不开会,解决不了思想问题嘛……实在不行,我就要进京面见毛主席……
第二天开早饭的时候,志联军政治部的同志把国内送上来的几张报纸拿来,告诉彭德怀、邓华等,国内抗美援朝气氛高涨、轰轰烈烈、热气腾腾!
邓华接过一张报纸看着,看了一阵,递给了彭德怀。
“你看看,彭总,温度够高的……”
彭德怀放下碗筷,接过报纸,是一月五日的《人民日报》,上面刊登了一篇社论,题为:“祝汉城光复。”文中写道:“……汉城的光复,又一次证明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的强大。美国绝对优势的空军、海军、坦克和大炮,在伟大的中朝人民军队面前,无论在进攻和防御中,都已证明无能为力。中朝人民军今天已经向全世界表明了自己是强大的和平力量。他们完全有力量消灭与赶走美国在朝鲜的侵略军,恢复朝鲜的和平……”
看着社论,彭德怀面有不悦地说:“等把美国侵略军从朝鲜赶走了再这样说也不迟嘛,总是这么性急……”
这张报纸还有一则消息报道:《首都人民为汉城光复游行》。
看着这篇报道,彭德怀摇起了头,他把报纸甩到一边,冷冷地说:“大游行,庆祝汉城解放,还喊口号,要把美国侵略者赶下大海去……解放个汉城就这样搞,要是丢了汉城,可怎么向人民交代?”
“这样,我们压力就更大罗!”邓华说。
“国内只知道我们打了胜仗,不知道我们取胜的代价和我们的困难……”彭德怀叹道。
“主席不是来电讲:速胜的观点是有害的吗?怎么报纸还这样宣布?”邓华问道。
“讲是那么讲,话总要说到嘛……不过我看,主席还是要压美军尽快撤出朝鲜,争取速胜……据我看,速胜的可能性有,但不大……希望就在于春季攻势的决战,所以要准备得更充分些,争取一鼓作气,连续作战……”彭德怀思虑地说。
“如在春季攻势中连续作战,一打到底,必须用大兵团沿东海岸迂回洛东江以东,截断釜山与大邱的联络……”邓华沉吟道,“如此,必须有强大而绝对优势的兵力才行……”
“再电军委,让十九兵团和三兵团尽快集结,改换装备,二月份一定入朝!”彭德怀口气坚决地说。
遗憾的是,短短几天后,敌军便开始向北进行侦察性进攻。
战争就是如此,好比两个棋手下棋,你走一步,他也要走一步;并不能让对方少走一步而你可以连走两步……像棋手一样,必须随着对方的变化而变化,力争不失去主动,或变被动为主动,这才是作战思想的活的灵魂。
一月中旬的一天,在北京中南海菊香书屋,同往常一样,毛泽东等人正在处理与朝鲜战争有关的事务。这场牵动世界政局引起全球动荡的战争,把毛泽东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变成了处理战争中发生的各种事情的指挥所,而战争在这里似乎成了每日必须处理的日常事务。
毛泽东坐在圈椅里抽着烟,两眼望着办公桌上的一份报告。周恩来和代总参谋长聂荣臻坐在一侧的沙发上。聂荣臻正在就加强广东、福建海防的事情向毛泽东汇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而两眼现出血丝,看得出来,繁重的总参谋部的日常工作使这位将军熬过了许多不眠之夜。
“一月八日,蒋介石派何应钦去东京见麦克阿瑟,商谈制订反攻大陆的计划——准备用二十至二十五万兵力进攻厦门、汕头,以配合朝鲜方面作战……据称,麦克阿瑟已通知蒋介石,美国有可能在一月宣布结束对台湾进攻大陆的限制……”
毛泽东喷吐着烟雾,掸了掸烟灰,插话道:“我看麦克阿瑟捉襟见肘喽……居然打蒋介石那些残兵败将的主意……不过,也不得不防,你接着讲……”
“我们已电告陈毅同志,考虑对厦门增加防御兵力,加强炮兵及高射炮兵,储备粮食弹药,并研究好增援厦门的计划……”
“陈毅怎么考虑?”毛泽东问。
“目前,三十一军全部集中于厦门附近,福建尚有三个军拟分两步计划随时增援厦门。另外,他们提出将二十四军由常州调福建……还有,可否考虑派一部空军……”
“空军准备赴朝鲜参战,不可能顾及华东。”毛泽东说,“让陈毅在厦门及福建沿海布置积极防空。”
“是积极防空,不是消极防空,”周恩来说,“现在虽然斯大林派了两个航空师赴朝参战,但是,我们空军与美国空军相比数量还差得远,而敌人空军在朝鲜对我压力很大,所以我们应当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告诉陈毅,福建有四个军已经很够了,”毛泽东说,“江浙两省沿海也要准备对付敌人进袭,让二十四军在常州照常整训,不要去福建。华东各部队除剿匪各部,均需加强整训,准备应付国民党的进攻,厦门要长期确保!”
“广东沿海的防御,我们考虑重点在汕头和海陆丰,”聂荣臻继续汇报,“应该迅速在汕头、海陆丰部署两个军。可从广东三个军中抽一个军集中调派,另外可考虑将湖南的四十六军调出……”
“我看可以……”毛泽东点头道,“要加紧督促广东、福建两省的剿匪,务令早日完成,不得迟误。”
“这件事就这么办了,下面谈谈朝鲜战场的情况吧……”毛泽东对聂荣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