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老了,哪儿也走不了的时候,我会把路途的劳顿、风霜卸在康河,随涟漪飘向远方,或沉入河底。
当我老了,哪儿也去不了的时候,身上覆盖一条磨旧的老式毛毯,让暮色裹挟着我萎缩的身躯,在风起的日子看落日。
当我老了,哪儿也去不了的时候,在炉火旁打盹,眼帘低垂,思绪昏睡, 痴想当年血性的情恋。 那是人间最浪漫的季节。
那时,我会捧起你写给我的每一个字,用它安抚我放逐的灵魂。
那时,我会燃起你寄给我的每一叶情书,用它编织化蝶的梦幻。
现在,我爱慕你跋涉的灵魂,爱慕你眷恋的空旷,爱慕你胸怀里藏掖的诗句。
我,微眯着祈盼的眸子,默默地等待那个时刻你的到来。
那一天,我们倦了,精神已无需深邃,亲吻彼此温暖的皱褶,那里藏有我们一生的故事;我们沿着皱纹铺筑的蜿蜒小径,牵手走进天堂。
风掠过,我邀请康河一串激起的水珠做伴儿;它,模糊了我念你的柔美的视线,也弄湿了你想我时柔和的光芒。
老鹰酒吧醉了多少传奇
第一部大英词典编著者赛缪尔·约翰逊曾这样描绘酒吧:“世间人类所创造的万物,哪一项比得上酒吧更能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温馨与幸福。”
宅在剑桥的屋里敲打故事多天,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该让思绪歇歇了,转换一个环境。
平时,吝啬的阳光就是不眷顾学府之地剑桥。看不见太阳,心情总被阴郁的天气搞得很糟。今日,天公很配合我的情愫,太阳出来了,暖暖的,炫耀着几分妩媚,和着康河上潋滟的波光,挑逗着徜徉在岸边草坪上调时差的我。
在草甸上休憩,草叶上流淌着康河,我俨然是那一叶扁舟,思想的桨橹推波助澜,疯长的野花的芬芳惹得人醉意朦胧的。我,第一个就想到了故事中浓笔重彩的老鹰酒吧,尽管我至今还未走进过那个充满传奇的地方。
打开电脑,查阅老鹰酒吧的地址。
屏幕上跳出了“长距离”三字。我笑了,什么叫长距离,在剑桥住了这么久,每到一个地方,也就几分钟路程而已。
从皇后学院到三一学院,专心走路的话,也就用几分钟的时间。如果走得快一些,能走到圣约翰学院门口,这是剑桥最为核心的一条路。
“长距离”—在剑桥走路超过5分钟的,就算是长距离了。
果然,用了5分钟,就到了老鹰酒吧。
先点了这里著名的烤鱼,还有炸土豆,再来半品脱这里自酿的啤酒。
品着啤酒,我开始阅读这里的传奇故事。
在20世纪50年代,弗朗西斯·克里克和詹姆斯·沃森经常在这家酒吧吃午餐,他们以卡文迪什实验室为基地,建立了DNA结构的模型。在《双螺旋》一书中,沃森提到,1953年的一天,克里克冲进“老鹰酒吧”,大声宣布:“我们已经发现了生命的秘密”!
这不,酒吧的墙上镶嵌着一块铜牌——克里克和沃森在这里宣布发现DNA的双螺旋结构。
他们发现了DNA,也由此改变了老鹰酒吧的“DNA”,从此,这座创建于15世纪的酒吧名声大噪!
这可害苦了那些不小心跟别人生了孩子转嫁给自己老公的女人,她们开始惶惶不可终日,DNA能戳穿她们的秘密和谎言。后来, DNA检验也成了庸俗肥皂剧作家常用的情节。
来老鹰酒吧的人们不会忽略这里的天花板,这是“二战”的遗迹。
那些英国和美国的飞行员,一个个用打火机和蜡烛,在天花板上烧出了自己的名字和部队番号,酒酣耳热之后,他们从这里踉跄赶往剑桥附近的一个军事基地,然后出发去轰炸德国。
我想过,这些军人们能有多少人能从战场凯旋,或者拖着伤残的躯体归来?也许他们的后代会特意赶来瞻仰、凭吊,甚至艰难地辨认天花板上在天堂的前辈充满醉意的“涂鸦”。
啤酒,让我慢慢有了醉态,我什么时候在这里也来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创举。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当然是用我的文字和著作。老鹰酒吧,等着我杨银娣啊。嘿嘿,和自己调侃一下,蛮有情趣。
等菜上来了,这里早聚满了剑桥学院的教授们。他们或低语,或浅谈,或微笑,或只是来放松疲惫,麻醉一下过度使用的大脑,当然也不排除又有了惊人的发现与人共享。酒吧的每一个角落都低吟浅唱着愉悦和松弛,也蕴育着奇迹。
在英国,大街小巷,酒吧比比皆是,被高雅地冠为“酒吧文化”(Pub Culture)。第一部大英词典编著者赛缪尔·约翰逊曾这样描绘酒吧:“世间人类所创造的万物,哪一项比得上酒吧更能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温馨与幸福。”英国人称来酒吧喝酒,最大的乐趣就是享受那里的欢乐气氛。几杯啤酒下肚,众人便能释放自己,舒展心怀,随着涌起的白色泡沫而露出笑容。
女人态醉,是一种优雅,所以才会有美轮美奂的《贵妃醉酒传》不是?
