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围巾在你头上的样子很暖和,像?”
“像什么?”
“先不告诉你,继续。”
“我来回答,就是山妇。对吧,别坏笑。”
“像修女。”
“嗯,喜欢这两个字。”
“虽然我身下已经垫了被子,可炕的热度一点没减下来,好似火苗在我的下半身烘烤着,一直处在燥热中,可上半身依然很冰冷。我开始坐卧不安了,我找到了善意的退路。‘我来这里打搅你们了,实在不好意思。这样,时间不早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明天带我出去再转转。’回民就是聪明,一家人十分理解地随我一起下了炕。这间屋,这土炕,今晚属于我,多奢侈。我上了一趟这里特有的茅房,结果冻得我上牙打着下牙,加快脚步扑回了土炕上。当时觉得热炕是多么地知心,比任何一个情人的怀抱都暖,都烫。”
“瞎联想!还好,你没在那家住。”
“是啊,我没在那家住,这家比那家干净很多,只要条件允许,我当然要选择好一点的住,我不想说假话。在热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仰面躺下,身底下不一会儿烫得没法睡,翻身趴下,一股子柴火烧炕的味道直冲鼻子,胸部也被烫得受不了,我拿手紧紧护在胸前。瞧你的眼神,你的笑意,我知道你想要植入黄色广告,打住,听我讲完。”
“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说的,我只是?”
“这一夜不停地翻身,成了烙饼。实在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抱着被子开始回放着一下午在村子里转悠的情景。大脑不停地转换着。富裕。贫穷。开心。困顿。慢慢眼前出现了葛洪的《抱朴子.内篇》的奇事来:‘问之从何得食,女言粮初尽时,甚饥,见冢角有一物伸颈吞气,试效之,转觉不饥,日月为之,以至于今。广定索女言物,乃一大龟耳。’”
“好好说话,翻译一下啥意思。咬文嚼字,累不累?”
“就是说,一个4岁小女孩被父母遗弃在墓穴中3年,居然没有死(至今我都不相信)。在她断粮两年时间里,模仿乌龟伸颈吞气,不觉饥饿(我还是不信,)这就是辟谷服气了。”
“辟谷真的这样神奇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
“我不试,我脑子还没进水。”
“怎么说话呐?那些辟谷、闭关的人听到了会收拾你的。”
“不要讲辟谷、闭关的事情,继续讲你的所闻、所想。”
“在炕上反正也睡不着,我就遐想。”
“你是瞎想,不是遐想。”
“你再搅和,不讲了,吃饭。”
“好,好,遐想。”
“如果能辟谷不吃饭, 我们人类就可以不打猎,不种田,不上班,不打工;没有生态失衡、能源危机,最重要的是没有贫富悬殊,就不会生出嫉恨的心态。人们在绿地上撒欢,在小院里种花、养鱼,那多好,那多祥和。”
“你那是梦人说痴话。”
“我只能在梦中说痴话,在梦中可以违反政治制度、社会体制,超越现实的精神。就像萨特说的,想象的活动是一种变幻莫测的活动。可,天亮了,梦醒了,还得吃饭。结果,辟谷的假象不攻自破。”
“看了图片,还有你深沉的解释,真的,心情一下子沉重恶劣起来,现在都没了吃饭的心情、胃口。”
“别,别假。沉重,同情,悲悯之心,这些都很空洞,也很苍白。还有的人说,看到了贫穷的人们,自己眼泪会稀里哗啦地流,我觉得怎么那么不真实。”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连同情心都不要有?”
“那些都是没用的,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
“那你告诉我看到这样的情况应该怎么办?”
“你最近不回香港吧?”
“还不回。你怎么又转了话题,你现在讲的故事和我回香港有关联吗?”
“你听我把话说完:你不是羡慕我潇洒吗你不是羡慕我流浪吗给你个建议天气不是开始热了吗开春了吗别宅在家里上网聊天也别去酗酒别去赌博领着家人或着好朋友到山区流浪也别刻意到太远的地方去就近收拾家人不穿的春夏秋冬的衣物或着带点吃的最好是一瓶色拉油最管用了最实在到了那里很简单随便问一家你们这里谁家最穷到了那家别露出可怜人家眼神把衣物食油给他们就ok了然后漫步在田埂上低头赏羊羔吃草姿态仰头观炊烟袅袅的妖娆这样的踏青无比的舒意比去遥远的地方买很贵的门票看设计好的景点要有意义的多不是吗?”