醉意潜入夜,润我细无声。
有电话来了,我不管是谁,拿起电话就告诉对方:
“亲,停下奔忙的思绪,别再和世俗较劲了,来这里和我一起共醉,明日再写作,再谱曲,再绘画?”
电话那头冷冷地说:“对不起,我打错了。”
嗨,该回去了。
哦,这么晚了,门外还有等座位的教授们,他们优雅地靠在门框上,谈笑风生,却毫无嘈杂,这是典型的英国人绅士做派。
我在西藏曾被好客的藏族姑娘灌醉过。这回在英国剑桥老鹰酒吧,我是被这里的传奇给弄醉的;一起醉的还有灵魂。
深夜面泛桃花,借着月光,我飘然若仙。
向日葵之魂
广袤的原野上,向日葵的森林一夜间成熟,果实饱满,它们一起垂下沉重的头颅,每一颗葵花籽都浸满着阳光和泪珠。
七月英国的天空,时而阴云蔽空,时而雨丝飘洒,偶尔有吝啬的阳光透露。
我的情绪跌落在了梵高的《向日葵》前。
大英帝国国家美术馆的宗旨是,让所有的人欣赏到西欧最最杰出的绘画作品,但就是不让拍照。在巴黎的卢浮宫,在马德里的普拉多,可都没有这种特殊的“待遇”。
美术馆里的工作人员达五百多,他们无处不在,三步一双眸,五步四只眼,纵然你拥有瞒天过海的技能,也逃脱不了他们训练有素的目光。我必须承认这里严酷的规则让我失落、沮丧。但我理解。中国的敦煌,正是由于经年狂轰乱炸般的拍照、摄制,已经给这些珍贵历史文化艺术遗存制造了无法挽回的损伤,如今不也亡羊补牢、严禁拍摄了?于是,我长长地吐了口气,乖乖垂下了手中的相机。
思路还留恋在剑桥的我,无论是弥尔顿的桑树,华兹华斯的水仙,布洛克的果园以及牛顿的苹果树,而这个世界能让一种平民化的植物成为公认的文化艺术辉煌象征,唯有《向日葵》,和它的作者文森特·梵高。
今天来到这里,任何大师的绘画,任何名家的雕塑我都滑落过去,我就是一门心思来看梵高,看这位向日葵帝国的皇帝,和他那顶特殊的世界瞩目金碧辉煌的“王冠”。
面对面,凝视着向日葵达一个多小时。
倘若是一棵真正的向日葵,我相信我已经数清楚花盘上葵瓜耔的全部数目;但是我、我相信世界上所有人永远计算不出梵高的伟大艺术价值。
梵高的向日葵,在全世界范围被传颂着,被临摹着,被克隆着,各种版本的诠释如过江之鲫;而世界顶尖级的艺术品本身则是浩瀚无垠之大洋。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我的视线超出了常有的清晰,向日葵的表情在我凝睇它的第一眼已经开始一寸寸地侵略我,我真切地看到了那花瓣在我面前痛苦地卷曲着,一瓣、一瓣地吟唱有声:
人生弹指事成空
断魂惆怅无寻处
诗句的花瓣儿,随着我的呼吸形成金色的火苗,扑入我的胸怀,灼到了我。
我退步坐在《向日葵》面前的长椅上,从心中捧起那一瓣瓣心痛。原本以为每一瓣都会是火烫火烫的,没有;唯有冷峻,不,是寒冷,冷澈入骨。
“梵高,你本该拥有向阳花一样的灿烂笑容的! 然而,你那张瘦消面容上镌刻着的满是潦倒、贫苦、失落、创伤、孤寂,这样的面容甚至导致了你声音的低沉沙哑。”
听,在这座恢弘的艺术宫殿里,有一个苍桑但揉和了暖意的声音走近了我:“来自东方的女子,你满世界地游走,你去过法国的卢浮宫,和蒙娜丽莎对话;你去过佛罗伦萨,与但丁谈心;在西域的戈壁,你与玄奘的灵魂交流;在斯特拉福,你沉湎于莎士比亚经典剧目,加上西藏4年跋涉岁月的生死考验,你早已千锤百炼,为何你的眼睛里凝聚了满满的痛?难道是我的向日葵伤到了你?不过,我可是一向拒绝任何廉价的伤感!”
“太奇妙了啊!你的话语击中了我最脆弱的地方。在我来看你之前,我已无数个日日夜夜停留在你的‘向日葵’前,读它起码已有千遍、万遍了,包括我家里最显著的走廊都有它的挂像,当然那些都是仿品。现在,我真实地看到了你鲜活的笔触,切肤感受到你酷爱的金黄与棕榈颜色的温暖。那是在你最痛苦的煎熬中所倾心创作的充满光明的太阳!”