“亲爱,你说慢一点,怎么没有了标点符号?听这一长串话儿,快把我噎死了。不过这个建议不错。这顿饭吃得有意思。”
“你不是说没有意思吗?还要不要拥抱?”
“我说了还要拥抱吗?算了,你还是赶快回家洗澡、换衣服。一个温暖的拥抱,被你刻薄诠释得已经没了任何实际意义。”
“呵呵,那还是辟谷吧。辟谷了人人都没了欲望,没了嫌弃。上苍也辟冬、夏、秋,只要春。我们在明媚的春天,不吃饭,不喝水,人人都过田园生活,每天赏着嫩绿的芽儿扭捏地对着我们欢笑,人间香巴拉持久万万年。”
“呵呵,你又在梦人说痴话。”
“有了痴话儿,要比没有强。”
“那倒是。嗨,这顿饭吃的?”
出卖荒凉
今天,聪明的人们唤醒了安睡西疆的灵魂和游梦亚欧的驼队,把它们集合在一个叫镇北堡的地方,搭配着人造的荒凉,一起出售。
一位好心的游客把我推醒了,说:“你这个人怪有意思的,居然在这个土屋里能睡着,我真服了你。屋里多阴呐,别看这是中秋,西北的秋天骨子里寒着呢,会凉着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谢谢你。”
其实我没有睡着,当脚步迈到这个堡子里的时候,就想走进电影《牧马人》取景的土屋里坐一坐,体会一下当年李秀芝在这个小院赤臂拓土坯,做饭,等她男人回来的情景。谁想屁股一挨上炕,呼吸着那些红花绿叶棉被散发出的乡土的气息,竟有些迷迷瞪瞪的了。
“说了你可能都不信,刚才就在我闭眼想的功夫,我看到许灵均回来了,拿出一摞钱交给了李秀芝,说是平反后补发的钱,李秀芝满眼幸福地蘸着唾沫,一遍遍地数点着钱,心和手都在颤抖着。 我大胆问了许灵均:‘为了一首诗,你被下放劳改这么多年,值得吗?’许灵均和李秀芝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似的,两人唠着生产队里的新鲜事和家长里短,小土屋子里飘溢着浓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味道。你刚才看到我闭着眼睡觉,其实是我把自己融进了他们幸福的日子里。”
这位游客露出了迷茫的眼神:“你说话有点神经,你是写诗的吧?写诗的人才会出现了幻觉,阴阳怪气的。”
我不高兴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望着那人脸上的难堪,我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人在旅途,还是要宽容些。我对他笑了笑,寻思着人家说的有几分道理,也许我果真有点神经,一进这屋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直环绕着我。
他开心地和我聊了起来:“电影《牧马人》我看过,你就说李秀芝吧,每天不是风吹就是日晒的,但每次看到她都是乐呵呵的,特别是许灵均拿回了平反后补发的工资,感恩戴德,一脸的幸福。我现在拿的钱比李秀芝丈夫平反拿回来的钱不知要多多少倍,可我老婆为啥就不觉得幸福?我,也不快乐呢?”
我说:“先不说你妻子,你的不快乐,可能是你欲望太多了吧?心里装了太多的欲望,结果就把快乐给挤出去了。”
“嗨,你神了,我刚才说你的那句神经质,这话该挪到我身上才对。你的话全在理上。”
我 了 坐皱了的床单,目光落在墙上贴的发黄的报纸上,人,也仿佛走进了那模糊的年代?
他的话把我又拖回到现实。
“我奶奶家就和这里一样,土房、马车、马棚,天天看着,觉得穷酸;怎么一花钱来到这里,看哪儿都觉得美。你说,人是不是太贱了?真是怪死了,一样的东西,换了地方,感觉就不一样了。”
我笑了,稍抬高了些声音:“这就是心情。马车、马棚,还有这样的场景,在乡下比比皆是,特别是在西北的农村,可摆在这样特殊的场景,就变成了艺术品,而且会伸出手掏你的腰包。”
没想,我被自己下面一句不经意添加的话语给震撼了:“这个年代,荒凉也能被出卖,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
那位游客一愣,良久回了一句:“厉害,一层窗户纸,被你一点就透了。”
牧马人的小院,突然静得出奇。
走出去没有几步,就听李秀芝在我身后热情地喊着:“客人,待会儿再来我家啊!我给你做羊肉揪面片子吃。”许灵均也在他媳妇后面搭讪着:“我家媳妇腌的咸菜,好吃着呐!”