“我宁愿躲开一切光芒,我想和124岁的向日葵独享这幸福时光;尽管太多的孤寂,我愿意和你一起分享那份宝贵的孤寂。我从你身上知道,没有艺术大师旷世的孤寂,又怎可创作出那绝世的伟大作品。”
“梵高,我就这样称呼你,自然,亲近。你知道吗?你的这幅《向日葵》,已经被列为世界20幅最名贵绘画之一,它在世界美术史有着不可动摇的尊贵地位,它曾创造过拍卖上千万美元的世界最高记录。可你生前只卖出一幅画《红色葡萄园》,我想那画布上的葡萄一定是酸涩的,葡萄的汁液里饱含着你的滚烫的血液。当年,你穷困潦倒,在绝望的悬崖上挣扎。你囊空如洗,每个星期都要靠弟弟提奥给你寄的烟草、巧克力、颜料、书籍以及10个顶多20个法郎纸币度日? 人们还记得你对弟弟说过的那句话,我希望把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与悲哀描绘到极点。梵高,你身体力行了。”
梵高,一如既往的那副不藏不掖的秉性,他暗哑的嗓音里透出我曾经亲历过的雪崩前的气氛。
“那些辉煌与冷寂,对我没有任何的意义。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继续行走在麦田,继续画我的向日葵。遇到刮风下雨天,我失去耳朵的脸颊会隐隐作疼?感激你深情地说到提奥的故事,弟弟在我死后6个月走的,他被埋葬在乌得勒支。忘告诉你了,我的坟墓,在瓦滋河畔一个绿色的山谷,我的四周,植满了向日葵,后来弟弟的灵柩也被好心人迁到我的身旁,他同样享受着向日葵的温馨荫庇。”
让天上的云雨化做泪水吧,好让它冲刷掉向日葵花瓣上的世纪灰尘。
“东方女性,我的向日葵伤到了你。你,分明是站在你怀柔的角度阅读它的感觉。可我在创作时,没有丝毫的痛苦。当时,我正倾其所有,装饰自己在法国南部阿尔的‘黄房子’,迎接我的朋友——艺术家保罗·高更的到来。为了这位向世界发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的尊贵朋友、为了打造我们的乌托邦,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开始创作,我一共创作了4幅向日葵。向日葵对我来说是乐观的象征,向日葵也是法国南部最灿烂的色彩。”
梵高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仿佛看到展厅橙色墙上那一帧杰作在风中抖瑟了两下。
“这些花儿凋谢得也太快了,向日葵成了我和保罗·高更的不祥之物!那些日子,在飘拂着浓郁油彩清香的黄房子里,我和高更开始不断地争吵,我快疯了,高更也变得癫狂;最终,他离开了我。我,也住进了圣保罗修道院的病房—实际上的精神病院。
我清楚的知道,向日葵上那些花瓣在你们的心目中,是一瓣瓣的痛苦。可它对我而言,只是有趣的形状,花瓣的颜色令我满怀欣喜。那是我在英国期间,收集《图解伦敦新闻》中的插图时,被其中的纯粹的形象深深吸引所启迪。我在向日葵创作时用很厚的颜料涂上的,我发展了自己独特的肌理画法,也就是后来教科书上说的涂厚法(使用厚颜料)。
可今天,我的向日葵正在被世人肆意涂抹着更浓厚的色彩。”
欲望的价值超越了艺术的价值。
金钱,让艺术家时而成为商家,时而成为商品。今天的人们不再像我们那时孩子一样痴迷于艺术的真谛,恨不得把命都搭进去!今天的人们,只在乎它值、多、少、钱。拍卖会上檀木槌子的那一声声刺耳的响,正鸣响艺术世界的丧钟。
我几乎每天都看到痴迷绘画的人们眼神中流露出的欲望和误解。
世间又有多少人被卷进误读中不能自拔而走向堕落。
艺术不能让金钱介入,一旦介入,灵魂便迅速开始大面积锈蚀。我,已经听到了艺术品市场廉价的叫卖声。
“梵高,你这会儿和我在一起怎么会这样淡定?”
“我们无力去管身外的弊病!在大地上活着,或者在天堂行走,我始终与大自然、自由和孤独在一起,它们是我真正的命脉。你不也正在孤独之中?我和你现在一样。”说完,梵高冷峻的面部稍微地牵动了一下。
我分明看到向日葵的花瓣儿的委婉。
我与梵高享有着同样高贵的孤独!
我太多想说的话那一刻竟被冻结了?
我们又沉默了许久,大厅里走动的脚步声仿佛是泰晤士河上空浮动的阴云。
“外面的世界又下雨了吗?”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话匣:“梵高,你的另一幅看上去有些衰败的《向日葵》,对,就是这幅,我听到了离别的泪珠儿的响声,每一颗泪珠儿好像都隐喻着你更大的痛苦。对不起梵高,正是这凋谢的向日葵啊,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了你放弃的生命?”
“是我的命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又是一轮长久的沉默。