我还当真转过半个身子,竖着耳朵,眯着眼去听。
那位游客也许真以为我是写诗的,或许是刚刚那句话唬住了他,脸上堆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笑,影片中的“郭骗子”一样踮踮地溜了。
从贺兰山方向吹过来一阵强悍的风,前方月亮门上的小旗呼呼啦啦地在呼唤着我。 李秀芝扫兴地朝着月亮门笑骂着:“每回都是你抢走我的客人,抢走我没有讲完的故事。”
月亮门不理睬李秀芝的抱怨,高兴地招呼着我:“你到我跟前来,我告诉你《红高粱》的故事,我奶奶九儿在高粱地里怎样被我爷爷搞到手的,要不我奶奶怎么可能出大名?我还差点忘了告诉你,到酿酒房里别忘了喝张寡妇酿的黄酒,喝酒时可别东张西望,不然张寡妇会认为你偷她的酿酒术。 还有,到了《大话西游》那儿,记住千万可别说大话,周星驰听见了会不高兴的,再说他的粉丝也不答应的!”月亮门笑着。
我没有笑,现在的人们整天都疲于奔命,早已经荒芜了“笑一笑十年少”的民谚。缄默的广场,李秀芝殷勤召唤客人的吆喝声有些像远古的招魂。
这会儿,我已经坐在另一个土房子里的土炕上,靠在了张贤亮的“绿化树”上:
我身上酥酥地痒起来了,就像虱子感觉到热气开始从衣缝里欢快地爬出来。章永 说,虱子在不咬人的时候,倒不失为一种可爱的动物,它使我忘了孤独与痛苦,至少在这个世上还有活生生的东西需要我!(张贤亮长篇小说《绿化树》片段)
章永 老农一样挠着身上的痒痒与我唠着嗑儿。
我端详着他,说:“你眼睛里装满了智慧和苦难,也许苦难会在荒凉里晒出奇迹,你没发现吗?月亮门每天都瞪着一双揽活的大眼睛,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说完这些话,我突然陷入失语状,身体上,仿佛有一只革命时期的红色虱子在蠕动,我甚至都不愿意驱赶它,起身走了。
章永 一直跟在我后面走着,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不想听了,我会把他赠给我的虱子晾干后,做成标本。
路边,一匹敦厚的骆驼在等待着我。它一路引领我,直到把我送到城墙前,它巨大的身躯挡住了我不愿再多看一眼的“月亮”。
我漫步在堡子里,两旁不是商店就是饭馆。我看到一家商铺里摆满了各种布匹,对门饭馆门前主人招揽顾客的吆喝声与“古堡”的调子很不搭配。热闹的街上,出现了都督府,门两边挂着黄色的灯笼,(为何不大红灯笼高高挂?)都督府墙上张贴的故事告诉我,这里是依照电影《归途》的场景建造的。
两千多年前,一支罗马部队沿丝绸之路流落到中国,他们曾为汉王朝忠心耿耿地服务。后来,他们沿着来的路线返回欧洲家乡,最终消失在丝绸路上的归途。都督府把那些还乡未果的洋士兵们的魂魄和丢失在丝绸之路上的故事安置在了这里。
悲情的故事。
悲悯的民族。
今天,聪明的人们唤醒了安睡西疆的灵魂和游梦亚欧的驼队,把它们集合在一个叫镇北堡的地方,搭配着人造的荒凉,一起出售。
镇北堡影视城原址,曾是两座明清时期为防御贺兰山以北各族入侵府城(银川城)而设置的驻军要塞,当地群众称之“老堡”和“新堡”。据地方志记载,老堡始建于明弘治十三年(1500年),新堡始建于清乾隆五年(1740年)。两堡一南一北,均坐西朝东。紧邻沿山公路东侧的老堡已被风蚀殆尽,今仅存残墙断垣,但形制尚存。向北穿过城中黄土路,是老堡瓮城遗址。再向北行200米便是新堡。新堡城池较完整,墙体用黄土夯筑而成,东面辟有半圆形瓮城,城门南侧有一斜坡可登上城墙。城墙上筑砌有垛口,城墙四角原建有角楼,后毁于战火岁月。
镇北堡还在演绎着各色的故事,继续出卖着荒凉。
沙湖,跋扈的风情
宁可要高贵的绝望,也不要低俗的献媚。
银川的沙湖,世界唯一。
沙湖,融以沙、水、苇、鸟、山。
大漠金沙的豪放粗犷与碧湖苇荡的恬静秀美,江南水乡意蕴与西域大漠风光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美仑美奂的“塞上明珠”奇观。
我坐在这儿很久了,仿佛跨越了世纪。暖暖的沙窝,让我感到一种独处的惬意,我喜欢这种“思想者”一样雕塑感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